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社会与禅宗巨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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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宋王朝(960—1127)的建立,结束了唐末以来长期的社会动乱和地区分治的局面,全国再次出现了统一。与汉、唐等大一统的帝国相比,北宋王朝有许多新的特点制约着禅宗演变的方向,其中最突出的是强化君主专制主义的中央集权。

    北宋采取君主专制主义,也是一种历史的必然。中唐以来,藩镇猖狂,最后造成封建割据,对整个统治阶级不利,所以必须结束。自五代开始,北方少数民族崛起,从东方和西方两个方面内入,为了抗御“外患”,需要军政财力的高度集中。在经济上,南方的农业开发和工商业的繁荣,客观上要求消除地方势力,使个体业者(主要是农民)得到保护,并保证市场的统一。因此,君主专制制度的推行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力。

    在这种特殊的内外社会条件下形成的专制制度,对于意识形态的影响是巨大的。特别是在伦理观念和价值取向上,变化尤为剧烈。国家至上,君主至上,化作“忠君报国”,成为那个时代的最强音,也是思想纲领和道德标准。这种倾向随着民族危机的加深愈益强烈,直到北宋南渡和南宋灭亡。这也成为影响禅宗变化中最持久的一个因素。

    影响两宋禅宗发展的另一个社会因素,是士大夫普遍喜禅。士大夫喜禅自唐初开始,至中唐转盛,他们的思想情绪始终是影响禅宗发展的一大动力。但相对而言,农民,特别是其中的流民,对禅宗的推动力更强。至于宋代,农民的影响力明显减弱,禅宗与士大夫的联系则全面加强。在特定意义上说,宋代的禅宗主要是为适应士大夫口味的禅。

    士大夫增强与禅宗的联系,集中表现在两个方面:第一,通过禅宗吸取佛教的哲学世界观、修心养性的路线和通俗语录的表达方法,为新儒学提供丰富的思想资料;第二,将禅宗作为平衡心理的手段,把丛林当作避世、逃世的退路,政治失意者尤其从中寻找精神慰藉和人生出路。两宋文人之所以特别需要禅的慰藉,也与时代有关。君主专制主义强化了士人对国家的依赖性,增强了国家观念和民族责任感,充分表现了中国士人的爱国主义和勇于牺牲的精神。与此同时,也滋长了独裁者的昏聩无能和苟且无耻,致使最有才能、最有抱负的士人,也不能不产生无可奈何的沮丧和无所作为的失望。

    宋王朝为防止官吏擅权而进行的行政改革,并没能解决小人擅权的问题,反而给大量干才以种种牵制,所以往往是“志未伸,行未果,谋未定,而位已离矣”①。出于削弱和分散官僚权力的考虑,机构设置往往臃肿膨胀,人浮于事,加上任用和罢黜随意,提拔的多,需要安置的更多,从而造成了历史上少见的在职加赋闲的官僚阶层。而官场变换,宦海沉浮,都促使士大夫从禅中寻找精神寄托。

    大致说来,士大夫经世都要作两手准备,这几乎成了两宋文武官僚的共性。宋人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说:

    士岂能长守山林,长亲蓑笠?但居市朝轩冕时,要使山林蓑笠之念不忘,乃为胜耳。……荆公拜相之日,题诗壁间曰:“霜松雪竹钟山寺,投老归欤寄此生”。……山谷(黄庭坚)云:“佩玉而心如枯木,立朝而意在东山。”

包括像岳飞那样气吞山河的将领,也不时流露出退隐之志。在当时,精神上退隐的最好去处,莫过于禅了。参政钱端礼临终遗言谓:

    浮世虚幻,本无去来。四大五蕴,必归终尽,虽佛祖具大威德力,亦不能免……大丈夫磊磊落落,当用把定,立处即真。顺风使帆,上下水皆可;因斋庆赞,去留自在。此是上来诸圣,开大解脱,一路涅槃门,本来清净空寂境界,无为之大道也。②

此中“上下水皆可”,“去留自在”,就是用禅语言表达的罗大经思想;而“浮世虚幻”、“必归终尽”的佛教禅理,则是失意后不可或缺的安慰。

    据志磐的《佛祖统纪》记:

    荆公王安石问文定张方平曰:“孔子去世百年生孟子,后绝无人,或有之而非醇儒。”方平曰:“岂为无人,亦有过孟子者。”安石曰:“何人?”方平曰:“马祖、汾阳、雪峰、岩头、丹霞、云门。”安石意未解,方平曰:“儒门淡薄,收拾不住,皆归释氏。”安石欣然叹服。后以语张商英,抚几赏之曰:“至哉,此论也!”

王安石和张商英都是做过宰相的文人,他们肯定张方平关于孟子以后无醇儒之谈,本自韩愈的道统说。说儒门皆归释氏,而释氏唯以禅宗为代表,大致反映了晚唐五代的思想状况。王、张都是政坛上的失败者,又都是喜禅的著名人物。王安石的“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云云,就大有呵佛骂祖、目视霄汉的禅风。他们将禅宗抬举得比时儒还高,当然含有强烈的政治成分,最后归心禅宗,正反映了时代的悲哀。此外,禅宗所崇经典、传灯和语录的风骨,对文人也有吸引力。早在唐代,皎然作《诗式》,以为诗境要高,需得益于释氏。至宋,类似的观点得到更普遍的承认。

    《云卧纪谭》卷上载:

    待制韩公子苍与大慧老师(宗杲)厚善……因公话次,谓:少从苏黄门问作文之法,黄门告以熟读《楞严》、《圆觉》等经,则自然词诣而理达。东坡家兄谪居黄州,杜门深居,驰骋翰墨,其文一变,如川之方至。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老,博辩无碍,浩然不见着涯。

《罗湖野录》卷上记张商英的话:“比看《传灯录》,一千七百尊宿机缘,唯疑德山托钵话。”可见他对《景德传灯录》的熟悉。朱熹喜读大慧宗杲的语录,从中受到启发。他甚至说:“今之不为禅者,只是未曾到那深处,才到深处,定走入禅去也。”③士大夫在与禅僧的日常交往中,也喜欢运用《灯录》和《语录》中那种机语问答、诗歌、酬唱的形式。相见时节斗机锋、逞辩才,被视为“禅悦之乐”。苏轼兄弟在这方面留下不少佳话。至于文人直接审订《灯录》、《语录》,制作颂古,插手禅宗的宗派聚讼,也多属名家。其中特别值得提出的,是《景德传灯录》的问世。

    景德元年(1004),法眼宗僧人道原编就《景德传灯录》送呈朝廷,宋真宗命翰林学士杨亿等人裁定。杨亿(974—1020)等用了一年多时间修订成书三十卷,成为有史以来第一部官修禅书,入藏流通。

    灯录的形式起于初唐,中唐始有卷帙浩大的《宝林传》、《续宝林传》等产生。及至五代十国,《祖堂集》综合当时各家禅师传闻、语录,已具《景德传灯录》的规模。据杨亿自序,他的修订着重在三个方面:首先是修饰文字,使其文意畅达,具有可读性:“或辞条之纠纷,或言筌之猥俗,并从刊削,俾之纶贯”。第二,对史实作必要的订正,纠正一些明显的错误,使其具有可信性:“至有儒臣居士之问答,爵位姓氏之著名,校岁历以愆殊,约史籍而差谬,咸用删去,以资传信”。第三,确定《灯录》的体裁,以记载历代禅师启悟学人的机语为主,而有别于僧传:“自非启投针之玄趣,驰激电之迅机,开示妙明之真心,祖述苦空之深理,即何以契传灯之喻,施刮膜之功?若乃但述感应之征符,专叙参游之辙迹,此已标于僧史,亦奚取于禅诠?聊存世系之名,庶纪师承之自。”

    总观杨亿的编改,删去了禅僧史传的大部,变成了主要是禅师的语录集锦,从而失去了历史感;压缩了禅僧的信仰和神异,着重于机锋禅理,失去了禅宗的宗教性;文字润色不少,显得文字飞扬,失去了它们在下层流传中的粗俗淳朴。杨亿的眼光在于有利于王朝的安定,着重适应士大夫的口味。所以,此灯录最受士大夫的欢迎。它的功能有些像《世说新语》之于南北朝的谈玄者,成为两宋参禅者效法和模仿的教本。一般认为,两宋士人多受理学熏陶,这里要补充的是,他们还受禅学熏陶,理学性格加禅学性格,才是宋士人的全面性格。在形成其中的禅性格上,《景德传灯录》起了重要作用。

    《景德传灯录》的问世及其广泛流传,在佛教界引起巨大反响,推动了佛教禅化向深层发展,效颦之作不断出现。今天尚能见到的有四部,它们是临济宗李遵勗所撰《天圣广灯录》、临济宗悟明所撰《联灯会要》、云门宗正受所撰《嘉泰普灯录》、云门宗惟白所撰《建中靖国续灯录》,与《景德传灯录》合称为《五灯》。至普济将五灯合一,编成《五灯会元》,才告一段落。《五灯会元》的影响也不小,它将中唐以后的禅宗整理为青原与南岳两大系统,分为五家七宗,使师资传承的眉目十分清晰,同时精简了繁缛的禅语和复杂的义理,显得言简意赅,给检索查阅提供了方便。但这种简化过于俯就现实的需要,加上僧侣的固有限制,使得扭曲历史、背离事实更加严重。

    《语录》只记禅师个人及其与师友、弟子的言论,大同于《论语》之记孔子语的体裁。编集者多属禅师的后学。此风也始于初唐,在中晚唐转盛,到了宋代简直是泛滥成灾。一些禅僧不但编集前代禅师语录,也编集当代僧人的语录;不但编有名震一方的禅师语录,而且无所影响的禅师也有语录流传。士大夫欣赏它们,纷纷为之写序,犹如唐代文人乐为禅师高僧撰写碑铭一样。《丛林盛事》卷下称:

    本朝士大夫为当代尊宿撰语录序,语句斩绝者,无出山谷(黄庭坚)、无为(杨杰)、无尽(张商英)三大老。

    两宋的社会条件,促使禅宗的地位、性格和作风发生了巨大变化。自五代十国开始,禅众由山林陋居,逐渐向城市、都邑、大中寺院分流,佛教社会主义的传统受到破坏,地主式庄院经济日渐成长。禅僧内部两极分化,部分禅师取代了过去法师和律师的社会政治地位,迅速贵族化,并且成为可以影响佛教发展方向的力量。慧洪在《冷斋夜话》中说:“予南还海岱,逢佛印禅师元公出山,重荷者百夫,拥舆者十许夫,巷陌来观,喧吠鸡犬。”这个场面可以作为上层禅师生活的一个缩影,比之窥基以三车出游要威风阔气多了。禅师中的新贵巨富,对其他禅僧有强烈的诱惑力。于是他们纷纷结交士大夫,争取士大夫们的敬仰,以积累财富,这成了禅宗的又一动向。流弊所及,也出现了奔走权门、奉迎官僚的现象。慧洪嘲讽说:“法道陵迟,沙门交士大夫,未尝得预下之礼,津津喜见眉目。”④道融对此更是深恶痛绝,大加斥责:“破法比丘,魔气所钟,狂诞自若,诈现知识身相,指禅林大老为之师承,媚当路权贵为之宗属;申不敬之请,启坏法之端,白衣登床,膜拜其下;曲违圣制,大辱宗风。吾道之衰落极至于此。呜呼,天诛鬼录,万死奚赎,其佞者欤!”⑤但其结果却产生了积极的一面,即禅风受士风的影响,刚猷的士气曲折地渗透进禅的精神。在佛教史上,宋代是涌现有持操的僧侣最多的时期之一,尤其是在民族危难关头,守士抗战者有之,逃遁不合作者有之,宁死不屈者有之。中国佛教的爱国主义传统,尽管可以追溯得很远,但它的真正形成,始于宋代的禅宗。⑥

    ①王夫之:《宋论》卷二。

    ②《五灯会元》卷二○。

    ③《朱子语类》卷六。

    ④《禅林僧宝传》卷二六《圆通居讷禅师》。

    ⑤《丛林盛事》卷下。

    ⑥茅盾写于1963年的《海南杂记》,有助于我们理解当时士大夫的心情,摘录如下,可作参考。“苏东坡到海南‘天涯海角’,为乱世题诗:‘突兀隘空虚,他山总不如;君看道旁石,尽是补天遗’。”茅盾据《道光琼州府志》统计,流落于此的“谪宦”在唐宋两代各有十人;流寓者唐宋各有十二人,隋代一人。贬于岛上的“宋代名臣,就有五个人是因为反对和议、力主抗金而获罪的。其中有大名震宇宙的李纲、赵鼎和胡铨”。他们在宋南渡之际,无缘“补天”,而被放逐于此,做了“道旁石”。作为一个时代的宋禅,其禅风禅语就反映有这类“补天石”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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