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然时代,唯识宗、华严宗、禅宗先后成立,获得发展。此三宗佛教在教义和风格上各有特色,并与天台止观学说存在分歧。湛然为中兴天台佛教,必然要在发展天台教义的同时,对各家之学展开驳论。这些驳论集中体现在《止观义例》、《十不二门》、《法华五百问论》等著作中。
玄奘、窥基创建法相唯识宗在智*(左岂右页)确立天台宗之后,而至湛然时代,该宗已趋衰落。中国的唯识学有两大系统。一是以菩提流支和真谛为首的旧译系统,他们在本质上都把诸识的最高本体归结为“自性清净心”,与当时遍及佛学界的“一切众生悉有佛性”的观念相通。二是玄奘新译所代表的系统,他所重点阐述的阿赖耶识是染、净的共同所依,无始俱生,而非纯净无染。旧译认为,“清净心”就是真如,即唯识理;新译则认为,“清净心”属“佛智”范围,是契合了真如唯识理的结果,自身并非胜义。法相唯识宗的这些有异于当时其他佛学派系的主张,给宗教实践带来许多新的特点,这就是“种姓”说和“转依”说。相传玄奘为窥基讲解唯识教义,圆测一再偷听,玄奘便允许窥基“五姓宗法,唯汝流通”(《宋高僧传》卷四《窥基传》)。这表明,“种姓”说是窥基直接受之于玄奘的理论,是法相唯识宗的独特学说。
“种姓”与“佛性”有着内在的必然联系,甚至可以说,种姓问题的实质便是佛性问题。关于佛性问题,早在部派佛教时代已有争论,大乘佛教兴起后,发展成为佛学的根本问题、中心论题。在大乘经典中,存在着两种对立的佛性论,其一认为,一切众生皆有佛性,悉能成佛;其二认为,并非一切有情都有佛性,其中一部分终不能成佛。如《华严经》、《法华经》等都主张前说,《法华经·方便品》有偈颂云:“化一切众生,皆令入佛道”;“若有闻法者,无一不成佛”。而《解深密经》、《瑜伽师地论》等则主张后说。据说,玄奘西行求法的重要原因之一,便是要弄明白佛性问题。他在前往伊烂那钵伐多国,途经迦布德伽蓝时,曾以花鬘占卜:“圣教称众生界中有一分无佛性者,玄奘今自疑不知有不?若有佛性,修行可成佛者,愿华贯挂尊颈项。”(《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三)后来他接受了胜军的种子出于新熏说以及戒贤的涅槃毕竟无姓说,建立起“五种姓”学说。窥基按玄奘所说,也坚持五种姓学说。而这一种姓学说恰与天台智*(左岂右页)的佛性思想以及湛然的“无情有性”说构成矛盾。
这五种姓是指:声闻、独觉、菩萨三乘、不定、无姓有情。根据五种姓本身所具的不同性质种子,经修行便可证得不同的果位。如声闻种姓可证得阿罗汉果,独觉种姓可证得辟支佛果,菩萨三乘种姓可证得如来佛果,这不定种姓所证之果不能肯定。其中特别令人注意的是,无姓有情种姓因完全没有佛性,故将永受业报轮回之苦,一切修行无济于事。
无姓有情不能成佛之说,二乘(小乘)既入无余涅槃,决定不会归转大乘之说,与当时流行的《法华经》、《华严经》等思想有别。五种姓说表现的独断的唯心论,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人们的宗教热情,同时不可避免地受到以天台宗为首的佛教内部各派的多方责难。
公元六世纪左右,印度大乘瑜伽行派著名论师戒贤依《解深密经》卷二《无自性相品》所说“三时”,建立三时判教。他将释迦一代佛教分作三个时期:第一为小乘《阿含》时,说诸法缘生,明法有我无;第二为大乘《般若》时,阐述缘起性空的理论;第三时指《解深密经》等,说明三性三无性的道理。这三时判教,具有深浅次第的判教意义,即初时因说诸法是有,故浅显;二时因说诸法性空,故稍深;三时说中道究竟原理,不落空、有二边,故系最高教义。中国的法相唯识宗继承这一判教思想,也以《解深密经》、《瑜伽师地论》等经典著作,判释佛陀一代佛教为有、空、中道三时:第一时有教,指《阿含经》等;第二时空教,指《般若经》等;第三时中道教,指唯识宗所依的《解深密经》等,说万法唯识。
窥基在《法华经玄赞》中,虽对《法华经》思想作了若干肯定,但基本上是站在唯识家的立场上,以《解深密经》、《摄大乘论》等经典为标准,去衡量《法华经》,并对天台教义和判教思想展开不点名的批评。
窥基根据《解深密经》所说的三时判教,说第三时的中道教是了义教,而以说法内容不同的《解深密经》与《法华经》、《华严经》属之。他说:“教但三时非一、五”,“教但三者:一,多说有宗,诸《阿含》等小乘义是,虽多说有,亦不违空。二,多说空宗,《中》、《百》、《十二门》、《般若》等是。虽多说空,亦不违有。三,非空有宗,《华严》、《深密》、《法华》等是,说有为无为名之为有,我及我所名为空故。”(《法华经玄赞》卷一,见《大正藏》卷三四)将法相唯识宗所宗的《解深密经》,与华严宗所宗的《华严经》、天台宗所宗的《法华经》同时置于第三时,与天台宗的教判自然很不协调。
窥基又基于五姓各别的立场,主张三乘真实,一乘方便,这与天台学者对《法华经》的理解正相反。同时,窥基又不许真如随缘,即不许真如受熏,以为真如凝然,不作诸法;诸法之生起,全由阿赖耶识含藏的种子的现行决定。这也与天台宗一念三千等教义有别。
《法华经·方便品》云:“是法住法位,世间相常住。”窥基《法华经玄赞》卷四解释这一句经文云:“法住法位者,真如住在诸法之中,体性常有,名为法住。法有染净,离染得净,分位显之,故名法位。相者体性,世间本体,即是常住,真如实性,一乘体也。”意思是说,所谓“法住”,是指真如住于诸法之中,其真如体性常有;所谓“法位”,是指染净之法分位显示;所谓“世间相”,是指真如实性(故而常住)。这一解释,自然也与天台学者有异。依智*(左岂右页)“一念三千”、“性具实相”的原理,法住的“法”,指世间一切染净诸法,一切染净之法当体即是实相,故而“常住”。
对窥基《法华经玄赞》的批判,集中在湛然的《法华五百问论》中。《法华五百问论》三卷的核心,是辩明一切众生皆能成佛,还是一分不能成佛的分歧;以及一乘和三乘的权实问题的争论。它针对窥基《法华经玄赞》的有关论述,以天台的观点予以破斥。正如后人所言:“若慈恩基师专据《深密》,主张瑜伽以三时教,该括一化、三无、二有,统辖众机,其极遂至乎以一乘为权,三乘为实矣。斯旨也,始与我所弘《法华》之者,戛戛乎不相容焉,则不得不作,为《玄赞》别立一家之说也。”(慈周《重刻五百问论序》,见《续藏经》第五套第四册)
《法华五百问论》针对窥基的三时判教,提出不同意见,认为:“第一时隐密说有,未说于空;第二时者隐密说空,谓《般若》等;第三时者,显了说有,云依他圆成故也,谓《华严》等,亦显了说空,空所执性。”这种安排有悖于事实,必须加以澄清。湛然设问道:“今问《般若》之中,有圆成不?”若《般若》中无圆成实性,那么般若之智等同佛智便不能成立,《般若》所说的实相般若、如来种智、无上菩提等也就没有意义。同时,他又指出:“《解深密经》为是《法华》前耶、后耶?《涅槃》既明五时,验此既在《法华》前,道理未有深密后事。”又认为:“若言非空非有,指《华严》、《深密》、《法华》等经,《净名》、《楞伽》,摄属何教?”在他看来,“《华严经》始终只明四十二位住前,先修十梵行空,得入初住”,未及“非空非有”,《解深密经》也不能与《法华经》相提并论。“《法华》若与《华严》、《深密》同一教者,法相大小,及记大小,亦应合同。何故二乘于《华严》迷大,于《法华》会小,于《深密》中大小并陈?若异法同教,一切诸异,只应皆同,何须立异,而异于同?虽辨三时,又不成别,一一时中,同不成同。如是不成,其过无量。”(《法华五百问论》卷一,见《续藏经》本)这是从揭示三时说法的内在矛盾入手,强调天台宗及其所宗《法华经》的特殊地位。
对法相唯识宗的驳论并非湛然中兴天台的要务,因为法相唯识宗毕竟没有对天台佛教构成直接威胁。真正对天台佛教构成直接威胁的是华严宗学说。湛然对华严学说,采取既吸收而又批判的态度,即相当于入虎穴而探虎子的方法。
华严宗的基本理论是“法界缘起”。法界缘起说是华严宗学者以《华严经》的“无尽圆融”思想为出发,吸收《大乘起信论》真如缘起理论,以及天台宗、唯识宗的某些观点而建立起来的。
法藏曾对华严宗的思想归纳为四个方面:三性同异义,缘起因门六义法,十玄缘起无碍法,六相圆融义(见《华严一乘教义分齐章》卷四)。前两门论法界缘起的根据,后两门述法界缘起的内容。澄观则将法藏的法界缘起思想系统化,明确提出“四法界”说。四法界的归宿是“理事无碍”、“事事无碍”,用以说明世间一切都是真如本体的映象或显现,它们在真如之体的作用下,互为补充,圆融统一;现实世界原本没有矛盾差别,是一个整体和谐的、完美的世界。
在“四法界”之上,澄观又提出“一真法界”这一最高范畴。澄观把“一真法界”说成是“统该万有,即是一心”;在一真法界下,再演衍出四种具体的法界。后来,宗密继承并发挥这一思想,把一真法界与本觉真心加以联系,与《大乘起信论》中所说的“一心”大体相当。一真法界具有“缘起”和“性起”两种功能。“缘起”侧重于从宇宙论方面讨论万物如何生成,意为法界具有缘起万法的功能,没有一法不由一真法界生起;“性起”即“称性而起”,侧重于从本体论角度说明法界与万法的体用关系,意为法界为万法本体,称性而起为宇宙万法,却不碍自性空寂。
华严四祖清凉澄观于十一岁从宝林寺霈禅师出家,早年遍历名山,四方求学,研习各宗典籍。后在法诜处探究《华严》之学,深得《华严》玄旨。此后又就湛然修习天台止观,并从慧忠、道钦等禅师咨决牛头禅学。三十九岁后长住五台山大华严寺,专行方等忏法,主讲《华严经》,以为“文殊主智,普贤主理,二圣合为毗卢遮那;万行兼通,即是《华严》之义”(《宋高僧传》卷五《澄观传》)。澄观未曾亲承法藏,因他以恢复华严宗正统为己任,于中兴华严有功,故被后世尊为华严四祖。但是,由于澄观参学广泛,思想驳杂,除了华严之学,还有台、禅等派系的观点,与法藏体系已有明显差别。
由于澄观受天台学说的影响,从而使华严宗的思想发生明显变化。澄观曾受学于荆溪湛然,所以他的思想与天台宗“性具善恶”说逐渐接近;他虽仍然沿用“性起”等华严术语,但实际解释则多半依据天台“一念三千”的“性具”原理。他曾以天台性恶之说来说明华严性起缘起无尽思想,说:
无尽即是无别之相。应云“心佛与众生,体性皆无尽”。以妄体本真,故亦无尽。是以如来不断性恶,亦犹阐提不断性善。(《大方广佛华严经疏》卷二一,《大正藏》卷三五)
若论交彻,亦合言即圣心而见凡心,如湿中见波。故如来不断性恶,又佛心中有众生等。(《大方广佛华严经随疏演义钞》卷一,《大正藏》卷三六)
由于他引入天台性恶之说,从而改变了华严性起缘起的本来意义。原本法藏所说华严“性起缘起”原理,主张佛的境界乃是净心,真如法性本性纯净,至善圆明,所以华严“性起”是指称性(顺性)而起,仅限于净法范围,唯是净法,绝无染污。而智*(左岂右页)所立天台“一念三千”则以为,善恶、染净诸法无不具足于一念之心。澄观改造华严教义,糅合天台性具学说,既是华严宗自身发展的需要,也是天台中兴局面形成的客观反映。
与此同时,湛然也把华严教义的重要典据《大乘起信论》的有关思想,尤其是其中论述真如“不变随缘”的观点,吸收入天台学说体系,并对此从自宗角度作出解释。华严宗认为,真如不变而随缘,随缘而不变,正如《起信论》中以水与波的关系为喻,意为尽管波涛汹涌,形象千变万化,但其湿性(即水)不变。天台宗则认为,真如的不变随缘是一致的,不变即随缘,随缘即不变;波即是水,水即是波①。对此,湛然在《金刚*(左钅右卑)》、《止观义例》、《止观辅行传弘决》等著作中,给予了充分论述。天台宗这样做,同样为了自身发展的需要;它们既吸取华严学说,又要证明自宗教义高于华严。
从中国佛教史的角度看,华严与天台的上述关系,反映中唐以后佛教各宗在思想上相互吸收融合的普遍现象,也是它们在客观历史条件下的一致趋势。只是,华严宗因以圆融无碍思想立宗,它的调和各宗的倾向更为明显。
湛然对华严学说的批判,集中体现在《法华文句记》、《止观义例》等著作中。
《法华文句记》三十卷,将智*(左岂右页)《法华文句》中释意不尽明了之处,逐一予以详细解释,全面发挥天台教义。为了摆脱天台佛教面临的困境,《法华文句记》以较大篇幅展开对三论宗吉藏,华严宗法藏、澄观,法相宗窥基等学者的驳斥。于《法华文句记》卷七之下,湛然列举《法华经》与《华严经》有十个主要方面的区别,以证明《法华经》优于《华严经》,即天台宗优于华严宗。
为与华严学说中的“法界缘起”对抗,湛然将智*(左岂右页)“一念三千”的“性具实相”理论从“理具三千”的角度展开。
华严宗的“法界缘起”说,以“理”法界为世界的根源,重点阐述理事圆融、事事圆融,对理事关系的论述达到了很高的思辨水平。同时,华严宗又从“性起缘起”方面说一真法界,把《华严经》说成是“称性极谈之经”(澄观《华严经疏序》,见《大正藏》卷三五)。这些,对一向重视“性具实相”说的天台宗而言,无疑在理论上遇到了新的挑战。湛然为保持天台宗理论上的优势地位,吸收并改造华严宗的“理”范畴,将智*(左岂右页)时代已有的“理具”思想加以发扬,特别以“具”来凸显“理”,使“理具实相”之说成为对抗“性起缘起”的理论依据。“湛然吸取了华严的理之‘遍’及‘不变随缘,随缘不变’的观念,与天台‘一念三千’加以结合,以‘理’来解释‘一念三千’,视一念三千为理具,是理具如此,故有一念三千,以性德来加以解释之。”②湛然将华严“理体”的观念与智*(左岂右页)“一念三千”思想结合,成为理具三千。
湛然又以“理具”来说明“无情有性”的理论基础,《金刚*(左钅右卑)》云:
一家所立不思议境,于一念中理具三千。故曰:念中具有因果、凡圣、大小、依正、自他,故所变处无非三千。而此三千,性是中理,不当有无,有无自尔。何以故?俱实相故。实相法尔,具足诸法;诸法法尔,性本无生。故虽三千,有而不有;共而不杂,离亦不分。
“理具三千”是对“一念三千”的不同表述方式,两者都出自中道实相理论。因为“理”与“体”的相即,所以它也就可以表述为“当体实相”,如《十不二门》、《法华玄义释签》所说。《止观大意》也说:
《(华严)经》云:三界无别法,唯是一心作。此之能造,具足诸法。……故《经》云:心佛及众生,是三无差别。众生理具,诸佛已成;成之与理,莫不性等。谓一一心中一切心,一一尘中一切尘;一一心中一切尘,一一尘中一切心;一一尘中一切刹,一切刹尘亦复然。诸法、诸尘、诸刹身,其体宛然无自性;无性本来随物变,所以相入事恒分;故我身心刹尘遍,诸佛众生亦复然。一一身土体恒同,何妨心佛众生异。(《大正藏》卷四六)
《止观辅行传弘决》卷五之三又说:
言心造者,不出二意:一者约理,造即是具;二者约事,不出三世。……并由理具,方有事用。今欲修观,但观理具。俱破俱立,俱是法界。
智*(左岂右页)“一念三千”的“性具”学说,强调“一念”与“三千”的平等,反复指出“一念即三千”,一念不在三千之前,三千不在一念之后。但湛然在说“理具”时,则把它与“事用”区分,所谓“并由理具,方有事用”,意味着在“理具”之后还有“事用”。这种说法,明显受到华严理事关系说的影响,只是其用意在于发展天台教义,以对抗华严的圆融哲学体系。
《十不二门》原系《法华玄义释签》第十四卷中的一节,因其内容在天台教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故后人将其录出别行。宋代天台学者如源清(著有《法华十妙不二门示珠指》)、宗昱(著有《注法华本迹十不二门》)、知礼(著有《十不二门指要钞》)、仁岳(著有《十不二门文心解》)、智圆(著有《十不二门正义》)等纷纷为之作注疏,据说有关注疏先后有五十多部。
所谓“十不二门”,是对智*(左岂右页)《法华玄义》所说的迹门“十妙”而作的注释。这十不二门是:一者色心不二门,二者内外不二门,三者修性不二门,四者因果不二门,五者染净不二门,六者依正不二门,七者自他不二门,八者三业不二门,九者权实不二门,十者受润不二门。湛然认为,十不二门从各个不同角度展开,“是中第一从境妙立名,第二、第三从智行立名,第四从位法立名,第五、第六、第七从感应神通立名,第八、第九从说法立名,第十从眷属利益立名”(《十不二门》)。十门从表面上看包含矛盾,是为“二”,但就本质而言则平等不别,是为“不二”。归根结底,它要阐述的是“理具三千”的思想,所以湛然又说:
若解迹妙,本妙非遥,应知但是离合异耳。因果义一,自他何殊……若晓斯旨,则教有所归。一期纵横,不出一念三千世间,即空假中,理境乃至利益咸尔。则《止观》十乘,成今自行因果;《起教》一章,成今化他能所,则彼此昭著,《法华》行成,使功不唐捐,所诠可识。
故更以十门,收摄十妙。何者?为实施权,则不二而二;开权显实,则二而不二。法既教部,咸开成妙。故此十门,不二为目,一一门下,以六即检之。本文已广引诚证,此下但直申一理,使一部经旨皎在目前。
这就是说,《十不二门》的宗旨,在于“直申一理”,并由一理而显示不二,以体现《法华玄义》所表达的核心思想。
举以“染净不二门”为例。湛然说:
若识无始即法性为无明,故可了今即无明为法性。法性之与无明遍造诸法,名之为染;无明之与法性遍应众缘,号之为净。浊水、清水,波湿无殊。清浊虽即由缘,而浊成本有;浊虽本有,而全体是清。以二波理通,举体是用故。三千因果,俱名缘起;迷悟缘起,不离刹那。刹那性常,缘起理一;一理之内,而分净秽。别则六秽四净,通则十通净秽。(《十不二门》)
无明即法性,法性即无明;清水、浊水,湿性不异,其根本原因在于“缘起一理”。因为染净归于“一理”,所以它可以被概括为“理具染净”。但这一思想与华严的缘起说联系在一起,从而与智*(左岂右页)所说之“性具”说有了区别。
这也就意味着,湛然为驳斥华严对天台的批评,必须重振和发展天台教理,在当时中国佛学迅速发展的客观背景下,这是唯一的选择。但是,自华严宗人吸收天台学说,借助《大乘起信论》,建立完整的“法界缘起”(性起缘起)哲学体系后,“理事”范畴和理事关系的论述已逐渐成为中国哲学发展史上的重要内容,从而使同时代的天台学者也不能无视这一学术环境。事实上,中国哲学史的发展正是在不同学术思想的对立统一、相互吸收融合的过程中实现的。
由智*(左岂右页)大师确立的天台判教体系,是在南北朝判教思潮兴起和发展的过程中,在对“南三北七”十家判教说进行纵横难破的基础上逐步完成的。它经灌顶等人的补充、发展,在华严宗的判教学说建立之前已自成一家之说,并广泛影响于佛教界。为了保证宗派佛教的展开,华严宗在建立的过程中,通过对天台判教理论的吸收和改建,也逐渐完成自家的判教系统。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时代的产物。
华严宗的实际创始人法藏在《华严经探玄记》以及《华严一乘教义分齐章》中,以此前十家所立教门为借鉴,参照天台宗的五时八教说,根据教义的深奥或浅显、全面或片面,把所有佛教分为五类,又按所尊崇的教理分为十宗。他说:“初就法分教,教类有五;后以理开宗,宗乃有十。”(《华严一乘教义分齐章》卷一)所以,华严宗判教的中心就是“五教十宗”。
“五教”为:第一小乘教,又名愚法声闻教,指《四阿含经》等经典。第二大乘始教,分“空始教”和“相始教”两种。空始教如《般若经》等经典,《中论》、《百论》、《十二门论》等论典;相始教如《解深密经》等经典,《瑜伽师地论》、《成唯识论》等论典。第三大乘终教,宣说一切众生皆有佛性,都能成佛,如《楞伽经》、《胜鬘经》、《如来藏经》等经典,《起信论》、《宝性论》等论典。第四大乘顿教,如《维摩诘经》等经典。第五大乘圆教,指大乘圆融无碍的教门,如《华严经》等经典。
法藏的“五教”说,确实与天台宗的“五时八教”说有联系。他所立的小乘教、大乘始教、大乘终教相当于天台“化法四教”中的藏教、通教、别教。他又吸收天台宗“化仪四教”中的顿教,建立大乘顿教。为了抬高自宗,贬低天台,法藏又建立属于“别教一乘”的华严圆教。
法藏认为,天台宗和华严宗都讲圆教,但圆教可分“同教一乘”和“别教一乘”。《法华经》所说的一乘圆教是指“会三归一”,即以究竟一乘(佛乘)将方便三乘(声闻、缘觉、菩萨)归纳起来。因为一乘、三乘所说的道理是一致的,只是浅深的程度不同,所以名为“同教一乘”。而《华严经》所说的一乘圆教,阐扬三乘未曾讲过的道理,即独立于三乘之外,与《法华经》“会三归一”有别,所以称作“别教一乘”。法藏的这种解释,目的是在贬抑天台宗,褒扬华严宗,未免带有宗派抗争的色彩。在华严宗看来,《法华经》作为同教一乘,只能属于五教判教中的终教、顿教。显然它所说的道理圆满,在这意义上也可说是“圆顿”,但是由于它属于同教,所以只能是“渐顿”。相对于《法华》的“渐顿”,《华严》则是“顿顿”。
法藏此说一出,随即引起天台宗的强力不满。为此,湛然在《止观义例》中作出了严厉的反击。
华严宗的判教,基本上是在天台宗判教的基础上成立的。法藏弟子慧苑认为,华严宗所判的“五教”,只是在天台宗“四教”之外增加了一个顿教,没有多少创新。他说:“贤首借天台四教,立五教判,加之未曾见于天台之顿教。”(《续华严经略疏刊定记》卷一)这一判教,意在通过抬高华严而贬低天台、唯识。法藏既把《华严经》放在最高圆教位置,定为“五教”之大乘圆教和“十宗”之圆明俱德宗,又把《法华经》降到终教地位,至于唯识宗则在“十宗”中更无地位可言。
《止观义例》由七个部分组成,其第七部分名“喻疑显正例”。在这一部分中,湛然设四十六条答问,以“喻疑显正”方式驳斥澄观对天台圆教的贬抑。
澄观将顿教分为渐顿和顿顿两种,认为天台属渐顿,而华严属顿顿。湛然则指出,“顿顿”之说不符经论旨意,是澄观对经论的误解,也是他为褒华严、贬天台所作的误断。澄观认为,依据《法华玄义》所说,“八教谓渐、顿、秘密、不定。渐又四,谓藏、通、别、圆,此四兼前名为八教。渐中既有最后一圆,渐外又复更立一顿,故知前圆但是渐圆,别立一顿即是顿顿”(《止观义例》卷下)。对此,湛然从不识教名之妨、不识渐开之妨、不识教体之妨、抑挫《法华》之妨、不识顿名之妨、违拒本宗之妨、违文背义之妨等七个方面展开驳论,分析对方的错误所在。
湛然认为,澄观的说法混淆了化仪四教与化法四教,又混淆了教相与教部的关系。单从教相与教部的关系说,澄观“不识教名之妨,别立一顿,乃是《华严》最初顿部”。因为“佛初成道,未游诸会,不从渐来,直说于大,大部在初,故名为顿”,如此而已。而“部仍兼别,不得妙名。岂以兼别之经,翻为顿顿?《法华》独显,却号渐圆”?(《止观义例》卷下)顿教并非局限于《华严》,也适用于其他大乘经典,《维摩》、《般若》、《法华》、《涅槃》等经典同样显示顿教教相。从教相上说,《华严》只是顿教之一,怎能妄称顿顿?
湛然强烈批评澄观判教中贬抑《法华》的用意。他说:
近代判教,多以《华严》为根本法轮,以《法华》为枝末法轮。唯天台大师灵鹫亲承,大苏妙悟,自著章疏,以十义比之。迹门尚殊,本门永异,故《玄》文中凡诸解释,皆先约教判,则三粗一妙,次约味判,则四粗一妙。如何以粗,称为顿顿,以妙翻作渐圆?(《止观义例》卷下)
澄观判教立三种法轮,所谓根本法轮、枝末法轮、摄末归本法轮,把华严宗所宗经典《华严经》列为根本法轮,而将天台宗所宗经典《法华经》列为摄末归本法轮。这与天台智*(左岂右页)的判教完全对立。湛然对此当然极表不满,因为在他看来,在华严判教成立之前,天台宗早已在前人判教的基础上,完成自己一宗的判教体系,《法华经》在所有大乘经典中的崇高地位业已确立。智*(左岂右页)曾指出,“经论用四教多少不同”,如《华严》顿教用别、圆两教;渐教之初小乘经典用藏教;大乘《方等》用藏、通、别、圆四教;大乘《摩诃般若》用通、别、圆三教;《法华经》唯用圆教。所以,《法华经》是纯圆之教、圆顿之教,在所有大乘佛经中享有最高地位。
澄观为贬低《法华》,又说:“据《法华》中诸声闻人从于小来,经历诸味,至《法华》会,方始开顿,故知《法华》是渐顿也。《华严》居初,不经诸味,故是顿顿。”对此,湛然立即批判道:“今《法华》圆极顿足,此从于法,不从于人,不应乘闻,从于渐来。”意思是说,判断一部经是顿是渐,应根据其内容体现的根本精神,《法华经》虽然“开渐显顿”,但是它的本质是圆顿,而非渐顿。他又指出,“《华严经》虽不游渐,有二义故,不及《法华》:一带别,二覆本。岂缺二义便称顿顿,具二义者称为渐耶?”(《止观义例》卷下)总之,将纯圆之教的《法华》说成“渐顿”,相反将有缺陷的《华严》说成“顿顿”,在道理上说不通。
在驳斥华严宗等学者故意贬抑《法华》的过程中,为重建天台佛教的优势地位,湛然还提出了《法华》“超八醍醐”的主张。
所谓“超八醍醐”,是说《法华》所说的教义超越“八教”(化仪四教、化法四教),是五味之中最上的醍醐味。也就是说,《法华》不同于其他经典,在一切大乘经典中有其独特地位。这一主张,当是湛然在智*(左岂右页)有关判教基础上的发展。
在智*(左岂右页)的“三种教相”判释中,曾指出《法华》与其他经典的根本区别。他认为,《法华经》是唯说一乘真实教法的大乘经典,且听法众生的根机无所谓利钝之分,纯熟一味,故而是“融”;《法华经》之外的各种经典及其教法,真实与方便相杂,且听法众生的根机或利或钝,参差不齐,故而是“不融”。这实际上已经把《法华》与《华严》等分别对待了。
湛然认为,天台宗所说的化仪四教、化法四教,只是针对此前的化导所作的分类,实际上并不包括《法华经》自身在内。同时,此前所说的圆教,也与《法华》圆教不是一回事。《法华玄义释签》卷二云:
今《法华》是显露等者,对非秘密,故云显露。于显露七中,通夺而言之,并非七也;别与而言之,但非前六。何者?七中虽有圆教,以兼带故,是故不同。此约部说也。彼七中圆,与《法华》圆,其体不别,故但简六。此约教说也。(《大正藏》卷三三)
意思是说,就约部通夺而言,《法华经》超越秘密教以外的其他七教。而就约教别与而言,《法华经》只超越此前化导之顿、渐、不定、藏、通、别等六教。同书卷二○又云:
是故章安于诸经论,凡所明藏,并能遍收一切诸经。故始自二藏,终至八藏,皆以一期佛教通之。初列二藏乃至八藏;次从通二藏者下,通诸藏意,入今四教,及以八教。初以二藏通四教者,以声闻藏通三藏教,以菩萨藏通于三教,谓摩诃衍藏。次通三藏者,声闻藏通三藏教,杂藏通通教、别教。别教虽是独菩萨法,带方便故,亦入实故,故名为杂。后菩萨藏通于圆教。次通四藏者,即以一教,各对一藏,故云相通,非谓四中更互相通,但藏与教一一互通。声闻杂菩萨、佛,次第以对四教,意义可见。若四互通具,如前四名互显,但教体已定,不可互有。次以八教通八藏者,前三如文,且指鹿苑为渐之初,次《方等》后即是《般若》,是故次列通、别、圆三。正指此三,为《般若》部。不论《法华》者,以《法华》部,非八教故。故第一卷结教相云:今《法华》是定,非不定等。前八教中虽有显露,望秘名显,犹为权教,近迹所覆,是故不同《法华》之显。又八教中虽有圆教,带偏明圆,犹属于渐。
灌顶以八教会通八藏,将所有经典囊括殆尽,唯独没有纳入《法华》。这是因为《法华》“非八教故”,即《法华》在八教之外。八教中也有显教,但它相对于秘密教而言,那样就仍然属于权教,不同于《法华》之显教。再说,八教中也有圆教,但那是“带偏明圆,犹属于渐”,与《法华》之纯圆不同。这就是说,《法华》不仅区别于密教,而且在显教中也超越其他七教,故名“《法华》超八”,或“超八醍醐”。
通过“《法华》超八”、“超八醍醐”思想的提倡,湛然在智*(左岂右页)大力弘扬《法华经》的基础上,把《法华经》的地位重新作了提升。其结果,不仅回答了华严学者对《法华经》的攻击,而且也有利于天台佛教的中兴。
至于湛然对禅宗的批评,主要从天台佛教定慧双修、止观并重的角度展开,指出禅宗思想和修行的片面性,只是单轮只翼的暗证。由于当时禅宗尚未达到鼎盛,对天台宗没有构成根本性威胁,所以湛然的禅宗批评,与对其他二家相比,并不显得激烈。
综上所述,湛然对天台宗的贡献,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发展智*(左岂右页)的性恶学说,创建独具一格的“无情有性”说;二是展开对法相唯识宗、华严宗、禅宗的反驳和批判,确立自宗的优势地位。通过湛然的“立己”和“破他”,终使逐渐衰歇的天台佛教得以“复兴”,从而确立了他中兴天台功臣的历史地位。对此,元代沙门怀则曾作过具体评述,并表示赞叹不已。他先述天台兴衰历史,说:
(智*(左岂右页))用《法华》妙旨,结成三千绝待妙观,传之于章安。章安结集法藏,传之于二威。威传左溪,左溪传之于荆溪。荆溪广作传记,辅翼大义,昭如日星。复推而下之,皆见而知之者。一家教观,光被四海。始则安史作难,中因会昌废除,后因五代兵火,教藏灭绝,几至不传。螺溪访失旧闻,网罗天下,钱王遣使高丽、日本,教观复还,无行江浙,传之四明。荆溪未记者记之,四三昧难行者悉行之。中兴此道,如大明在天,不可掩也。故翰林梁敬之谓之“抗折百家,超过诸说”。(《天台传佛心印记》)
接着又结合自己看法,阐述湛然在“抗折百家”中的实际贡献,说:
虽云烦恼即菩提,生死即涅槃,鼠唧鸟空,有言无旨,必须翻九界修恶,证佛界性善。以至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即心是佛等,乃指真心成佛,非指妄心。故有人云,即心是佛,真心耶?妄心耶?答,真心也。又有人云,修证即不无,染污即不得,此乃独立标清净法身,以为教外别传之宗。……又复不了性恶即佛性异名,烦恼心、生死色皆无佛性,烦恼心无佛性故,相宗谓定性二乘,极恶阐提不成佛;生死色无佛性故,彼性宗谓墙壁瓦砾不成佛,须破九界烦恼生死修恶,显佛界性善佛性。(《天台传佛心印记》)
怀则时代,佛教界已呈百家萧条,唯禅宗(和净土宗)相对活跃的局面。因此,在上述对禅宗、法相唯识宗、华严宗的批判中,怀则予禅宗以更多的注意,其批判重心也有所不同,而对唯识、华严,则仍然沿着湛然的路线展开。在他看来,湛然的“无情有性”说和“性恶”说是驳斥他宗理论的最有效学说。这些都属于“不传之妙”、“一家古今绝唱”的学说,只可惜已成“白雪阳春,唱高和寡”。
①参考吕澂《中国佛学源流略讲》,第202页。
②陈英善《天台性具思想》,东大出版公司1997年版,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