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玄觉与天台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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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觉(665—713),字明道,俗姓戴,温州永嘉(今属浙江)人。据早出的《祖堂集》说,玄觉曾在温州开元寺,与其姐共住一寺,侍奉老母,遭人诽谤。后遇神策禅师,受其劝说而往曹溪参访惠能。又记玄觉见惠能事云:

    迤逦往到始兴县曹溪山,恰遇大师上堂,持锡而上,绕禅床三匝而立。六祖曰:夫沙门者,具三千威仪,八万细行,行行无亏,名曰沙门。大德从何方而来,生大我慢?对曰:生死事大,无常迅速。六祖曰:何不体取无生,达本无速乎?对曰:体本无生,达即无速。祖曰:子甚得无生之意。对曰:无生岂有意耶?祖曰:无意谁能分别?对曰:分别亦非意。祖曰:如是如是。于时大众千有余人,皆大愕然。师却去东廊下挂锡,具威仪,便上礼谢,默然击目而出。便去僧堂参众,去上来辞。祖曰:大德从何方来?返太速乎?对曰:本自非动,岂有速也?祖曰:谁知非动?对曰:仁者自生分别。祖师一跳下来,抚背曰:善哉,善哉!有手执干戈。小留一宿,来朝辞祖师。禅师领众送其僧。其僧行十步来,振锡三下,曰:自从一见曹溪后,了知生死不相干。(《祖堂集》卷三《一宿觉和尚》)

    这一记载比较朴素,仅涉及玄觉受神策启发而参惠能,及参惠能的具体经过。

    稍晚出的《宋高僧传》卷八则在相关资料方面已有所取舍。其一,简约了玄觉参惠能的经过;其二,增加了玄觉与左溪玄朗的关系叙述。对于玄觉参惠能,《宋高僧传》仅作简单记述,云:“觉以独学孤陋,三人有师,与东阳策禅师肩随,游方询道。谒韶阳能禅师而得旨焉。或曰,觉振锡绕庵答对,语在别录。至若神秀门庭,遐征问法,然终得心于曹溪耳。既决所疑,能留一宿,号曰‘一宿觉’。”玄觉与玄朗的关系,《宋高僧传》有明确记载,曰:“初,觉与左溪朗公为道契,朗贻书招觉山栖,觉由是念朗之滞见于山,拘情于讲。回书激劝,其辞婉靡,其理明白。俾其山世一如,喧静互用,趣入之意暗诠于是,达者韪之。”这就是说,玄觉与玄朗虽曾以道相契,但后来出现认识上的歧异,所以终于分道扬镳。《永嘉集》“劝友人书第九”载录了玄朗召玄觉山居书以及玄觉答书。

    更为后出的《景德传灯录》和《佛祖统纪》等著作,在上述基本史料的基础上,增益了一些新的资料,提出了为后人纷争不已的说法,其中包括玄觉与天台佛教的关系问题,玄觉参谒惠能的真实背景问题。

    《景德传灯录》卷五云,玄觉“遍探三藏,精天台止观、圆妙法门,于四威仪中常冥禅观。后因左溪朗禅师激励,与东阳策禅师同诣曹溪”。《佛祖统纪》卷一○亦云,玄觉“遍探三藏,精天台止观、圆妙法门,四威仪中常冥禅观。因左溪朗公谢厉(似当作激励),遂与东阳策禅师同诣曹溪”。这表明,玄觉早年的修学以天台止观为根本,即他有着很深的天台佛学背景,但后来向南宗禅的转化又与天台学者的“激励”有关。两家著作同时表示,玄觉在天台方面的传承,出自天宫慧威,即与玄朗同门。两家所说相似,但其用意不一。《景德传灯录》站在禅宗的立场上,认为玄朗激励玄觉去参惠能,说明天台佛教对禅宗的认同。而《佛祖统纪》站在天台宗的立场上,则意在指出玄觉禅学的根底在天台。

    事实上,在玄觉的《禅宗永嘉集》里,录有玄朗的《召大师山居书》和玄觉的《答朗禅师书》①。从二书的内容看,两人关系十分密切,并且在玄觉的答书中,落款作“同友玄觉和南”。由此可知,不管他们是否同出慧威,都与天台佛学有密切的关系,故而在《宋高僧传》中也说他们“道契”。只是后来玄觉的思想变化颇大,从而造成禅与天台两方面对他的不同评价。

    据《宋高僧传》的记载,玄觉早年的修行方式,基本上是对天台止观的实践。传云:

    觉本住龙兴寺。一门归信,连影精勤;定根确乎不应移,疑树忽焉自坏;都捐我相,不污客尘。睹其寺旁别有胜境,遂于岩下自构禅庵。沧海荡其胸,青山拱其背;蓬莱仙客岁月往还,华盖烟云晨昏交集。粤若功德成就,佛宝郁兴;神钟震来,妙屋化出。觉居其间也,丝不以衣,耕不以食,岂伊庄子大布为裳,自有阿难甘露作饭。

    他后来对这种修行方式表示不满,甚至也不满于神秀的禅法,或因得闻惠能顿悟禅法,正与自己心性相合,乃断然放弃止观修习。所以,“觉由是念朗之滞见于山,拘情于讲”,已与他原来于“别有胜境处”“自构禅庵”的修行不甚一致。玄觉脱离天台后,以南宗禅为归向,成为禅宗史上颇有影响的人物。但是,既然他早年接受过天台学说,那么也就不可避免地与天台佛教保持着思想上的联系。

    玄觉生前有传法著作十篇,后由庆州刺史魏靖(或作魏静)辑为一卷,名《永嘉集》,另有《证道歌》一首。《永嘉集》按修行的先后程序,由浅入深,渐次阐述佛教修行的过程。虽然声称以禅宗的名义,但实际上包含着天台止观的内容。比如,“优毕叉颂第六”讲如何通过修行,抛弃各种偏执,否定一切差别认识,说:

    夫定乱分歧,动静之源莫二;愚慧乖路,明暗之本非殊。群迷从暗而背明,舍静以求动;众悟背动而从静,舍暗以求明。明生则转愚成慧,静立则息乱成定;定立由乎背动,慧生因乎舍暗;暗动连系于烦笼,静明相趋于物表。……宗同则无缘之慈,定慧则寂而常照;寂而常照则双与,无缘之慈则双夺。双夺故优毕叉,双与故毗婆奢摩。以奢摩他故,虽寂而常照;以毗婆舍那故,虽照而常寂;以优毕叉故,非照而非寂。照而常寂故,说俗而即真;寂而常照故,说真而即俗。非寂非照故,杜口于毗耶。(《永嘉集》,《大正藏》卷四八)

    这里,玄觉从定乱、动静、愚慧、明暗、真俗等对立的角度来说明修行的重要性,即没有像惠能禅宗那样强调它们之间的统一性,放弃止(奢摩他)观(毗婆舍那)修习。也就是说,玄觉仍以他熟悉的天台止观学说来谈论佛教修行。接着,他在重点谈论“优毕叉”(舍)时,更以天台的“观心十门”来说明。他写道:

    观心十门。……第一言其法尔者,夫心性虚通,动静之源莫二;真如绝虑,缘计之念非殊。惑见纷驰,穷之则唯一寂;灵源不状,鉴之则以千差。千差不同,法眼之名自立;一寂非异,慧眼之号斯存;理量双消,佛眼之功圆著。是以三谛一境,法身之理恒清;三智一心,般若之明常照。境智冥合,解脱之应随机;非纵非横,圆伊之道玄会。故知三德妙性,宛尔无乖。

    这里所说“观心十门”中的初门,是专论如何契入“法尔”的。“法尔”即真如、法性,玄觉以天台止观体系中的“三谛一境”、“三智一心”等学说予以说明,通过以“观心”为出发的止观修习,即可获得与真如法性的冥合。以法眼观因缘生起之法,则有千差不同;以慧眼观空,则万物“一寂非异”;以佛眼观中道,则得宇宙实相的认识。三谛一境关乎“法身之理”,三智一心关乎般若之智。所有这些,都源自智者《摩诃止观》,出自天台止观基本原理。

    又比如,就修行程序而言,《永嘉集》也有天台止观的成分。若按禅宗所说,顿悟是没有程式的,甚至没有修行次第,定慧等一、理事不二,而《永嘉集》罗列从慕道志仪起,经戒*(忄乔)奢意、净修三业、奢摩他、毗婆舍那、优毕叉、三乘渐次,最后达到事理不二的八个步骤。天台说一心三观、一念三千,那是理论上的认识,而就修行说来,并不否定有过程、有次第,故而建立“四种三昧”、“十乘观法”、“二十五方便”等多种止观实修法门。

    总体上说,《永嘉集》所说不是纯粹禅宗的思想,它的精神是提倡禅与天台的融合。但因为玄觉的由台而入禅,后来成为禅宗的传人,这种做法对天台学者来说毕竟难以接受,故而总是耿耿于怀。如神智从义所说,《永嘉集》虽不曾公开谈论天台止观,但实际上盗用的是天台圆顿教义,采取的是“夺他成己”的手法。又说:“讨疏寻经,分别名相,自不达尔,非经论故。不知讨谁疏耶?若慈恩等疏则可耳。若天台疏,皆有方轨,摄法入心,观与经合。非数他宝,岂可谓之?分别名相而已哉!”(见《佛祖统纪》卷一○)

    永嘉玄觉原系天台学者,他后来脱离天台而转向禅宗,至少可以说明两个问题:其一,它说明禅宗(惠能南宗)的发展在当时确实开始出现转机,它在南方地区的思想影响已经进入天台佛教的势力范围。其二,天台宗除了应对法相唯识宗、华严宗的教义批评,还直接面临着正在崛起之中的禅宗思想的攻击。这就迫使天台学者自强不息,为保证天台宗的生存和发展,必须以革新的态度迎接挑战。湛然天台思想的革新适应了时代的需求,成为天台宗发展史上极其重要的阶段。

    智*(左岂右页大师的天台学说,对华严宗、禅宗等都给予重大启发,后者曾从天台止观学说中获得必要的思想资料,但由于智*(左岂右页)之后天台学者的保守倾向,不仅使天台佛教困于守成,而且还面临他宗围攻的形势。宗派佛教在中国思想史上的意义,在于通过它们之间的相互学术性批判,推动佛教思想的不断发展变化,同时也促进整个中国思想史、哲学史的繁荣。学术思想若没有对立面,断然不能得到长足发展;天台宗此后思想领域的变化,与其他各宗学说的兴起有密切关系。

    ①玄朗的《召大师山居书》,表达山中禅修的意趣,希望玄觉也入山潜修。云:“自到灵谿,泰然心意;高低峰顶,振锡常游。石室岩龛,拂乎宴坐;青松碧沼,明月自生。风扫白云,纵目千里;名花香果,峰鸟衔将。猨啸长吟,远近皆听;锄头当枕,细草为毡。世上峥嵘,竞争人我;心地未达,方乃如斯。倘有寸阴,愿垂相访。”玄觉的《答朗禅师书》,先是回顾以往友情,云:“自别以来,经今数载,遥心眷想,时复成劳。”接着他便婉转地批评这种“泯迹人间,潜形山谷”的修行,以为它不能真正达到解脱的目的。在他看来,“正道寂寥,虽有修而难会;邪徒喧扰,乃无习而易亲。若非解契玄宗,行符真趣者,则未可幽居抱拙,自谓一生欤!”重要的是对佛道的认识,而不在乎处山中或闹市:“若未识道而先居山者,但见其山,必忘其道;若未居山而先识其道者,但见其道,必忘其山。……是以见道山者,人间亦寂也;见山忘道者,山中亦喧也。”玄觉又以禅宗观点指出:“若知物我冥一,彼此无非道场。复何徇喧杂于人间,散寂寞于山谷?是以释动求静者,憎枷爱竏也;离怨求亲者,厌槛欣笼也。”从当年与玄朗共修天台止观,到如今人间山中无非道场,玄觉认识上的这种转变,想必有一个过程,即他在离开天台山后,接受了南宗禅的思想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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