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末的社会危机在江南禅宗中也有相应的表现:“至正间,四方多事,士大夫逃禅海滨者众矣。”①这一现象引起了元朝廷的注意,于是进一步增强了对江南禅僧的羁縻,“元主崇尚我宗,凡林下染衣之叟,多受隆誉”②。在“元文、顺二帝时,楚山南北,浙水东西,其有道尊宿,无不经锡徽号”。他们的徒众多,在下层民众中影响也大,后来就构成了明初禅宗界的中坚力量。明太祖朱元璋建都金陵后,诏见的僧人大多是这类禅师。
朱元璋制定的佛教政策着重打击的是禅宗,但他为贯彻这一政策而起用的力量,大部分是禅宗宗师。这些禅师大都乐于讲经、注经或主持法会,与禅宗的传统当然是大相径庭的。
明初的著名禅师多出自江南临济宗,北方曹洞宗人极少。洪武年间,元叟行端和笑隐大?两系影响较大,特别是前者,与明廷关系尤为密切。洪武三年(1370),朱元璋诏僧人赴金陵天界寺,“其赴诏尊宿三十余员,出元叟之门者,三居一焉”③。即使如此,他们的法系也没有维持多久,即告衰落。
一、元叟行端系禅师
元叟行端门下弟子众多,以无梦昙噩、愚庵智及和楚石梵琦在元明之际最有影响。
昙噩(1285—1373),字无梦,号酉庵,早年学习儒学,出家后广泛阅读佛教典籍,“性相之学,无不该练”。后从行端习禅,在江南一带住持过多处寺院。早在元延祐(1314—1320)初年,奉诏主持“金山水陆佛事”,元帝师赐以衣号。昙噩本人虽然饱读经书,但并不鼓励弟子们学习。他曾规定:“僧堂内外,有阅经书者,罚油若干。”这反而激发了僧众的读书兴趣:“一僧每逢朔望,纳油库司,读《梵网经》;一僧纳油,读《传灯录》;一僧纳油,读《易》。”④元末明初的上层禅师,一般都有良好的佛学修养,所以能够胜任应请讲经做法事。洪武二年(1369),朱元璋诏江南知名僧人,昙噩也在应选之列,后“怜其年耄,放令还山”。他撰有《新修科分六学僧传》三十卷。
智及(1311—1378),字以中,号愚庵,江苏吴县人,俗姓顾。早年出家,“释书与儒典并进”,受学于笑隐大?和元叟行端。元至正二年(1342),江南行宣政院荐举他住持庆元路隆教禅寺,再迁普慈寺、报恩禅寺,后转径山兴圣万寿禅寺。洪武六年(1373),明太祖“诏有道浮屠十余人集京师大天界寺”,智及“居其首”。宋濂认为,“自宋季以迄于今,提倡达摩正传,追配先哲者,惟明辩正宗广慧禅师(指智及)一人而已”⑤。
智及能够得到元、明两朝的重视,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有在大法会上“据令提纲”演说的能力。此举二例:
……今辰结集胜会,同音佥诵《法华》妙典,说戒放生,熏修忏法,悉使见闻,莫不回三毒为三聚净戒,转六识为六波罗蜜,回烦恼为菩提,转无明为大智,以之保国安民,则国泰民安;以之禳灾弭道,则盗息灾消;以之忏罪,则罪垢蠲除;以之荐亡,则亡没解脱;以之普度水陆会内幽显圣凡,则同驾愿轮,俱登觉岸。⑥
这是用法华忏法统帅和替代一切佛法的演说,从中很难见到星点禅师的面貌。以此“保国安民”成为一种定式,既可以为元祈福,也可以为明服务了。所以,他对宗泐在明太祖举办的法会上宣讲的“法”十分赞赏:“说法不应机;总是非时语……今观全室禅师,钟山法会,奉旨普说,穷理尽性,彻果该因,显密浅深,无机不被,真得先佛之意,深与契经相合。”⑦禅宗经过宋、元的政治陶冶,至明而完全驯顺了,对国家的依附日益明显。
智及的著名弟子是斯道道衍,即姚广孝(1335—1418),曾随智及在“径山习禅学”,后来宗泐看到他的“赋诗怀古”,明白这些不是“释子语”,很明智地将他推荐给朱棣。后来道衍扶助朱棣起兵打败明惠帝,夺得皇位。因此,明成祖朱棣对佛教比较偏爱。道衍本人终生为僧,被列入禅宗系谱;同时,他也是世俗官僚。
梵琦(1296—1370),字楚石,浙江宁波象山人,俗姓朱。九岁进寺院,十六岁在杭州昭庆寺受具足戒,后来从学于元叟行端,为嗣法弟子。元英宗诏令写金字大藏经,他因善书法而应选入京。元泰定帝时,曾奉宣政院命令而开堂说法。在近五十年间,于江浙一带住持过六处寺院。元至正七年(1347),帝师赐号“佛日普照慧辩禅师”。明洪武元年和二年,奉诏参加蒋山法会,朱元璋听了他的“提倡语,大悦”。梵琦著有《北游集》、《凤山集》、《西斋集》等,其弟子编有《楚石禅师语录》二十卷。
梵琦似乎保留了禅家的放旷风气。他曾说:“如来涅槃心,祖师正法眼,衲僧奇特事,知识解脱门,总是十字街头破草鞋,抛向钱塘江里着。”⑧这很像是倡导自证自悟、呵佛骂祖的样子,但他仅仅用于对付禅门,反衬出他对佛教其他法门的特殊重视。
根据记载,梵琦临终前对昙噩说:“师兄,我去也。”昙噩问:“何处去?”答:“西方去。”昙噩再问:“西方有佛,东方无佛耶?”他“乃震威一喝而逝”⑨。梵琦坚信西方净土,就没有把这种信仰当破草鞋抛向江里,而是至死不渝。著有净土诗若干首。明末祩宏指出:“本朝第一流宗师,无尚于楚石矣。筑石室,扁曰‘西斋’,有《西斋净土诗》一卷。今止录十首,以见大意。彼自号禅人而浅视净者,可以深长思矣。”⑩明末另一位名僧智旭更说:“禅宗自楚石琦大师后,未闻其人也。”(11)以后的佛教史书多根据此类评语给梵琦加上“第一流”、“第一等”等赞词。其实这些都是指他以禅师身份扬净抑禅的突出作用的。
梵琦和智及一样,在法会上宣讲禅宗教义,重点也在超脱轮回众生和一切鬼神:“臣僧梵琦,举唱宗乘,所集功勋,并用超度四生六道,无辜冤枉悉脱幽冥,终生佛土,成就菩提。”(12)这话几乎成了梵琦历次法会的开场白。
二、觉原慧昙与季潭宗泐
元末,笑隐大?传法于金陵,所以此系禅师和朱元璋接触较早,主要代表有觉原慧昙和季潭宗泐。
慧昙(1304—1371),字觉原,天台人,俗姓杨。十六岁出家,曾习律学、天台宗教义。后来到杭州中竺求学于大?,并随其迁住金陵大龙翔集庆寺。住持过牛头山,并得到元文宗的召见。元帝师授他“清觉妙辩”之号。
朱元璋占领金陵,慧昙到军营中谒见,受命住持蒋山太平兴国寺,一年后迁住大天界寺。天界寺是明初最重要的寺院,交由慧昙住持,表明他在佛教界的特殊地位。每当朱元璋举办法会,慧昙总是登台说法。洪武元年(1368),善事院成立,他受命“统诸山释教事”。洪武三年,奉命出使西域诸国,是明代首批出使僧团。洪武四年,卒于今斯里兰卡。以后宗泐出使西域,把他的遗衣带回金陵,葬于雨花台。
宗泐(1318—1391),字季潭,号全室,台州临海人,俗姓周。八岁随大?出家,十四剃度,二十受具足戒。先随大?住大龙翔寺,后南下杭州,求学于元叟行端,在浙江一带住持过多处寺院。洪武五年(1372),奉诏参与金陵法会并住持天界寺,管理全国佛教事务。曾作《赞佛乐章》八曲,并同如玘等人笺注《心经》、《金刚》和《楞伽》三经,颁行全国。他也以擅长诗文著名于当时,有《全室外集》九卷。
洪武十年(1377),宗泐继慧昙之后奉诏出使西域,“往返十有四万余程”,洪武十五年归国,带回了《庄严宝王》、《义殊》、《真空名义》等经。回国后仍住天界寺,并“常入大内,开襟论道”,与明太祖的关系十分密切。在朱元璋的赐诗中,有“泐翁此去问谁禅,朝夕常思在月前”之句。不久,宗泐鉴于“朝臣党立,问有嫉之”,离开天界寺,隐居槎峰。洪武十九年(1386),又诏住天界寺,当时人们赞扬他“与内圣外王之略,无不毕备”(13)。宗泐参与朝政较多,因善于处理与明廷的关系,因此在与朱元璋的长期交往中没有遭到见心来复(14)那样的命运。
笑隐大?一系的这两位著名禅师都积极为新王朝服务,是当时佛教界的头面人物,但其禅学思想并没有值得提及之处。
三、恕中无愠与呆庵普庄
恕中无愠和呆庵普庄,是出自竺元妙道一系的临济禅师,在明初也有一定影响。
无愠(1309—1386),字恕中,号空室,台州人,俗姓陈。早年随元叟行端出家,后在江浙一带参禅,阅读佛教经典“凡经十载,以博达著名”。他在竺元妙道的指导下,由参“狗子无佛性”话头得悟。曾先后住持象山灵岩广福禅寺和台州瑞岩净土禅寺。
无愠不愿长久住持寺院,“虽两住名山,皆甫及三载而退”(15)。他既不愿与元王朝来往,也不愿接受明王朝的差遣。住瑞岩时,虽然“道价日高,湖江英俊趋台者不绝”,但他始终保持“住山本色之操”。(16)由于他在明初禅宗界的声望很高,日本请明廷遣他赴日传教,无愠没有接受明太祖的委派,愿终老林泉。后曾住天界寺,与宋濂有一些交往。
无愠重视以固定的问话启悟学者,也重视参究话头,这是他的两大特点。他在住瑞岩时,“乃设三句勘禅流,不合即逐出,当时谓之‘瑞岩三关’”(17)。所谓“瑞岩三关”,不过是“黄龙三关”之类的翻版,但是在元末明初禅学毫无起色的情况下,也能激起参禅者的兴趣。
无愠自以为博通佛经,却没有得悟,引为教训,而力主参究话头:
参禅乎,参禅乎,参禅须是大丈夫,当信参禅最省事,单单提个赵州无。行亦提,坐亦提,行住坐卧常提撕,蓦然打破黑漆桶,便与诸圣肩相齐……近代参禅全不是,尽去相师学言语。(18)
这只是重申看话禅的老话,没有什么新意,但相比之下,在他身上依然保持宋代禅宗的遗风,也属难得。
无愠和当时绝大多数禅师一样,也重视净土信仰,作有净土诗若干首,所著《山庵杂录》两卷也颇流行。
普庄(1347—1403),字敬中,号呆庵,台之仙居人,俗姓袁,十三岁出家,曾求学于竺元妙道的弟子了堂惟一。洪武十年(1377),受请到镇江金山讲朝廷规定的《心经》等,次年奉诏入天界寺。洪武十二年(1379),移住抚州北禅寺,不久即率徒到云居山,重建废弃的寺院,力图复兴江西禅宗。洪武二十六年(1393),应诏到金陵见明太祖;当年秋受命至庐山祭祀立碑;冬奉诏住持浙江径山寺院。径山是当时海山禅宗首刹,由他做住持,说明了朝廷对他的重视。关于他的言行,有《呆庵普庄禅师语录》八卷。
普庄曾指点僧人说:“我等沙门释子,不知岁之余闰,不问月之大小,唤作无事人则可,唤作了事人则不可。八万四千法门,一千七百公案,须是一一参究,一一透脱始得。”(19)可以作“无事人”,不可以作“了事人”,是他的唯一新说。什么是须了的事?那就是对八万四千法门、一千七百公案,一一参究,也就是完全彻底地钻入禅宗的经学中去。很清楚,这是号召丛林把禅宗转变为教宗的措施,与王朝的要求全然一致。
普庄在《呆庵歌并序》中说:“我此呆庵呆道人,不识世间秋与春,兀兀痴痴只么过,无荣无辱无疏亲。”(20)这一自述大约是他的“无事人”的写照,但事实上他是言行不一的。他对明廷的礼待是如此地感到荣耀,至死不能忘怀:“老来无复事朝参,彩笔曾经对御拈。叨沐君王赐方服,中官送出午门前。”(21)
①《南宋元明禅林僧宝传》卷一○。
②《南宋元明禅林僧宝传》卷一二。
③④上引均见《南宋元明禅林僧宝传》卷一○。
⑤《愚庵智及禅师语录》后附《塔铭》。
⑥《愚庵智及禅师语录》卷三。
⑦《愚庵智及禅师语录》卷一○。
⑧《楚石禅师语录》卷四。
⑨《楚石和尚行状》。
⑩《云栖法会·皇明名栖辑略·楚石梵琦禅师》。
(11)《灵峰宗论》卷五。
(12)《楚石禅师语录》卷二○。
(13)(15)《释氏稽古略续集》卷二。
(14)见心来复(1319—1391)是元末明初有影响的禅师,据《释氏稽古略续集》卷二记载,他“通儒书,工诗文,一时名士皆与之交,与文僧宗泐齐名。上闻召见之,后以赋诗忤上意,被刑”。也有记载,他的被杀与胡惟庸案有牵连。他有《四会语录》和《蒲庵集外集》六卷。
(16)见《南宋元明禅林僧宝传》卷一二。
(17)《南宋元明禅林僧宝传》卷一二。
(18)《恕中无愠禅师语录》卷五。
(19)《呆庵普庄禅师语录》卷三。
(20)《呆庵普庄禅师语录》卷六。
(21)《呆庵普庄禅师语录》卷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