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明慧经与明末曹洞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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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无明慧经的农禅兴宗

    自元初行秀弟子雪庭福裕受诏住持少林,到明代中期,嵩山一直是曹洞宗的主要基地,吸引了各地众多的僧人前来参禅,但从这里产生的有影响的禅师则为数寥寥。明初,值得一提的只有雪轩道成。

    道成(1352—1432),十五岁在保定兴国寺出家,后就学于灵岩寺少室文泰的弟子灵岩洁。先后受到三帝(明太祖、成祖和宣宗)的重视,在政治上有一定作用,但在禅学上并无建树,也没有促进曹洞宗的进一步兴盛。

    总的来说,嵩山曹洞宗继承的是行秀的禅学传统,以评唱公案为主。元贤说:

    自元朝初,雪庭裕公奉诏住少林,天下学者翕然宗之。历传之万历改元,小山书迁化,诏幻休润补其席,四方腰包而至者,如鸟投林,如鱼赴壑。而润公乃讲习评唱为事,大失众望。①

幻休常润(1514—1585)是小山宗书的弟子,嘉靖二十五年(1546)住持少林。三十年间,仍以“讲习评唱为事”,秉守祖师家法不变,以致“大失众望”。这时候,无明慧经却在江西开始了振兴曹洞宗的事业。

    慧经(1548—1618),号无明,抚州崇仁(江西崇仁县)人,俗姓裴。九岁入乡校,二十一岁出家,到江西黎川廪山求学于蕴空常忠。常忠(1514—1588)的知名度,没有当时的幻休常润高,但对慧经的影响很大。据“杭州径山嗣法曾孙道盛”所撰《建昌廪山忠公传》记,常忠是建昌人,“少时习姚江良知之学,尝以自有别见当揭明之”。出家之后,到嵩山参见小山宗书,并游历五台、北京等地。小山宗书住持北京宗镜寺,他“服勤三载,深得其旨”。后来他回到江西黎川廪山隐居,而“独与罗近溪汝芳、邓潜谷元锡二公相与谈性命之学,间拈《金刚》、《圆觉》,发挥宗门大意,及举向上事,剖决良知,扫除知解,皆超出情见”。据此,常忠是用佛教教义“剖决”王学的中心概念“良知”,并由之阐发“性命之学”的。可惜这方面的资料不多,难知其详。常忠并不广交士大夫,曾把一些缙绅名士拒之门外。有人问他原因,他说:“彼且多知多解,肉饱酒醉,来寻长老消闲。予粥饭僧,那有许多气力,与他搔皮宽肚,取人爽快,图人赞叹也。”这是一个不愿给人作消闲材料、不甘清客身份,而有独立性格的禅师,对慧经是有影响的。

    常忠曾有自己的志向:“当嘉、隆间,宇内宗风,多以传习为究竟。师疾时矫弊,志欲匡扶大法,而力未迨,以故终身韬晦。”他反对的“以传习为究竟”,是指嵩山传习的评唱,他力图加以改革,而响应者少,所以不得不“终身韬晦”。直到慧经“从其剃落,后蒙记莂,始为弘扬”。②而常忠未申之志,也经慧经得到实现。

    慧经随侍常忠三年,后到鹅峰山住二十八年。③万历二十八年(1600),慧经到各地游历参访,曾见到云栖袜宏、无言正道、瑞峰广通等当代名僧。据德清所撰《新城寿昌无明经禅师塔铭》记,慧经还曾前往京都,谒达观(真可)禅师,达观“深器重之”④。

    此中涉及慧经传承关系的有两个人:其一是无言正道(1548—1618),幻休常润的弟子,继住少林,被视为曹洞正宗;其二是瑞峰广通,笑岩德宝的弟子,属临济宗。他对慧经也有影响,黄端伯在《寿昌语录序》中说,慧经“最初从廪山发悟,而末后印法于五台(广通)”,因而把慧经归于临济宗。慧经在万历三十一年(1603)初次开堂说法,即宣布嗣法常忠,确定自己属于曹洞宗系。尽管如此,到清初仍有人提出慧经一系的归属问题。

    万历三十六年(1608),慧经受请住持福建董岩,不久重返宝方寺。第二年,迁住建昌府新昌(江西黎川县)寿昌寺,直至逝世。习惯上即把他这一派称为曹洞宗寿昌系。关于他的言行,有其弟子元来所编《寿昌无明和尚语录》两卷。

    慧经在江西振兴禅宗,主要借助农禅扩大丛林规模。在他出家后的四十余年中,除两三年行脚外,都是住山开田。在鹅蜂山时,他“凿山开田,不惮劳苦”;在宝山寺时,他“虽临广众,不以师道自居,日率众开田。斋甫毕,已荷镢先之矣。时有志于禅者日渐集”。至于寿昌寺,他“居败屋,日中率众开田,一如宝方,未尝少倦。数载之间,重建一新庄,庄严伟丽,甲于江右丛林”。他的弟子元贤说:“四十余年,锄犁弗释,年迨七旬,尚混劳侣,必先出后归,未尝有一息苟安之意。三刹岁入可供三百众,皆师血汗之力也。”⑤他的另一弟子元来说:“入山躬自作务,力田饭僧。凡鼎建梵刹大小十余所,皆吾师一镢之功也。”⑥慧经正是以倡导并带头劳动,将禅建立在保障自给的经济上,才使禅众不断扩大的。在宝方寺,“四方闻风而至者,络绎于道,挂搭常数千指”⑦;在寿昌寺,“二十年来,千指围绕”⑧。

    慧经的农禅,是对百丈怀海的自觉效法。他说:“山僧昨早停箸,披蓑顶笠,弄头到晚,犹不觉倦。若不履践至百丈堂奥,焉能禁得大众?”⑨在他看来,“能禁得大众”的,不是精深的学问,而是解决大众的衣食问题;以亲身劳动带动大家共同劳动,才是禁制大众不失散、不违戒的根本途径。正因如此,他受到推崇,被尊为“寿昌古佛”。“学侣参寻,每将镢头为禅杖,尊宾顾访,且就蓑衣准布袍,故有‘寿昌古佛’之称。”⑩

    慧经“常示参徒”,“牵犁拽地,法法全彰,岂待老僧再举扬乎!”(11)开田垦荒、牵犁拽地,就是示以佛法,用不着再有什么说教。德清说他“生平佛法,未离镢头边也”(12),这个评价是恰当的。

    慧经贯彻的农禅制度非常彻底。其表现之一,就是拒绝接受官僚王公的布施,所谓“历主三刹,皆不发化主,不扳外缘”(13)。当时的达官显贵进山总要“斋香修敬”。对于这些人,慧经“漠然不答”。寺中知事劝他“稍循时宜”,他回答说:“吾佛制,不臣天子,不友诸侯,为佛儿孙,而违佛制,是叛佛也。”(14)这是因为有了独立的经济,所以才有独立的品格。而这种禅宗的独立性,只有在中央集权薄弱或失势的年月才能实现。

    慧经一反明代禅宗风习,主张保持禅林的纯洁性,反对把“禅坊”变为“应院”。洪武年间,明王朝规定禅、讲、教分宗。由于官民法事盛行,“教”寺香火旺盛,赴应僧赚钱十分容易,所以禅僧多兼做法事。这种风气也曾流到慧经创业的山寺,他大加斥责:“汝邀一时之利,开晚近流弊之端,使禅坊流为应院,岂非巨罪之魁也!”(15)

    从这类言行看,慧经努力恢复的确是晚唐农禅的模式,在振兴江西丛林中有不少号召力。但拒受布施,不做法事,大约只能行于他所住持的寺院,并不能改变元明以来的旧风。

    在禅的领域,慧经继常忠之志,反对讲习评唱,也反对钻研公案机语。他指出:

    参禅者须得禅源底要妙,方有语话分。此语无来由,没格式,但应机便用,实无有铺排,着量之言。所以云:“无味之谈,塞断人口。”如僧问赵州:“如何是道?”州曰:“门外是。”……此等语话可商量乎?尽是禅源到底句,但具眼者自然相契。(16)

意思是说,机语是“无来由,没格式”的“无味之谈”,不能通过分析它们的含义来悟解。只有“得禅源底要妙”,“具眼者”自然契会。所谓“具眼”,这里指具有“道眼”;“道眼”能令人明慧,所以又名“道眼明”。慧经认为,令人“道眼明”的唯一方法是看话头。

    慧经说:

    参学之士,道眼未明,但当看个话头……如是最是省力,不须念经,不须拜佛,不须坐禅,不须行脚,不须学文字,不须求讲解,不须评公案,不须受皈戒,不须苦行,不须安闲,于一切处,只见有话头明白,不见于一切处。(17)

他这里讲的看“话头”,也是明末的潮流。他的特点是针对性强,目的是用以取代讲习评唱。而看话头的方法也没有定式,禅者只要注意力集中于某个话头上,令心力不要旁涉就足够了。这样,看话禅就被简化了,同劳动的结合也更容易密切了。

    寿昌一系的传承法号有二十八字:“慧圆(元)道大兴慈济,悟本传灯续祖先,性海洞明彰法界,广宏行愿证真常。”(18)在慧经的弟子中,以寿昌元谧、晦台元镜、博山元来和鼓山元贤较为著名。

    元谧(1579—1649),字见如,一字阒然,南昌人,俗姓胡。二十一岁到宝方寺见慧经,要求剃发,未获应允,遂去抚州金山,随铠法师出家。一年后,返回宝方寺,一直追随慧经。先作火头,后为维那。元谧接受了慧经的禅学传统,重视参究话头,对扩大丛林建设多有贡献。后继慧经住持寿昌寺二十余年,并重建了宝方寺和本邑的龙湖禅寺。关于他的言行,有弟子道璞所集《见如元谧禅师语录》一卷。

    元镜(1577—1631),字晦台,别号湛灵,福建建阳人,俗姓冯,万历三十二年(1604)出家,随慧经住宝方寺和寿昌寺。万历四十三年,从博山元来到福建大仰,晚年归隐武夷石屏山,被称为“武夷第一代禅祖”。关于他的言行,其弟子觉浪道盛编《晦台元镜禅师语录》一卷。李长庚作《武夷第一代禅祖东苑镜公大塔塔铭并序》,附在《语录》之后。

    元镜弟子觉浪道盛,是寿昌系的后起之秀。他先后跟随元来、慧经、元镜习禅,元镜曾以“寿昌宗派并书偈付之”。元谧也很看重道盛,后来让他代替自己住持寿昌寺。

    二、博山元来的兼容思想

    元来不同于其师慧经,不专以劳作为务,而是以禅律并行治理丛林,禅教兼重,又盛倡净土信仰,其影响远远超过慧经。

    1.禅律并行,禅教兼重

    元来(1575—1630),又名大舣,字无异,俗姓沙,舒城(安徽舒城县)人。十六岁到金陵瓦棺寺听讲《法华经》,后至五台山出家,从天台宗僧习止观法门。他后来追述这段修行过程说:

    参五台山静庵通和尚,蒙示三观之旨。先修空观,一空一切空。彼时于蒲团上,当下不知血肉身心前境,不知有山河大地。如此五年。(19)

显然,元来注重的是天台宗的坐禅观想,所以一直勤于此,“尝露坐松下,不知晨夜,蚊蚋集躯,如唼槁木”。由此形成他终生重视禅修实践的作风。

    五年之后,元来慕名到鹅峰见慧经,见他貌似田夫,遂未停留便去福建白云峰,苦修三年,有所证悟。然后又到宝方寺见慧经,慧经让他为首座。二十七岁时,至鹅湖访祩宏弟子心和尚,“受菩萨毗尼”。在此期间,曾三次拜见祩宏,祩宏书写“演畅真乘”相赠。

    从二十八岁开始,元来独立住持寺院。初住博山(江西上饶)能仁禅寺,后三十年中住持过建州董岩禅寺、福州鼓山涌泉禅寺和金陵天界寺等。在江西、福建和江苏一带颇有影响,

    明末,南方禅宗崛起,涌入禅门的僧人普遍轻视戒律。元来以戒律约束僧徒,受到社会好评。他能够住持博山能仁禅寺,就因为当地官僚士大夫看重他这一特长。“博山故韶国师道场,荒废日久,寺僧皆肉食者流。广文君倡诸缙绅,偕寺僧请和尚。和尚至,则诛草为屋,仅足容膝,而禅律并行,蹶然而兴起。鹅湖闻和尚居博山,即以授戒仪轨畀之。”他以戒律治理丛林,有很大的号召力,前来请他授戒的人很多,“学士大夫、文学布衣,礼足求戒者,动至数万”。(20)

    元来也很重视参究话头,但不像慧经那样用它代替一切。他鼓励学徒多读佛典:“夫为学者,凡经律论三藏文字,大小偏圆,靡不遍涉。”(21)他认为宗与教不应该相互褒贬:“然宗教殊途,皆归一致,都城趋入,迅速不同。非敢以宗抑教,以教抑宗,真有所抑,即是魔入。”(22)他本人即颇通经典和诸宗教义,增强了对文人的影响力。“姑苏刘监军锡玄,素慕和尚,闻和尚在金陵,干走谒焉。询以台教,辩如悬河,和尚为剖疑义,更示以别传之道,监军窅然自丧。”(23)据《无异元来禅师广录》载,他经常为僧人和士大夫讲解天台、华严和唯识等宗的教义。他自撰《宗教答响》五卷,专门论述宗与教的相通关系。这种禅教并重的做法,适应了整个佛教发展的大趋向,这是他名重一时的重要原因。

    刘日杲曾高度评价元来,“明兴二百年,宗乘寥寥,得和尚而丕振,猗与盛哉!禅律不相谋,宗教不相为也,而和尚法嗣寿昌,律传鹅湖,殆兼之矣”(24)。认为元来改变了明代两百年来禅宗萎靡不振的局面,是溢美之词,但指出元来打破了“禅律不相谋,宗教不相为”的框框,促进了禅律并行、禅教兼重的发展,则是事实。

    元来的门徒编有《无异元来禅师广录》三十五卷,收录他六坐道场的语录及杂著、拈古、颂古、书启、诗文、传记等;元贤从中筛选,编为《博山无异大师语录集要》六要。

    元来一系后被称为寿昌系的博山一支,其传承法号有二十字:“元道宏传一,心光普照通,祖师隆法眼,永传寿昌宗”(25)。元来的门徒很多,在他第二次住博山时,“朔既燕都,南尽交趾,望风而止者,数以千计”(26)。知名的弟子有长庆道独(1599—1660)、雪磵道奉(1597—1675)、古航道舟(1585—1655)、瀛山智訚(1585—1637)等。其中智訚曾住持博山、福州鼓山、杭州虎跑、信州瀛山等处,影响较大。他的思想没有超出元来的范围。关于他的言行,有《雪关和尚语录》六卷和《雪关禅师语录》十三卷。

    2.禅与净土,“当求一门深入”

    在禅宗史上,关于禅与净土的关系问题,始终是意见不一。当明清之际禅宗重兴,则再次出现了排斥净土信仰的思潮,元来则是维护净土信仰的代表。他批判当时的一些现象说:

    慨末法我相自高,边见分执,贬净土为小乘,指念佛为权行,甚至向人诞唾下。觅尖新语句,蕴在八识田中,以为究竟极则。及至到头,一毫无用,是之谓弃楚壁而宝燕石,反鉴而索照也。(27)

    将净土信仰斥于禅外的人,是要用参究话头取代佛教的一切法门。据元来看,这将“一毫无用”。他的观点是:“禅净无二也,而机自二。初进者,似不可会通,当求一门深入。”(28)他的意思是说:“禅”与“净”本身并无区别,由于行者根基不同,禅与净始划分为二。初学者尚不能将两者会通为一,则参禅者可专心看话头,求西方者可专心于念佛。就是说,禅净结合最好,否则禅净单修也行,但决不能把两者对立起来。后来元来指导学人修习,或参禅,或念佛,都没有背离这一原则。

    元来提倡禅净无二,其中的“净土”,首先指的还是唯心净土,所谓:“十万亿刹之外,不出一心”(29)。他作《净土偈》一百零八首,每首都以“净心即是西方土”一句开头,其中前三首是:

    净心即是西方土,行通西方步不移。无影树头非色相,瞥然起念便支离。

    净心即是西方土,念佛声消我是谁。彻底掀翻“谁”字窟,三家村里活阿弥。

    净心即是西方土,何必瞿昙万卷书。霹雳一声聋两耳,全身拶入赵州“无”。(30)

    第一首是重述唯心净土的原理,无甚特色。第二首是接受祩宏关于融通禅净的思想,并纳入看话禅。他曾指出:“我云栖师翁将禅净二途缚作一束,教人单提一句‘念佛是谁’。”(31)即用看“念佛是谁”,代替念诵阿弥陀佛;通过“念佛声”,“消我是谁”的“我执”观念。如果参透这个话头,就是“彻底掀翻‘谁’字窟”;将“我执”彻底掀翻,也就达到了念佛求见阿弥陀佛的目的。第三首,是用念佛代替看话头,认为两者会有同样的效果:念佛若念到无其他知觉的程度,等于看赵州“无”字话头所达到的境界。

    这种“净心即是西方土”,在具体运用上可以有很多方面,但就唯心净土言,本质上是反西方净土的,属于禅宗的老调。但是,若依据修行根机来分,禅与净土是两种法门,这里的净土就是西方净土:“如果提一句弥陀,当以信、行、愿为资粮。信者,信自心有成佛的种子,信有弥陀可见,信有净土可生,信我念佛将来毕竟见佛,毕竟成佛,更无疑虑也……”(32)既然承认“有弥陀可见”,“有净土可生”,那么,弥陀和净土就不是存在于自我心中,而是外在可崇拜的对象。在这里,元来还把西方信仰当作“资粮”,即手段,但在另一些地方,他把唯心净土与西方净土这两种相互矛盾的说法完全沟通起来:“然行人念佛,正当发愿往生,不可执目前净土。大方之家,安可滞一隅,谓之心净土净,正所谓弃大海认浮沤为全潮者,不迹迷乎?……果将一句弥陀,念教不念自念,究竟到一心不乱,则唯心之理,不言可喻,又何妨发愿往生乎?”他认为,以“心净土净”反对求往生,是愚迷的表现;而念诵佛号求往生,最终也能达到唯心净土的境界。看来,矛盾并没有从理论上解决,只是在实践上调和了。

    与此相应,他将历代禅师呵佛骂祖等反对偶像崇拜的言论当作“权语”,以便把西方净土纳入禅中:“是故求一门深入,不可滞祖师权语,又不可滞抑扬之说也……祖师亦云:‘佛之一字,吾不喜闻。’又云:‘念佛一声,三日漱口。’祖师意总不在此。”最后,他依然重述念佛会有佛力冥资、易于参禅等老调:“此净土一门,仗果位中佛,发大弘誓,广摄念佛行人,比于诸法门中,似省力也。”(33)

    元来提出的禅净可以不必兼修、当求一门深入的主张,影响不小。他的同门师弟元贤作了更进一步的发挥。元贤告诫禅僧,不论是参禅还是念佛,能同样达到解脱:“又有一等人,才念佛又愁不悟道,却要参禅,心挂两头,功不成就,全不知念佛也是这心,参禅也是这心,参禅参得到的,念佛也念得到。”(34)

    然而,在元贤的继续解释中,却从禅净可以不必兼修,变成了禅净不可兼修:

    问:参禅兼修净土可乎?曰:参禅之功,只贵并心一路,若念分两头,百无成就。如参禅人有一念待悟心便为大障,有一念恐不悟心便为大障,有一念要即悟心亦为大障,况复慕净土诸乐事乎?况虑不悟时不生净土,已悟后不生净土乎?尽属偷心,急加剿绝可也。(35)

这样一来,参禅和念佛不是相辅相成、互为补充,而是相冲相克、水火不容了,尽管两者都可以独立达到解脱的目的。

    元来和元贤这些充满矛盾的主张,反映了明清之际净土思潮的高涨,使禅宗处在两难之中,最后不得不以承认净土为独立的解脱法门,来保持禅宗绝对内向的纯净。但这种日子也不长了。

    三、永觉元贤的“救儒禅”

    1.元贤生平

    元贤(1578—1657),字永觉,俗姓蔡,建阳(福建建阳县)人。未出家前受过良好的儒家教育,是一个典型的“以儒而入释”的禅师。他喜好宋代理学家的著作,尤其“嗜周、程、张、朱之学”,二十五岁到寺院听讲《法华经》,对佛教产生信仰,便继续研习《楞严》、《圆觉》等在当时最流行的佛典。万历三十一年(1603),往福建董岩,随慧经习禅,慧经还指导他参究“干屎橛”话头。

    万历四十五年(1617),元贤正式出家。一年后慧经去世,又随元来习禅三年。至四十六岁时,闭门三年,阅读大藏经。自五十七岁以后的二十余年,先后住持福建鼓山涌泉禅寺、泉州开元禅寺、杭州真寂禅院和剑州宝善庵。其弟子为霖道霈称他“四坐道场,大做佛事,言满天下,道被域中”(36)。

    元贤是继元来之后曹洞宗最有影响的禅师。他重建了许多被废弃的寺院,他居住时间最久的鼓山成为“八闽丛林之冠”。“山中所依止率三百余人;问道受戒,不啻数万人。”(37)

    元贤晚年,正是明清交兵的年月,南方战事频繁,生灵涂炭,人民蒙灾。元贤率领僧徒,从事赈济灾民、葬埋死者等慈善活动。如清顺治七年(1650),率众“收无主遗骸千余瘗之”。顺治十二年春,兴化、福清、长乐一带,“罹兵变,饥民男妇流至会城南邻……师乃敛众遣途,设粥以赈。死者具棺葬之,凡二千余人,至五十日而止”(38)。中国佛教在战争年代从事大规模的社会救济活动,大约应该从元贤算起。

    元贤的社会视角广,关心的问题也多,反对溺杀女婴的陋习是其中之一。他说:

    今世俗溺女,正所谓杀无罪之子,愆之莫大者也,而世俗恬不知怪,视以为常,不亦异乎?昔孟子谓: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纳交于孺子父母也,非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直曰:无恻隐之心非人也……其爱子之情,岂有择于男女哉。(39)

    元贤以精通儒释闻名,本人也很自负,临终述怀竟以拯救儒士和禅者为嘱:

    老汉生来性太偏,不肯随流入世廛。顽性至今犹未化,刚将傲骨救儒禅。儒重功名真已丧,禅崇机辩行难全。如今垂死更何用,只将此念报龙天。(40)

在他看来,儒士追求功名而丧尽真性,禅僧巧言善辩则正行难全。此话讲于明亡清初之际,是否别有所指很难推度,但最后要将此念报“龙天”,确实特别。在佛徒中,一般不会有说“报龙天”这种话的,尤其是一个知识僧侣。

    2.著作

    元贤一生著述很多。道霈说:“师平生说法语录及诸撰述共二十种,凡八十卷,盛行于世。”(41)元贤自述其著作“凡二十种,计一百余卷”(42)。道霈集元贤的语录及部山杂著,编为《鼓山永觉和尚广录》三十卷。除了上堂说法语录之外,他的著作可分为四类:一是史传,包括两部《灯录》,一部地区僧史和重修的两部山寺志;二是禅学论述,以《洞上古辙》两卷为代表;三是“会通儒释”之作,主要是《寱言》;四是注疏,包括《楞严翼解》、《楞严略疏》、《金刚略疏》、《般若心经指掌》、《法华私记》等。

    元贤很重视编撰禅宗史书,用力甚大。为补《五灯会元》的不足,于1649年编撰了《补灯录》,补记了一百八十五人,希望能“发前贤之秘光,开后学之智眼”(43)。两年之后,他又补了《五灯会元》和《五灯续略》的不足,编撰《继灯录》六卷,分述临济(始于第十八世)和曹洞(始于第十六世)两宗,其影响大于《补灯录》。

    元贤的《建州弘释录》两卷,是在元来的鼓励下编撰的,完成于崇祯二年(1629)。元来指出,他早年游历福建,知道这里是“理学渊薮”,后读《灯录》,又知道“建州为禅学渊薮”(44),因此劝元贤写一部他的故乡僧史。元贤遂“博探群籍,取诸师之产生于建者,或开法显化于建者,悉录传之”(45),记录了从唐到明的名僧七十七人。

    元贤还整理和续编了两部山、寺志书,即续编《泉州开元寺志》和《鼓山志》。后者原为两卷,未最后定稿。

    元贤还对临济和曹洞两宗的研究独具心得,认为两家禅学具有一致性。他说:“予三十年前学临济,三十年后学曹洞,自从胡乱后,始知法无异味。”(46)在临济禅学方面,他曾作《三玄考》,重新解释三玄三要;而费力最多的,是研究曹洞宗禅学。清顺治元年(1644),写成《洞上古辙》两卷。顺治五年,经“再四订定”,最后定稿。此书把曹洞宗旨的源头归结到希迁的《参同契》,认为“参同契”乃“洞宗之源也”(47);对五位君臣、偏正回互等曹洞宗义进行重新解释,并选集了历代曹洞禅师若干言行。

    元贤在讲到撰写《洞上古辙》的背景时指出:

    至我明弘治中,有《四家颂古注》,嘉靖中,有《曹洞宗旨绪余》及《少林笔记》等书,悉皆谬妄,迷乱后学……乃作《洞上古辙》二卷,尽删邪说,惟取古德旧案,类集成书,间有发明考订,乃不顾危亡,直犯忌讳。(48)

《洞上古辙》在于用“发明考订”的方法,批驳谬妄,理清迷乱,而矛头则是直指《曹洞宗旨绪余》及《少林笔记》等代表的嵩山系曹洞宗。因此,《洞上古辙》的性质与法藏的《五宗原》相似,也有反权威的意义,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南北曹洞禅师在禅思想上的差异。

    元贤论述儒释关系的著作是《寱言》。写于崇祯五年(1632)的《续寱言序》说:“昔余居荷山,因诸儒有所问辩,乃会通儒释,而作《寱言》。”(49)所以,他强调的是儒佛两教的一致性:“人皆知释迦是出世底圣人,而不知正入世底圣人,不入世不能出世也;人皆知孔子是入世底圣人,而不知正出世底圣人,不出世不能入世也。”视佛为出世之教,儒为入世之教,两者分工治世,是一种十分流行的观点。现在元贤则把两家圣人完全等同起来,认为他们是出世的,同时也是入世的。

    《寱言》的内容比较庞杂,引用了大量儒典,涉及历代很多儒士,分析了不少哲学命题。但比较集中论述的,仍然是心性问题。在谈及程朱及王阳明的学说与禅宗心性论之同异时,他说:

    佛氏论性,多以知觉言之。然所谓知觉者,乃灵光独露,回脱根尘,无待而知觉者也。阳明倡良知之说,则知待境起,境灭知亡,岂实性之光乎!程朱论性,直以理言之,谓知觉乃心,心中所具之理为性,发之于四端为情。阳明之良知,正情也。即欲深观之,则此情将动未动之间,有灵灵不昧,非善非恶者,正心也,岂实性之理乎?

    这是一个禅僧关于宋明儒学热门话题的观点,是值得注意的。以《圆觉》、《楞严》为代表的“佛氏”,即禅宗的主流,以“知觉”为人的本“性”。但此“知觉”与王阳明的“良知”不同:佛氏之“知觉”,是无条件的存在;王氏的“良知”,则受对象的限制。程朱把人“性”归为“理”在心中的显现,知觉仅归为心的功能,理成了知觉的本体。这是三家的差别。元贤认为,儒家两说都不究竟:王氏之“良知”,属于道德化的“善”,“善”是“情”的一种,故曰“正情”;程朱之理,“发之于四端”者,也是善,与王氏之“情”是一回事。但在此“情”之上,即“此情将动未动之间”,善恶尚未分化,是谓“正心”,即“灵灵不昧”的“知觉”,这才是“实性”所在,而不是别有其“理”的存在。因此,王学是讲情而非“性”;程朱讲“理”亦非“性”;只有禅宗的“知觉”才是“性”,也与儒家的“正心”之旨相合。

    撇开元贤在这里的抑扬褒贬,他关于禅学与心学、理学三者异同的论述,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学术界的实况。

    3.论“治经”

    注重讲经注经也是明代佛徒的一种风气。元贤在追溯这种风气的变化时说:

    国朝嘉隆以前,治经者类胶守古注,不敢旁视,如生盲依杖,一步难舍,甚陋不足观也。万历间,雪浪起而振之,尽罢诸疏,独演经文,遂为讲中一快。然而轻狂之士,强欲效颦,妄逞胸臆,率尔灾木,其违经叛圣之害,岂止于陋而已哉?(50)

明代治经有两个阶段:在嘉靖、隆庆(1522—1572)年以前,讲经者都是株守古注,不敢有一点自己的见解。从万历(1573—1619)开始,治经出现了转折:精通《华严》、《唯识》的雪浪洪恩(1545—1608),完全撇开古疏,而按自己的理解阐发,使治经之风为之一新。但由此又引发另一种流弊,使“轻狂之士”任意发挥,以致“违经判圣”。在元贤看来,这种现象比株守古注更为有害。他以《楞严经》的讲习为例说:“英明者既藐视前修,则竟逞臆裁,而全经之旨,几至扫地。稍钝者进无新得,退失故局,则从席下拾残唾而已。”因此,治经既不能全靠古注,又不能“藐视前修”;既不能曲解经义,又不能没有独立见解。应该把两者结合起来。元贤注解《楞严经》就是按这个原则做的:“今山中闲寂,客有请益《楞严》者,乃俾以旧解为指南,间有未安者,乃旁采众说,或出私意以翼之。”

    元贤很赞赏谢介庵所注《金刚般若经》,能够“使天下学者读之,无不了然于自,豁然于心,亦善巧方便,接引初机之一法也”。他自作《楞严略疏》,更以“使观者触目而爽然会心,不为经文所蔽、诸疏所乱”为目标。(51)他实质上是把注经变成了弘禅的方便手段,所以时出“私意”就成了必然的事。因此,他的注疏往往受到指责。他的《金刚略疏》三易其稿而后成,自以为“尽诛旧日葛藤,独揭斩新日月,但理求其当,辞求其达”,绝对“无纡回隐昧之弊”,可谓是得意之作。但却有人批评他:“古疏上祖慈尊,下宗二论,无片言只字不有所本,今子弃之而弗从,岂子之智能超于诸大圣哉?”(52)

    批评本身是迂腐的,不值一驳,但元贤把治经作为发挥自己禅观的手段,作为教授学徒明心的方便,无疑是继承了禅宗历来提倡的“六经注我”的传统,表明自由解释的学风也在明清之际复苏起来。

    ①《博山语录集要序》。据《宗统编年》卷二九记载,幻休常润于嘉靖二十五年(1546)开始住持少林寺,万历初年常润虽仍住少林,但小山宗书早已去世。所以,元贤在这里讲的时间不太确切。

    ②上引均见《建昌廪山忠公碑》。

    ③一说慧经在鹅峰居住二十四年,此据元贤的《无明和尚行业记》,见《鼓山永觉和尚广录》卷一五。

    ④元贤认为,德清所撰《塔铭》“述先师(指慧经)入道机缘,率多失实”,故另作《无明和尚行业记》,认为慧经并没有见到达观真可。

    ⑤⑦《无明和尚行业记》。

    ⑥《无异元来禅师广录》卷三三。

    ⑧《新城寿昌无明经禅师塔铭》。

    ⑨《寿昌无明和尚语录》卷上。

    ⑩(14)(15)《南宋元明禅林僧宝传》卷一四。

    (11)见《寿昌无明和尚语录序》。

    (12)《新城寿昌无明经禅师塔铭》。

    (13)《无明和尚行业记》。

    (16)(17)《寿昌无明和尚语录》卷上。

    (18)守一编:《宗教律诸宗演派》。

    (19)《无异元来禅师广录》卷八。

    (20)上引均见《博山和尚传》。

    (21)《无异元来禅师广录》卷二六。

    (22)《无异元来禅师广录》卷二三。

    (23)《博山和尚传》。

    (24)(26)《博山和尚传》。

    (25)《宗教律诸宗演派》。

    (27)《无异元来禅师广录》卷三二。

    (28)(29)《无异元来禅师广录》卷二一。

    (30)《无异元来禅师广录》卷二○。

    (31)《无异元来禅师广录》卷八。

    (32)《无异元来禅师广录》卷二○。

    (33)上引均见《无异元来禅师广录》卷二一。

    (34)《鼓山永觉和尚广录》卷九。

    (35)《鼓山永觉和尚广录》卷二九。

    (36)道霈:《最后语序》。

    (37)潘晋台:《鼓山永觉老人传》。

    (38)《福州鼓山白云峰涌泉禅寺贤公大和尚行业曲记》(以下简称《贤公大和尚行业曲记》)。

    (39)《鼓山永觉和尚广录》卷一六。

    (40)《贤公大和尚行业曲记》。

    (41)《鼓山永觉老人传》。

    (42)《鼓山永觉和尚广录》卷一八。

    (43)《鼓山永觉和尚广录》卷一四。

    (44)《无异元来禅师广录》卷一二。

    (45)《鼓山永觉和尚广录》卷一三。

    (46)《鼓山永觉和尚广录》卷一六。

    (47)(48)《鼓山永觉和尚广录》卷二七。

    (49)《鼓山永觉和尚广录》卷三○。

    (50)上引均见《鼓山永觉和尚广录》卷二九。

    (51)上引均见《鼓山永觉和尚广录》卷一三。

    (52)《鼓山永觉和尚广录》卷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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