第五节 专修称名的少康流
一、“后善导”少康
专修称名的代表人物是少康。在少康之前,有台州(今浙江临海县)涌泉寺僧怀玉(?—742),丹邱(今浙江宁海县)人,俗姓高。常自业忏悔万万余反,诵《弥陀经》三十万遍,日念佛号五万声。天宝元年六月九日在梦中见西方圣像,知将命终,书偈而逝。偈云:
清净皎洁无尘垢,上品莲台为父母。
我修道来经十劫,出世阎浮厌众苦。
一生苦行超十劫,永离娑婆归净土。
(《净土圣贤录》卷二)
少康(?—805),俗姓周,缙云仙都山(仙都山,一名缙云山,在今浙江缙云县东)人。七岁出家,十五岁受戒于越州(今浙江绍兴市)嘉祥寺,广诵经论。贞元(786—805)初年,到洛阳白马寺,读到善导的《西方化导文》,产生了对净土教义的信仰,便到长安善导影堂礼拜善导,从此弘扬净土。
他到睦州(今浙江建德县),人地生疏,以所乞得之钱,令孩子念一声“阿弥陀佛”,给一个钱。一个多月后,念佛要钱的孩子越来越多,改为念佛十声给钱一个。“如是一年,凡男女见康,则云阿弥陀佛”(《宋高僧传·少康传》)。据说满城之人,相与念佛,盈于道路。
后来,他到睦州乌龙山建净土道场,筑坛三级,聚人午夜行道唱赞,称扬净土乐邦。每逢斋日,信众云集,所化三千许人。据说,他登座让男女弟子望他的面门,他高声唱阿弥陀佛,佛从口出。每念佛一声,口随出一佛,连唱十声,十佛连珠而出,也有不见的。时人称之为“后善导”。
贞元二十一年(805)七月,嘱咐大众急修净土,言毕跏趺,身放光明而逝。
少康是一位净土的实践者,理论上没有什么著述。有《往生净土瑞应删传》一卷,又称《净土瑞应传》,题文谂、少康共编。集录东晋慧远至唐代中期四十八名愿生西方者的传记,记述极简单,但为我国研究净土教的重要文献。我国往生传之撰述大约起于唐代前期,如迦才《净土论》卷下撰有二十人传,总章元年(668)道世所撰《法苑珠林》卷十五《敬佛篇·弥陀部·感应缘》列举之僧尼及居士十名,都被认作往生传之先驱。尚有飞锡《往生净土传》、《长西录》所记载的《大唐往生传》及散见于《三宝感应要略》中之《并州往生记》等,均已佚失。因此,单行本的往生传,以少康、文谂于贞元年间(785—805)所撰《瑞应删传》为最早。宋代戒珠之《净土往生传》,明代袾宏之《往生集》、《新往生传》等,颇多采自本书。
《续藏经》以为本书乃五代之道铣所撰,因为本书所收《大行传》中述及僖宗(874—887年在位)之事,故推测作者当在少康之后。有人认为文谂、少康所集之原本为《瑞应传》,而道铣删削增减后改名为《瑞应删传》。
宋代宗晓《乐邦文类》卷三以少康为净土宗五祖,沿袭至今。
二、少康后的称名念佛
少康专修称名念佛,是善导以称名为正行正定业的继承和发展。它简便易行,迅速被人们接受,成为净土宗的主流,体现中国净土宗的特色。
少康称名如何称念的,史无记载。后来发展得非常繁杂,连观想念佛、实相念佛也掺入其中,以致称名之法成为专门的学问。这些方法散见于各种著述中,好在称名念佛的基本方法一千多年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形式多样化了,可以在这里大体上介绍一下。
1.称名的多种形式
称名念佛只念六个字:“南无阿弥陀佛。”也可以省去“南无”二字,只念“阿弥陀佛”四个字。
称名念佛的“念”,有心念、口念之分。口念者,心中有念,口中也有声;心念者,心中有念,口中并无声。口念又称“明持”,心念又称“默持”。口中高声觉太费力,默念又易昏昏沉沉,于是绵绵密密,声在唇齿之间念,称为“半明半默持”,又称“金刚持”。
又有高声念。念时声音宏大,把全身精力,都贯注在一句佛号上。
追顶念。字句颇急,一声顶一声,中间不留间隙。
觉照念。念时一面称佛名号,一面回光返照自性,所以感得心灵超拔,但觉我心佛心,我身佛身,凝成一片。这种念法近禅,非中下根人所行。
观想念。一面念佛名,一面观想佛之身相及佛国庄严。这种念法,也为上上根人所行。
礼拜念。一边念,一边拜,或一念一拜,或数念一拜,或先念后拜,或先拜后念,念拜并行,身口合一,再加意中思佛,便是身、口、意三业集中。
记数念。一边念,一边用念珠记数,每念十句佛号,拨过一粒念珠,或用三三三一制,或用三二三二制,都在第十句念毕,拨过一珠。有的主张不用念珠或任何外境,“可将南无阿弥陀佛六字,当念佛一声,即记在南字上,二声记无字,又阿,又弥,又陀,又佛,又南,连环记认不断”(清悟开:《净业知津》)。有的则主张心记,“随念随记,不可掐珠,唯凭心记,纵日念数万,皆如是记,不但去妄,最能养神”(《印光法师文钞》)。
十口气念。“每日清晨服饰已后,面西正立,台掌,连声称阿弥陀佛,尽一气为一念,如是十气,名为十念。但随气长短,不限佛数,唯长唯久,气极为度。其佛声不高不低,不缓不急,调停得中,如此十气,连续不断,意在令心不散,专精为功故”(宋遵式:《往生净土忏愿仪》)。这种念法,飞锡称之为随息念。
暗室念。身居暗室之中,心舍诸缘,绝诸视听,专一念佛。“因初学之辈,驰心五欲,攀缘六尘,若不约斯暗室,无由得成三昧。”(唐怀感《释净土群疑论》)
定课念。把每日念佛定为功课,日日实行,万一某日因忙不能念,次日照补。佛号念多少,规定时可以不拘。古人有定为十万、七万、五万的,可见其诚。
四威仪念。不以定课为满足,在定课之外,行、住、坐、卧四威仪中都念。
散心念。不贪静境,不求一心,随时随地念。
还有法照的五会念佛等。
2.称名的意义
称名念佛只念六个字或四个字,周而复始地多少万遍地念下去,给人一种机械式的无限重复的感觉,但在实行者本人,却能造成奇妙的体验。把诸师的论述归纳起来,称名的作用可表述如下:
一、借一遣万,以净破染。
佛家的诸多法门,都强调摄心。在世俗生活中,人们事杂心烦,思想感情散乱无序,即所谓“心如野马,识剧猿猴”。而且处境往往不顺,天灾人祸,水火刀兵,使人产生种种忧虑、烦恼、恐惧、悲哀。贪、瞋、痴三毒造成心灵的不平静。念佛这种同一形式的机械性无限重复,可以使不平静的散乱心态变为有节奏、有韵律的心态,于安定平静之中获得心灵的平衡和统一。一切俗事杂念,恩恩怨怨,都被摒绝于心境之外。这类同一形式的无限重复很多,除念佛外,许多经文、偈颂、行香、木鱼玉磬、暮鼓晨钟,都是这种同一形式无限重复的例子,目的都在于获得精神的安宁。
净土宗人曾谈到称名念佛的作用,有助于理解其中的奥妙。他们说,一切众生,自无始以来,其心中总是念念不停,也生生不已。因为时间太长,积习太深,习惯已成自然,所以,这心波的一起一伏现状,很难使其平息。佛知其如是,采取以毒攻毒,用兵止兵的方法,索性把自己含藏万德的圣号,借给众生去念。一切众生在念佛之时,既然一佛念在先,万念当然都无法掺入,要等到佛念走了,万念才能楔进去。这叫做“借一遣万”。
念佛是净念,各种世俗的杂念是染念,当众生念佛之时,能拂拭原先的种种杂念,新的杂念也无法掺入,要等到佛念走了,染念才能楔进去,这叫做“以净破染”。
飞锡在《宝王论》卷下说“念即无念”道:“《楞伽经》云:用楔出楔。俗谚云:使贼捉贼。今则以念止念,有何不可?”便是这个意思。
一声念佛如此,念念相续,久而久之,自然保持心情的宁静,阻止一切杂念的干扰。
二、心净土净,大净小净。
阿弥陀佛以其愿力摄取众生。众生念佛,愿生净土,这种愿望也会产生一种力量,与佛愿相应。两种愿力互相感应,合而为一,不达目的不止。众生心秽,生于秽土,心秽土秽。若一心念佛,则心由秽转净,土也自然随之转净,善业时时增加,惑业时时退减,加以佛以愿力摄引,便可往生净土。佛的名号如同如意宝珠,又如同火。把宝珠投入浊水,能使浊水清净;燃火冰上,能使火灭冰消。一切善恶凡夫,只要不断念诵佛号,便能“罪灭心净”,人格净化。所谓“净化”,就是“顺乎本性(佛性),无烦恼尘埃,即为清净”。用现代语言来说,便是“顺乎自然宇宙之大生命律,即为清净”。一个人完成人格净化,就是完成一个人的清净国土。小净土与大净土,小宇宙与大宇宙,大小虽不同,性质一样。所以,一个人的人格净化,便是往生于净土之中。
修净土的元代天目明本禅师有诗道:
浊水尽清珠有力,乱心不动佛无机。
眼前尽是家乡路,不用逢人觅指归。
(《乐邦文类》卷五)
西蜀楚山和尚诗说:
心佛由来强立名,都缘摄念遣迷情。
根尘顿处心珠现,幻翳空来慧镜明。
(《莲宗宝鉴》卷十)
这是颇有体会之语。也就是飞锡《宝王论》卷上所说:“犹清珠下于浊水,浊水不得不清;佛想投于乱心,乱心不得不佛。”
可见,念佛不但可以使心情宁静,摆脱尘累,而且可以建设高尚的人格,与净土合而为一。
三、神奇咒力,利益无穷。
前面说过,“阿弥陀佛”是咒。昙鸾指出了这一点,道绰、善导继承了这个观点。在这个意义上,称名念佛便是念咒,通过念咒,众生可以与阿弥陀佛相通,受阿弥陀佛的加被。“加被”又称加持、加护、护念,指诸佛以不可思议之力保护众生。阿弥陀佛加被,能使念佛众生获多种利益。善导在《观念法门》中论述了念佛的五种增上缘,能实现众生的种种愿望,获得从现生至命终后的种种利益。这种宗教体验,也是只有通过同一形式无限反复之法才能有所感受的。
非净土宗人对称名念佛之法很不理解,认为称名之法单调乏味,非常机械,不懂得为什么净土宗人乐此不疲,以至千遍、万遍、几十万遍地念下去。明代冯梦龙《古今谭概》中说了一个故事:一位名叫翟永令的,他母亲信仰阿弥陀佛,非常虔诚,“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炉香”,一天到晚念佛声不断。翟永令听得心烦,想了个办法。一天,他叫了一声“妈”,母亲答应了。他不断地叫。母亲生气说:“没事为什么老叫我?”翟永令说:“我才叫了您几声,您就不高兴了。您每天叫佛千万声,佛会怎么样地生气呢?”这个故事,可以说对念佛者是一种讽刺。但实在说,这个故事属于门外汉之谈。因为正是这种机械单调的方法,把念佛者引入了神圣的宗教领域,获得了心灵的安宁和满足,达到人格的完善,甚至获得超凡入圣之感。这里面,是颇有心理学的道理的。近来,有人从气功的角度研究“阿弥陀佛”四字,认为这是使天人合一之法,即个人小宇宙与大宇宙合一之法。可见,念佛之内涵很值得研究。
三、柳宗元与白居易
有人认为,称名念佛是为下根者所设,愚夫愚妇、斋公斋婆之所能,非为中上根者所用之法。其实不见得。一句“阿弥陀佛”,不但受“愚夫愚妇”欢迎,也受文化程度很高者的欢迎,如唐代的柳宗元和白居易两位大文豪。
1.柳宗元的《东海若》
柳宗元(773—819),杰出的文学家、思想家,字子厚,山西永济人。他对佛教采取分析态度,认为佛教“往往与《易》、《论语》合。诚乐之,其于性情爽然,不与孔子异道”(《送僧浩初序》,《柳河东集》卷二十五)。主张统合儒释,援佛入儒,吸取佛教的合理东西。他研究佛教三十年,造诣颇深,与天台宗的关系较密。有三篇关于净土宗的作品,一为《永州龙兴寺修净土院记》,一为《东海若》,一为前面介绍过的《南岳弥陀和尚碑》。
龙兴寺为天台宗寺院,本设有净土堂,后崩毁,约于元和二年(807)或三年(808)重修为净土院。看来,天台宗从智*(左岂右页)以来就有兼修净土的传统。柳宗元谈净土之史说:
晋时庐山远法师,作《念佛三昧咏》,大劝于时。其后天台*(左岂右页)大师,著《释净土十疑论》,弘宣其教,周密微妙,迷者咸赖焉。(《柳河东集》卷二十八)
《东海若》则是一篇寓言。东海若,东海之神,游于陆上,得到两个瓠,他挖空后把海水杂以粪土蛔虫装满子,臭不可当,以石头堵住口,扔入海中。后来又路过,只听其中一瓠大喊:“我大海也。”另一个则哭号求救。东海若把求救者捞上岸来,抉石破瓠,瓠扔在陆上,粪水倒到大荒之岛,水则复归于海。自以为大海者则最终与臭腐相处而不变。
柳宗元以为,那些大谈性空,自称是佛的人便是不肯上岸的那个瓠,而另一个呼救之瓠则是求解脱者。他说:
乃为陈西方之事,使修念佛三昧,一空有之说。于是,圣人怜之,接而致之极乐之境。乃得以去群恶,集万行,居圣者之地,同佛知见矣。(《柳河东集》卷二十)
意思是说,为求解脱者陈述西方净土之优胜,使他修念佛三昧,把什么“空”呀、“有”呀都泯灭如一了。因为他念佛的原故,阿弥陀佛以慈悲之心,把他接到西方极乐世界。这样一来,他若干世代一切罪恶都消除了,具备了万善万德,居于佛门圣者地位,其智慧见解与佛一样了。这是一篇批评狂禅、赞扬净土之文。
柳宗元这里所说的“念佛三昧”,当指称名念佛。善导曾解释说:“言三昧者,即是念佛行人心口称念,更无杂想。念念住心,声声相续,心眼即开,得见彼佛了然而现,即名为定,亦名三昧。”(《观念法门》)从善导以来至柳宗元一百多年,飞锡、法照等人都以称名念佛为“念佛三昧”,这是时代性的概念,柳宗元不可能例外。
2.白居易的念佛
白居易(772—846),字乐天,晚年自号香山居士。祖籍太原,生于河南新郑县(今河南新郑县),是继李白、杜甫之后的大诗人。他对净土情有独钟,在《白居易全集》中,有不少关于净土信仰的诗文,既有赞颂弥勒净土的,也有求生西方净土的。两种净土他都信仰。这里专说他的弥陀信仰。他数上庐山,对东林寺慧远非常歆羡。如《东林寺临水坐》:
昔为东掖垣中客,今作西方社里人。
手把杨枝临水坐,闲思往事似前身。
他曾修建香山寺,在寺西北隅有隙室三间,饰为经藏堂。堂中间置高广佛座一座,上列金色像五百,像后设西方极乐世界图一,菩萨影二,成为念佛道场。他自为道场主,与八长老及比丘众百二十人行道赞叹。平日则念佛不辍。他有愿云:
极乐世界清净土,无诸恶道及众苦。
愿如我身病苦者,同生无量寿佛所。
(《佛祖统纪》卷二十九)
又,《诸上善人咏》载他的一首偈云:
余年七十一,不复事吟哦。看经费眼力,作福畏奔波。何以度心眼?一句阿弥陀。行也阿弥陀,坐也阿弥陀。纵饶忙似箭,不废阿弥陀。日暮而途远,吾生已蹉跎。旦夕清净心,但念阿弥陀。达人应笑我,多却阿弥陀。达又作么生,不达又如何?普劝法界众,同念阿弥陀。(《续藏经》第一辑第二编乙第八套第一册五十七页)
像柳宗元、白居易这样的人,恐怕是不能归入“老太婆”、“下根者”之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