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大钧谈西安事变
钱东亮
钱大钧是我的老上司。我是黄埔军校出身,从1926年起,就在他手下工作;北伐后曾一度离开,1930年,我又在他部下当团长。他和我无话不谈。1936年西安事变中,他在华清池负了伤,后回南京休养。1937年2月,我去探望,他的伤口尚未痊愈,他对我谈了一些西安事变的情况,颇为感慨。西安事变时,钱任蒋介石的侍从室主任,是当事人之一,兹就记忆所及,追记如下:
蒋介石对抗日和“剿共”的估计
钱大钧说,西安事变发生的主要因素,不外乎是抗日与“剿共”之争。蒋介石一贯坚持不与共产党合作,认为一合作就要吃亏上当。这些大家都已经听得多了。蒋说,共产党带有极强的腐蚀性和极大的破坏性,所以不可能建成富强的中国。共产党所主张的极权主义,不可能为中国人民所接受。要建设中国,只有实行三民主义。他始终扛着三民主义这块招牌不放的。要攘外必须安内,要安内必须“剿共”。这几句话,有人说,就是蒋介石主义。实际上,他的学问,也只有这一点点而已。1936年,蒋介石在西安召开“剿共”会议,决心以二三十万大军,杀奔陕西,彻底消灭共产党。12月8日,他乐观地说,希望年底解决共产党问题。
西安事变发生以前,蒋介石对东北军、西北军与红军合作这一点,已略有所闻。怎样对付张学良的东北军和杨虎城的西北军,蒋的心里自有一番腹稿:就是要设法将西北军队与两广的军队相互调防,使在人地生疏的环境中,不敢轻举妄动。这样,就易于监督、调动和指挥。1936年6月起,广东陈济棠和广西李宗仁、白崇禧,先后企图发动政变。后来,蒋介石以巨款收买了他们的空军,致使他们的政变没有成为事实。从此,蒋早有南北军队对调的计划。蒋介石一到西安,马上对东北军、西北军训话说:“你们现在只有两条路好走:一条是到陕西去‘剿共’,中央军作你们的后援;一条路是调往闽、皖,听任中央调配。军队不服从调动,那还行吗?”张学良、杨虎城当时对这些话都极为反感。
对日本问题,蒋介石也曾经对钱大钧谈论过。他说:日本对中国的最大欲望是要使它占领东北四省合法化;至多还想在经济方面独抓中国的资源。对于这些问题,蒋自认是有办法应付的。共产党则不然。共产党是我们的心腹之患。我们肚子里生了疮,不彻底消除它,那是要死人的。共产党的打算,是利用抗日招牌,争取人民,尤其争取一般青年人的同情和支持。他们在我们军队中搞拉拢、搞分裂,瓦解我们的军事实力,从而扩大他们的军队,扩充他们的地盘。这点,必须密切注意。蒋说,共产党见到我们西南方面已经安定下来了,他们无法捣乱了,于是把视线转到西北方面。山西阎锡山是反共的;冯玉祥是个投机多变的人;杨虎城心壮气粗,容易被人说动而利用;张学良是一只失了窝的呆鸟,没有什么远见。钱大钧谈到这里,笑着说,蒋介石对张学良有个评语:张汉卿是个喜弄小聪明的人。碰到大事,却又糊涂起来,缺乏决断,容易被人所利用。
蒋介石由洛阳赴西安前夕
1936年10月底,蒋介石由西安飞回洛阳。钱大钧说,蒋在洛阳经常开秘密会议,或个别谈话。参加的有陈诚、蒋鼎文、卫立煌、万耀煌、钱大钧等人。商议结果,大家劝蒋介石不必亲赴西安,派个代表去和张学良、杨虎城商谈就可以了。因为当时大家都已知道张、杨两人心有异志,蒋介石若亲自出马,未免太担风险了。但蒋却认为非自己去西安不可,否则不可能解决西北的问题。他说:“我不去,能行吗?我去,总比别人去妥当些,可以向西安部队讲讲抗日和安内的道理。要抗日,一定先要安内。要安内,必须剿灭共产党。如果联共抗日,共军兵力不多,主要靠我们去抗日,我们的实力就大大被消耗,这就实际上支援了共产党。所以我们不能上共产党的当。我相信,向东北军、西北军讲讲这些问题,他们是会醒悟过来的。”蒋介石为什么这样自信?这与不久前两广问题之迅速和平解决有关。西南问题发生之初,形势极为严重。陈济棠、李宗仁等人调兵遣将,准备作战。但蒋介石一到广州,西南问题就迎刃而解。因此,他不免有些自满,得意忘形,认为西北问题总不会比西南问题更困难吧。不过,有共产党从中插手,蒋感到很恼火。但他又经常同接近的人员谈:“我相信我的威望可以克服一切困难。”
蒋介石虽不听人劝,决心再去西安,但他知道东北军和十七路军是联合一致的,而且他们同陕北方面早有来往,所以也存有戒心。他在出发前后,在各方面都作了保卫部署。这次,蒋介石去西安,并不住在西安,而住在离西安50里的临潼华清池。华清池由他侄子蒋孝先率领宪兵团担任内部警卫;机场由杨俊湘团担任警卫,临潼到华清池由东北军一○五师刘多荃担任,华清池外围由东北军警卫大队孙铭九营担任,蒋介石侍从室人员则随身保护。
西安事变片断
西安方面,早已准备策划兵变,所以把跟从蒋介石前去的官员,分为两部分安置:蒋的侍从室人员随蒋住华清池,钱大钧也住在那里;其余将领如陈诚、蒋鼎文、卫立煌等住在西安城里的西京招待所。
钱大钧说:“12月12日拂晓,大约5点多钟,我们就听见枪声,大家认为是士兵走火。这时,蒋介石也披衣而起,叫警卫搜查。但枪声不止,由远而近,由疏而密,甚至有轻机枪声,子弹在华清池上空呼啸而过。不久,东北军冲入了我们的住处,宪兵团在蒋孝先的指挥下死力抵抗。我赶忙跑进蒋介石的卧室,蒋已经跑掉了。我走在贵妃池外面的走廊时,突然中弹倒下,坐在地上。这时,东北军旅长唐君尧匆匆跑过,问我贵姓,我说:‘我是钱大钧。’唐对我连称对不起,对不起,赶忙招呼一个士兵把我扶起,用车子送我到西安城内医治。唐君尧对我说:‘我们不是叛变,只要求委座领导我们抗日,打回老家去。请主任安心休养。’”
钱大钧说:“以下情况,我是从汇报中得来的。这次事变,不仅我受了伤,蒋孝先也被打死;我们在华清池总共伤亡了17人,其余没有死伤的侍从室人员全被看守起来,蒋介石失踪。原来蒋早已在枪声大作中溜出住处,爬山逃命去了。因为天黑,摸不清路,蒋就跌在一个山凹里,他看到一个山洞,就在山洞里躲了起来,他的假牙跌掉了,身体也跌伤了,直到天亮,才被张学良的警卫营营长孙铭九率领士兵找了出来。接着,备车把蒋介石送到西安新城大楼,这是西安绥靖总署杨虎城的新居。张学良当天就去看蒋。蒋端坐着,张学良还是恭恭敬敬地称他为委员长。蒋介石怒气冲冲地说:‘我还是你们的委员长吗?’侍从副官去报告蒋,说蒋孝先被打死了,他愤怒而悲伤。接着,又告诉他钱大钧受伤。他只哼了一声。这一声哼表示了什么呢?我想想真伤心,死跟他大半辈子,只落得一声哼。不过,我们侍从人员没有保护好他的安全,也确实是负有责任的。”
后来,笔者在陆军大学进修时,遇到了侍从室的项传远和侍卫大队长楼秉国等人,大家谈起西安事变来了。他们说:“蒋介石对西安事变的处理是不明智的。刘多荃是很讲人道的。在西安时,他对蒋介石照顾得无微不至。蒋曾对刘许过愿,说事变结束后,将提拔他为宁夏省政府主席,结果,只是一张空头支票。”项传远也说:“蒋介石那天听到蒋孝先死讯,非常悲伤;听到钱大钧受伤,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连伤重伤轻也不问一句。原由很简单:蒋孝先是他侄子;钱大钧不过是个高级勤务兵;至于我呢,那更不用说了,只是一个小当差,长跑腿罢了。”
1942年,我在福建建阳担任警备司令。有一天,在暨南大学校长何炳松家里遇到了刘多荃,我也和他谈起西安事变。他只谈了一些众所周知的轮廓,说:“要求蒋介石领导抗日,本来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情,但中间发生了一些曲折,这是能理解的。”刘多荃是西安事变的局内人,但他说话面面俱到,对此次事变不敢透露内情,更不敢有什么意见和批评了。
(1980年9月)
*作者时在钱大钩部任团长。
文史资料存稿选编:西安事变/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