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濂(1310—1381年),字景濂,号“潜溪”、“无相居士”、“龙门子”、“仙华生”、“白牛生”、“南宫散吏”、“南山樵者”等,浙江金华潜溪人。自幼英敏强记,6岁读书,能日记二千余言。9岁能诗,不仅操笔立就,且颇有奇气,人称“神童”。继迁浦江青萝山,先后从梦吉、吴莱、柳贯、黄清诸儒问学,博通经史;又喜读佛典,出入有无空假中。后闻伏龙山千岩元长和尚梵行深笃、践履真实、谈辩迅利、吐言如奔雷,血气方刚、文章学问绝出时流的宋濂意欲屈之,故专程往谒。相与诰难数千言,不契而退。旋又去信问难。
千岩元长和尚阅后答曰:“前日承一宿山中,谈话半更。今日有书来报云云,无明读一过。不觉失笑。笑个甚么?笑景濂坐井观天,又如贫儿拾得锡,说与人要做银子卖。只是自不识货,教别人不识货则不可。何以故?景濂每尝在尘劳声色境界中,混得烂骨地熟了,思量计较文字语言,弄聪明业识多了。乍闻吾辈说一个放下,可以做寂静工夫,透脱生死。得此事入手,暂时起一念厌离之心,退步静坐。回头乃见无思量、无语言处,便错认作法身。喻如玲珑八面窗,喻如须弥山。言说不得!这个只是暂时歧路,如何便骂得佛,赞得祖,赞得无明耶?赞、骂、憎、爱心不除,但增长我见。我见未忘,目前只见别人过失,不知自家过失,要成办透脱生死大事,难矣!景濂果欲办这件事,只向无思量、无言语处,便好仔细推穷。不用说向人。蓦忽命根断,偷心绝,绝后更苏,欺君不得,却来求印可亦不迟。”①
宋濂得此教诲,息心正念,深入大藏。越二年,复往伏龙山。千岩元长和尚问:“闻君阅尽一大藏教,有诸?”宋濂点头称是。千岩元长和尚进问:“君耳阅乎?抑目观也?”答曰:“亦目观尔。”千岩元长和尚藉机启导:“使目之能观者,君谓谁耶?”②宋濂扬眉向之,千岩元长和尚相视一笑。至此,宋濂方深深折服于其决非凡情所能窥测之道行。嗣后,倾心礼敬,书问不绝。千岩元长和尚亦时时慈悲垂示,孜孜诱掖。其中,元顺帝至正七年(1347年)之复信,极具代表性,兹录于此:
士林中来者,无不盛谈左右,乃间气所生,文章学问绝出,为浙东群儒之冠;且尤深于内典,欣羡无已。承叙,自幼读佛书,领其要旨,出入有无空假中。中至于中且不有,有无何在?三复斯言。此今之士夫,执有执无,离边离中,分彼此儒释之异,如左右儒释一贯者,能有几人?人言为不虚矣!张无尽云:“余因学佛,然后知儒。”古德云:“居无为界中,而不断灭有为之法;居有为界中,而不分别无为之相。”暗合道妙,不易!不易!审如是,则有为底便是无为底。左右已百了千当,何处更有身心之虑未祛?事物之来未息?又何处更有真实工夫可做?而后出离有为,了生死大事耶?左右与山野交二十年,会或剧谈,别或寄语,未有如此书之至诚也。人天之际唯诚,朋友之道亦诚而已。只如左右未动念,未操觚拂纸,未陈一言,及写在纸上了,是有为?是无为?是生?是死?是生死法?是出生死法?这些子,直是誵讹。故孔子谓子路曰:“未知生,焉知死?”孔子底说话,莫道子路不知落处,尽大地人都不知落处!岂不见黄山谷访死心和尚,死心云:“闻公会禅,诸方皆印可,是否?”山谷云:“不敢。”死心云:“我有一问问公,公试答看。彼此烧作一堆灰时,在甚处相见?”山谷茫然。后参晦堂,示“吾无隐乎尔”一言,闻桂花香,打破漆桶,鼻孔撩天。大丈夫欲成办个事,自有个般时节。山谷虽是一块精金,须入死心、晦堂作家炉篝恶辣钳锤始得。这一队汉,若到无明门下,更须一一勘过。何也?不是弄潮人,休入洪波里。山野如是杜撰,左右以为如何?左右以至诚而来,山野不可不至诚而答。笔倦且截断葛藤。③
其后,宋濂又相继参谒楚石梵琦禅师和约之崇裕禅师,并呈所著《龙门子无相剩语》一书求正。德风远被、声闻海宇的楚石梵琦禅师览已,深表嘉许:“不意儒者所造直至于此!”复嘱令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善自护持。”④学贯三教、设施踔厉的约之崇裕禅师阅其所著,则“许其可以入道”⑤。
至正九年(1349年),因史馆诸公举荐,授翰林院编修,然宋濂“以亲老辞不行”⑥,入龙门山韬光韫德,并著《龙门子凝道记》、《孝经新说》、《周礼集注》诸书。
至正十六年(1356年),朱元璋攻克集庆(今南京)后,开始广揽豪隽、征聘名贤。十八年(1358年)取婺州,改“宁越府”,随即命知府王显宗开郡学。期间,宋濂首度蒙召,并以学术醇深、文章古茂而受命担任“五经师”。
翌年三月,因李文忠、李善长举荐,宋濂与刘基、章溢、叶琛并征至金陵,除江南等处儒学提举。自是,留事朱元璋,“恒侍左右,备顾问。”⑦鉴于朱元璋所言所行,宋濂累累向其称述帝王仁义之道,劝谏其毋得专任兵刑:“人主诚以礼义治心,则邪说不入;以学校治民,则祸乱不兴。刑罚非所先也。”“君人者兼治教之责,率以躬行,则众自化。”⑧一次,朱元璋召其讲《春秋左氏传》,宋濂藉机进言:“《春秋》乃孔子褒善贬恶之书,苟能遵行,则赏罚适中,天下可定也。”又一次,朱元璋与论赏赉,宋濂复进谏:“得天下以人心为本。人心不固,虽金帛充牣,将焉用之!”⑨同时,宋濂前后傅太子朱标十余年,一言一行,皆以礼法讽谕,勉以孝友敬恭、勤敏读书、进德修业,“皇太子每敛容嘉纳,言必称‘师父’云。”⑩
洪武二年(1369年),诏修《元史》,宋濂受命充总裁官。翌年正月,除翰林学士、亚中大夫、知制诰。七月,以失朝言,降为编修。
四年(1371年)三月,迁国子司业、奉议大夫。八月,上《孔子庙堂议》,忤旨,谪安远知县。其后,庙祀则卒从其议。
五年(1372年)二月,召为礼部主事。十二月,擢太子赞善奉议大夫。是时,朱元璋征召四方儒士数十人,择其年少俊异者,入禁中文华堂肄业,命宋濂为众儒之师。
六年(1373年)七月,升翰林侍讲学士、中顺大夫、知制诰、同修国史,仍兼太子赞善。七年(1374年)三月,进《大明律表》。九年(1376年)六月,授翰林学士承旨、嘉议大夫、知制诰、兼修国史。十一月致仕。
十年(1377年)正月,宋濂归浦江。九月,遵“每岁来朝”之训,自家乡进京朝觐。朱元璋与之研琢《楞枷阿跋多罗宝经经》,深肯其关于此经为“达摩氏印心之经”的定位,认为经中所言“操存制伏之道,实与儒家言不异。”随后,朱元璋即诏令天下沙门咸读《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楞伽阿跋多罗宝经经》三经。宋濂则受命撰《新制<楞伽经>序》,直言此经“其言幽眇精深,诚为摄心枢要之书”;皇帝“诏天下诸浮屠是习是讲,将使真乘之教,与王化并行”(11)。
十年(1377年)十一月辞归,旋还青萝山,辟居“静轩”’,布衣蔬食,杜门纂述。因对朱元璋之为人洞若观火,故力诫子孙毋入城市;论及时事,则“辄不语。”(12)
洪武十三年(1380年)十一月,被征殿廷仪礼司序班之长孙宋慎,因“坐胡惟庸党”遭诛。另一孙儿、中书舍人宋璲连坐并死,家属悉被籍没。宋濂虽然事朱元璋近二十年,于百废待举的开国之初从容辅佐、忠诚恪慎,“未尝有一言之伪,诮一人之短,始终无二”,故被朱元璋廷誉为“非止君子,抑可谓贤矣”(13),虽然举凡“郊社宗庙山川百神之典,朝会宴享律历衣冠之制,四裔贡赋赏劳之仪,旁及元勋巨卿碑记刻石之辞”,多由其制作裁定,故屡被推为“开国文臣之首”(14),但却仍然遽以株连被械至南京候斩。押解途经杭州,宋濂应南屏沙门之请,为撰《金刚经灵异赞》。由此赞,后人可以一窥其于“万法一心”之旨领悟之深邃,修行之精进,境界之高超!
“仁慈有智鉴”的孝慈高皇后闻宋濂来京候斩之讯,竭力劝谏朱元璋:“民间延一师尚始终不忘恭敬。宋先生亲教太子、诸王,岂忍杀之!且宋先生家居,岂知朝廷事耶?”(15)太子朱标亦进言求赦。但是,鸟尽弓藏而致于文弱书生亦不肯轻易放过的朱元璋一概“不听”,必欲置宋濂于死地。其后,孝慈高皇后“侍帝食,不御酒肉。帝问故,对曰:‘妾为宋先生作福事也。’帝恻然,投箸起”(16)。终于勉强特赦,阖家谪徙四川茂州。
洪武十四年(1381年)五月,宋濂流徙茂州途经夔州,疾作寓僧寺,与僧晤语甚欢。至二十日晨起,为从行二孙作《观化贴》,略云:“君子观化,小人怛化,中心既怛,何以能观?我心情识尽空,等于太虚,不见空空,不见不空,大小乘法门,不过如此。人不自信,可怜可笑。”(17)随后,端坐敛手而逝,享年七十二。
夔州知事叶以时(一说“桑以时”)经纪丧事,葬于莲花山下。永乐十一年(1413年),“孝友慈祥,博综典籍,容止都雅”、“独以礼教守西陲”、开“川中二百年不被兵革”(18)之文治的蜀王朱椿,慕宋濂之道德文章,改葬成都华阳城东。正德八年(1513年),武宗朱厚照追谥“文宪”,赐入乡贤祠。
宋濂一生勤奋好学,“自少至老,未尝一日去书卷,于学无所不通。”故而,四方学者登门求教或乞文者,长年不绝。且均不以姓氏相称,而尊其为“太史公”。晚年,更是名扬海宇,“外国贡使亦知其名,数问宋先生起居无恙否。高丽、安南、日本至出兼金购文集。”(19)
宋濂深蓄厚养,曾三阅大藏:“予本章逢之流,四库书颇尝习读。逮至壮龄,又极潜心于内典,往往见其说广博殊胜,方信柳宗元所谓‘与《易》《论语》合’者为不妄”(20);并因“尽阅大藏”而被广大殊胜、无所不摄的佛法义理深深折服:“大雄氏之道,洪纤悉备,上覆下载,如彼霄壤,无含生之弗摄也;东升西降,如彼日月,无昏衢之不照也。”(21)他认为,浩如烟海的三藏十二部且置而不论,仅仅一部《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就“统摄世出世间色心诸法,皆归实相,其功用不可思议。譬如四大海水,茫无边际,摄之入一毛孔,无所增减,而彼大海本相如故,所谓舒之则大包无外,卷之则小入无内者也。”(22)真可谓冥衢之灯烛、业海之方舟。既获正信正解,便奋志以本色修行,并因操履笃实而屡有小验:“余尝宴坐般若场中,深入禅定,有巨钟,朝夕出大音声,我未尝闻之也。此无他,所闻既寂,能闻亦泯,能所双绝,非闻闻而闻闻自见矣。于斯时也,求声之在内者尚不可得,况声外者乎!”(23)定功日深,终于在能所双亡、三轮体空之三昧中,打破身心世界,揭露本有之大光明藏,获证“天光骏发,灵景自融”(24)。
正因为以闻思修三慧倍策精进,潜心本地功夫,得宗门正眼,所以宋濂对释迦文佛证无上道成正等觉后,兴慈运悲广转法轮、开顿渐之正门垂权实之秘教的究竟指归,有极深的领悟:“西方圣人,以一大事因缘,出现于世,无非觉悟群迷,出离苦轮。”(25)“我佛如来为一大事因缘,出现于世。盖以众生汩没妄尘,念念迁谢,起灭不停,过去者始息,见在者纷挈,未来者已续,二六时中,不知暂舍。以此缠缚沉痼,出彼入此,犹如车轮回旋,无有休止。于是兴大悲心,为说三乘十二分教,谆谆诱掖,盖欲众生舍妄趋真,以成正觉。”(26)
相应地,其对教法来源、显密授受以及如何从具缚凡夫直趋无上菩提之途程,亦了如指掌。例如,他指出,“教”门所摄,顿渐兼收。以“渐”言之,“初临十信,伏三界见思烦恼,外凡之位也。次至十住位,断见思惑,兼断界内尘沙及伏界外尘沙,用从假入空观。次至十行位,断界外尘沙,用从空入假观。次至十回向位,则伏无明而习中观。已上之种三十,通为三贤,内凡之位也。次至十地位,各断一品无明,证一分中道,入等觉位。又破一品无明,入妙觉位,至于妙觉,始名为佛也。”(27)以“顿”言之,则“不阶等第,直造心源,圆妙如如,超出三界,无烦恼可断,无真乘可证,无法门可学,无众生可度,此心即佛,彼佛即心,不去不来,忘内忘外,不可以形相求,不可以方所拘也。”(28)至于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教外别传”(即禅宗一门),宋濂认为,像季行人多因结习胶滞、根尘盖缠,沉冥于欲途颠倒于暗室而不能自知,故欲明见心性,首先必须发专为生死之心,扬下种种知解,“处乎重山密林之中,木茹涧饮,绝外缘而直趋一真之境,水漂麦而不顾,雷破柱而弗惊,久之驯熟,忽然顿悟,大地山河,咸作碧流离色。”(29)桶底脱落、亲证本来面目后,为避免堕于沉空守寂或不敢自信之病,行人即应当担簦裹粮,不畏险途,千里万里寻求明眼宗师印证,入得其炉篝,受得其钳锤,“机锋交触,如短兵相接,失眼之顷,辄至丧身失命。”(30)得真正作家宗师勘验印可后,更须“退藏於密,如护明珠,须臾不敢忘去。”(31)同时,为会末后句、透向上关,还须深入经藏(悟后读经,方能做到义理不为文字所拘、我心不为经论所缚),发愤研习,“证之于言,验之于心”;如是学修并进,臻至宗说兼通、行解相应,“无分毫之不同”时,方可“出世度人,续佛慧命。”(32)
宋濂既首宗儒典,探义理之精奥;次慕真乘,荡名相之粗迹;复藉禅定内观,非即非离,脱卑浊而极高明,终致学贯儒佛,空有相资,真俗并用,于世出世间法,周流无滞。故而,其对儒学末流诋斥毁谤佛法之伎俩洞若观火,讥称为“以小德小智之见,轻测真乘,妄谈般若”(33),浅陋之至!
被无明障覆之众生,营营逐物、迷妄自蔽,犹如迷人“身陷大泽,烟雾晦冥,蛇虎纵横,竞来追人,欲加毒害,被发狂奔,不辨四维。”(34)释迦文佛以慈悯故,演说三乘十二分教,目的只是要为胶扰缠缚于甚可怖畏之生死苦海的浩浩众生解粘去缚,俾各各依教起行,息妄归真,转迷成觉,迥脱怖畏,直下与诸佛世尊同一证悟、同一解脱、同一受用、同一自在。众生闻佛陀教法,能“遵而行之,又如得见日光,逢善胜友,为驱诸恶,引登康衢,即离怖畏,而就安隐。”(35)古佛世尊之慈心悲愿,幸孰加焉?儒学末流“不深德之”,反而“诋之斥之”,则好比“挟利剑以自伤”(36),丝毫于损于一代时教。因为,生活于灯红酒绿歌舞繁华空言喧嚣之滔滔尘世中的一切众生,必然遭遇各种焦虑、烦恼、困惑、迷惘的纷扰纠缠,必然会因受无明烦恼、夙业尘劳所障覆而常有生老病死忧患的切肤之痛,所以,以引领众生息妄归真、泝流穷源,转见闻觉知为清净智观、发烦恼尘劳成神功妙用为旨趣的佛陀教法,便不可能因少数“小德小智”之人的私欲,爱之而苟存,恶之而苟去。
操守高洁、不求闻达于蒙元朝廷的宋濂,首次被召见朱元璋之时,即劝其不可嗜杀。后承事左右,常备顾问,数数称述帝王之道,以佛陀教法幽赞王纲。于制作裁定有明一代礼乐典制的过程中,又力主匡世道在正人心。人心正,则群情一、众志定;群情一、众志定,然后可言太平之治。而欲正人心,必以“真乘法印,与儒典并用”(37)为上上策。他认为,自成周以降,世风日下:“昏嚣邪僻,翕然并作。绁缧不足以为囚,斧锧不足以为威。”而佛陀教法,实有辅治国政、化民成俗以补礼乐刑法治化不足之功效。例如,佛教因缘业报、六道轮回之说,就足以震慑不知刑狱之畏却极畏地狱之碜的奸雄小人(损人利己、巧取豪夺、坑蒙拐骗、贪赃枉法、穷奢极欲、悭贪嫉妒、毁辱良善、倚官恃势、结党营私、邪心炽盛者),“使暴强闻之,赤颈汗背,逡巡畏缩,虽蝼蚁不敢践履,岂不有补治化之不足?”(38)
因此,若能彰明佛陀行深愿重、利济众生之言教,使之与儒典并用,必可令亿兆生民感发自新、治心缮性、远恶趋善、一归至化,而“跻于仁寿之域。”(39)
宋濂认为,佛教主明心见性,儒家讲存心养性,二者设教虽有不同,但目的均为化导烝民,使之趋于善道;均属圣人之学,源于一心:
天生东鲁、西竺二圣人,化导烝民,虽设教不同,其使人趋于善道,则一而已。为东鲁之学者,则曰:“我存心养性也。”为西竺之学者,则曰:“我明心见性也。”究其实,虽若稍殊,世间之理,其有出一心之外者哉?传有之:东海有圣人出焉,其心同,其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焉,其心同,其理同也;南海、北海有圣人出焉,其心同,其理同也。是则心者,万理之原,大无不包,小无不摄。能充之则为贤知,反之则愚不肖矣;觉之则为四圣,反之则六凡矣。世之人,但见修明礼乐刑政为制治之具,持守戒定慧为入道之要。一处世间,一出世间,有若冰炭、昼夜之相反。殊不知春夏之伸,而万彙为之欣荣;秋冬之屈,而庶物为之藏息:皆出乎一元之气运行。气之外,初不见有他物也。达人大观,洞然八荒,无藩篱之限,无户阈之封,故其吐言持论,不事形迹,而一趋于大同;小夫浅知,肝胆自相胡越者,恶足以与于此哉?(40)
再者,佛教认为父母为形生之本,教养鞠育,爱念切至;故子女对父母必须竭力尽诚奉养,顺适亲意,以报劬劳之恩。因此,佛门多以孝道化度众生。《长阿含经》、《中阿含经》、《杂阿含经》、《增一阿含经》、《佛般泥洹经》、《善生子经》、《大楼炭经》、《起世经》、《分别善恶报应经》、《佛说八正道经》、《佛说戒德香经》、《佛说父母恩难报经》、《六度集经》、《大方便佛报恩经》、《大乘本生心地观经》、《佛本行集经》、《贤愚经》、《优婆塞戒经》、《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大方广佛华严经》、《大宝积经》、《大般涅槃经》、《正法念处经》等等经典中,劝孝之文比比皆是。例如,《佛说孝子经》谓:“亲之生子,怀之十月,身为重病。临生之日,母危父怖,其情难言。既生之后,推燥卧湿,精诚之至。血化为乳,摩拭澡浴,衣食教诏,礼赂师友,奉贡君长。子颜和悦,亲亦欣豫;子设惨戚,亲心焦枯。出门爱念,入则存之,心怀惕惕,惧其不善。亲恩若此,何以报之?”(41)再如,《大乘本生心地观经》云:“世出世恩,有其四种:一父母恩,二众生恩,三国王恩,四三宝恩。如是四恩,一切众生,平等荷负。善男子!父母恩者,父有慈恩,母有悲恩。母悲恩者,若我住世,于一劫中,说不能尽。我今为汝,直说少分。假使有人,为福德故,恭敬供养一百净行大婆罗门,一百五通诸大神仙,一百善友,安置七宝上妙堂内,以百千种上妙珍膳,垂诸璎珞众宝衣服,栴檀沉香立诸房舍,百宝庄严床卧敷具,疗治众病百种汤药,一心供养满百千劫,不如一念住孝顺心,以微少物色养悲母。随所供侍,比前功德,百千万分,不可校量。世间悲母,念子无比,恩及未形。始自受胎,终于十月,行住坐卧,受诸苦恼,非口所宣。虽得欲乐,饮食衣服,而不生爱。忧念之心,恒无休息。但自思惟,将欲生产,渐受诸苦,昼夜愁恼。若产难时,如百千刃,竞来屠割,或致无常。若无苦恼,诸亲眷属,喜乐无尽,犹如贫女,得如意珠。其子发声,如闻音乐。以母胸臆,而为寝处。左右膝上,常为游履。于胸臆中,出甘露泉。长养之恩,弥于普天;怜愍之德,广大无比。世间所高,莫过山岳,悲母之恩,逾于须弥;世间之重,大地为先,悲母之恩,亦过于彼。若有男女,背恩不顺,令其父母,生怨念心,母发恶言,子即随堕。或在地狱,饿鬼畜生,世间之疾,莫过猛风,怨念之征,复速于彼。一切如来,金刚天等,及五通仙,不能救护。若善男子善女人,依悲母教,承顺无违,诸天护念,福乐无尽。如是男女,即名尊贵天人种类,或是菩萨为度众生,现为男女,饶益父母。若善男子善女人,为报母恩,经于一劫,每日三时,割自身肉,以养父母,而未能报一日之恩。所以者何?一切男女,处于胎中,口吮乳根,饮噉母血,及出胎已,幼稚之前,所饮母乳,百八十斛。母得上味,先与其子,珍妙衣服,亦复如是。愚痴鄙陋,情爱无二。昔有女人,远游佗国,抱所生子,渡殑伽河。其水暴涨,力不能前。爱念不舍,母子俱没。以是慈心善根力故,即得上生色究竟天,作大梵王。以是因缘,母有十德:一名大地,于母胎中为所依故;二名能生,经历众苦而能生故;三名能正,恒以母手理五根故;四名养育,随四时宜能长养故;五名智者,能以方便生智慧故;六名庄严,以妙璎珞而严饰故;七名安隐,以母怀抱为止息故;八名教授,善巧方便导引子故;九名教诫,以善言辞离众恶故;十名与业,能以家业付嘱子故。善男子!于诸世间,何者最富?何者最贫?悲母在堂,名之为富;悲母不在,名之为贫。悲母在时,名为日中;悲母死时,名为日没;悲母在时,名为月明;悲母亡时,名为闇夜。是故汝等,勤加修习,孝养父母,若人供佛,福等无异。应当如是,报父母恩。”(42)因此之故,《佛般泥洹经》将“不奉孝道”与祠祀鬼神卜问虚杀、两舌恶骂妄言绮语、杀盗淫泆、心邪行秽欲人畏敬、不畏法律轻慢贤者、憎嫉毁谤贤智明经之沙门、弃贤明毁仁正、不觉流俗秽浊可耻等,并列为“八恶”。
宋濂认为,佛门虽尝绝学,但不废明伦,以孝道为至道之本,此亦与“吾儒不异。”(43)
宋濂的上述思想,对朱元璋影响至深。故开国称帝后,朱元璋即正式确立儒、释、道三教并行不悖之国策,明确表示儒家“立纲常而治礼乐”,“凡有国家不可无。”(44)尊孔圣之道为“万世永赖”的“不易之道”。与此同时,朱元璋认为,儒、释、道三教“幽而灵,张而固。”(45)释、道二教,千百年来曾“感动化外蛮夷及中国”;其化被之域,民众往往“未知国法先知虑生死之罪,以至于善者多而恶者少。”可见,二教实属有国有家者日用常行不可或缺者,其“暗理王纲”之功效,“于国有补无亏。”(46)若将二教弃绝灭除,则人心不知所畏,于开万世太平之治,有百害而无一利。“于斯三教,除仲尼之道祖尧舜,率三王,删诗制典,万世永赖。其佛仙之幽灵,暗助王纲,益世无穷,惟常是吉。尝闻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两心,三教之立,虽持身荣俭之不同,其所济给之理一。”(47)有鉴于此,朱元璋讥刺历史上借口佛、仙误国扇民而敕令剪灭的帝王,是对佛、道二教导人为善、暗理王纲之功效“愚昧罔知”者,是“小聪明而大愚者。”(48)此类论点,在在皆现宋濂思想之烙印。
从深心护持佛法的立场出发,宋濂对部分僧人不肯忘形为道、反而惑于虚妄浮幻荣辱得失之外相而驰情名闻利养等状况,可谓痛心疾首:“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栋字坚者,风雨不能漂摇;荣卫充者,疾病不能侵凌。缁衣之士,盍亦自反其本乎?”(49)他于是大声疾呼:既然身披缁衣,就决不可诵佛陀言、行外道行,决不可不守毗尼、毁弃律范,决不可增长无明、嗔恚不息!而必须严持戒律,舍命忘形地精进修行:“香积之供,五味丰美,视日中一食者为何如?穹居华寝,方床邃筵,视树下一宿者为何如?是宜精进策励,如上水舟单篙直进,如磨铁杵必欲成针,不至于成功不止可也。”(50)
宋濂认为,护持法门,关键在于匡正知见。因此,他对佛门诸宗各竖门庭、操戈相攻、是教非禅或是禅非教之顽疾多有针砭:释迦如来说法四十九年,开演八万四千法藏声教,皆为应机而施,“机有不同,教亦多种。譬大医王,方便治疾,疾有实虚,针有补泻,随其所见,因时制之。苟执于一,为害滋甚。”(51)“人之根性不同,而垂接之机亦异。其上上者,一见之顷,情尘自然销霣,何假于言哉!若下下者,朝夕谆谆诲之,淡如嚼蜡,竟不知其味,苟欲绝文字,令其豁然自悟,是犹采凫藻于山巅,求女萝于海底,终不可得也。”(52)所以,作为取鱼之筌、搏兔之蹄的言教,决不可偏废。而一旦狂心顿歇,真源湛寂,性海澄清,则蹄、筌自成弃物,不妨忘白马之旧驮,焚青龙之新钞:“教之与禅本无二门,依教修行,盖不出于六度梵行,而禅定特居其一。由众生根有不齐,故先佛示化亦不免有异耳。奈何后世各建门庭,互相盾矛!教则讥禅滞乎空寂,禅则讥教泥乎名相,藉藉纷纷,莫克有定,是果何为者耶?”“毗卢华藏圆满广大,遍河沙界,无欠无余,非相而相,非缘而缘,非同而同,非别而别。苟涉思惟,即非圣谛,又何在分教与禅之异哉!又何在互相盾矛业擅专门哉!又何在操戈相攻遽背其师说哉!虽然,适长安者南北异途,东西殊辙,及其所至,未尝不同,要在善学者慎夫所趋而已。”(53)“实际理地不染一尘,固在于心明;万事门中不离一法,必资于言解。此古今之通义也。”“渡巨河者,必用筏以济;见明月者,须假指以标。若欲废法观空,因空显性,何异采苹于山椒,而求鱼于木末也,不亦慎乎?虽然,灵光独耀,迥脱根尘,体露真常,不拘文字。苟徒随语生解,其去一真薄伽梵地,盖益远矣!”(54)
宋濂自从深入三藏,“灼见佛言不虚”后,便发大誓愿,要“以文辞为佛事。”(55)曾陆续为元明之际出世弘法的近四十位高僧撰写塔铭,言言指归向上一路,堪续传灯。此外,还撰有大量经典序跋及其他表真阶妙、启人敬信之文。这些著作,后被莲池祩宏大师辑为《护法录》刊行,于法于人,利益非浅。
① 《千岩和尚语录·答景濂宋公书》,见蓝吉富主编:《禅宗全书》第49卷,第247—248页。
② 《千岩和尚语录·附录》,见蓝吉富主编:《禅宗全书》第49卷,第250页。
③ 《千岩和尚语录·答景濂宋公书》,见蓝吉富主编:《禅宗全书》第49卷,第248页。
④ [明]宋濂:《佛日普照慧辨禅师塔铭》,见《宋濂全集》第1册,第452页。
⑤ [明]宋濂:《育王禅师裕公〈三会语录〉序》,见《宋濂全集》第2册,第1211页。
⑥⑦⑧⑨⑩ 《明史》卷一百二十八《宋濂传》。
(11) [明]宋濂:《新制〈楞伽经〉序》,见《宋濂全集》第2册,第1240页。
(12) [清]戴殿江、朱兴悌:《宋文宪公年谱》卷下,见《宋濂全集》第4册,第2726页。
(13) 《明史》卷一百二十八《宋濂传》。
(14) 《明史》卷一百二十八《宋濂传》。
(15) [清]戴殿江、朱兴悌:《宋文宪公年谱》卷下,见《宋濂全集》第4册,第2726页。
(16) 《明史》卷一百一十三《孝慈高皇后传》。
(17) [清]王崇炳:《金华献征录》,见《宋濂全集》第4册,第2347页。
(18) 参阅《明史》卷一百一十七《蜀王椿传》。
(19) 《明史》卷一百二十八《宋濂传》。
(20) [明]宋濂:《〈夹注辅教编〉序》,见《宋濂全集》第2册,第940页。
(21) [明]宋濂:《赠定岩上人入东序》,见《宋濂全集》第1册,第512页。
(22) [明]宋濂:《〈大般若经〉通关法序》,见《宋濂全集》第2册,第1185页。
(23) [明]宋濂:《声外锽师字说》,见《宋濂全集》第2册,第1317—1318页。
(24) [明]宋濂:《送璞原师还越中序》,见《宋濂全集》第2册,第722页。
(25) [明]宋濂:《〈金刚般若经新解〉序》,见《宋濂全集》第2册,第1292—1293页。
(26) [明]宋濂:《四明佛陇禅寺兴修记》,见《宋濂全集》第1册,第536—537页。
(27)(28) [明]宋濂:《送觉初禅师还江心序》,见《宋濂全集》第1册,第505页。
(29)(30)(31)(32) [明]宋濂:《送季芳联上人东还四明序》,见《宋濂全集》第1册,第509、509、509、510页。
(33) [明]宋濂:《〈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文句〉引》,见《宋濂全集》第1册,第299页。
(34)(35)(36) [明]宋濂:《重刻〈护法论〉题辞》,见《宋濂全集》第2册,第913页。
(37) [明]宋濂:《送璞原师还越中序》,见《宋濂全集》第2册,第721页。
(38) [明]宋濂:《重刻<护法论>题辞》,见《宋濂全集》第2册,第913页。
(39) [明]宋濂:《〈金刚般若经新解〉序》,见《宋濂全集》第2册,第1293页。
(40) [明]宋濂:《〈夹注辅教编〉序》,见《宋濂全集》第2册,第939—940页。
(41) 《佛说孝子经》,见《大正藏》第16册,第780页。
(42) 《大乘本生心地观经》卷二,见《大正藏》第3册,第297页。
(43) [明]宋濂:《金华清隐禅林记》,见《宋濂全集》第2册,第1233页。
(44) [明]朱元璋:《释道论》,见[明]葛寅亮:《金陵梵刹志》卷一《御制集》。
(45)(46)(47)(48) [明]朱元璋:《三教论》,见[明]葛寅亮:《金陵梵刹志》卷一《御制集》。
(49) [明]宋濂:《重刻〈护法论〉题辞》,见《宋濂全集》第2册,第914页。
(50) [明]宋濂:《四明佛陇禅寺兴修记》,见《宋濂全集》第1册,第537页。
(51) [明]宋濂:《送慧日师入下竺灵山教寺受经序》,见《宋濂全集》第1册,第62页。
(52) [明]宋濂:《育王禅师裕公〈三会语录〉序》,见《宋濂全集》第2册,第1210页。
(53) [明]宋濂:《释氏护教编后记》,见《宋濂全集》第1册,第59、60页。
(54) [明]宋濂:《〈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文句〉引》;见《宋濂全集》第1册,第298、299页。
(55) [明]宋濂:《四明佛陇禅寺兴修记》,见《宋濂全集》第1册,第53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