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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事变中杨母蒲城蒙难记

杨大实


  张将军送蒋回南京,久无归期,遂致谣言四起,人心惶惶。特别是东北军的高级将领们,对如何营救张学良回西安,曾多次研究对策,终因主张不同,难得一致意见,分成派系,斗争十分激烈。军长王以哲等人因主张不同而遭杀害。西安阵营,内部不稳,矛盾重重。在南京的蒋介石看得一清二楚,于是派出大批特务,身带两种法宝,一手拿钱,一手拿官,前来西安地区活动。只要背叛张、杨阵营,投降蒋介石,军长可以升任省主席,师长可以升任军长,旅长可以升任师长等等,黄金钞票大量奉上。这种欺骗手段,果真有效,把一些利禄熏心败类将领们诱上了贼船。
  当时,驻防在陕西省蒲城县的东北军骑兵军第十师师长檀自新,就是受骗叛变而投降的,蒋特务们给他30万元的现款,并将师扩编为军,檀任军长。檀遂于1937年2月2日发动蒲城叛乱,突然袭击县保安团队,扣押了团长韩寅生、参谋长呼延立人,软禁了杨虎城将军的母亲,以为人质。纵兵抢劫,奸淫烧杀,人民涂炭,杨将军对此内心十分不安。当时杨肩负着东北军和西北军的最高统帅,他的母亲正居住在蒲城原籍。他很想把老太太从蒲城接出来,但无适当人选,何柱国推荐我可以完成这项任务。我当时是东北军骑兵军驻西安办事处的负责人,当何传达杨将军的意图时,我立即承应。不久,就有几位我的要好朋友,来到我家,劝我不可去蒲城。一位朋友说:“檀自新这家伙是土匪出身,杀人不眨眼。他现投降了蒋介石,就是我们的敌人了,如果再以朋友的心情去看待,那是非常危险的。你去了他可能拿你祭旗,你何必冒这个风险呢?假如你推故不去,柱国不能把你怎样,杨主任更不能把你怎样,我看你应该三思而后行。”其他说话的人都是劝我不要去冒险等意见。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把我弄得七上八下,二心不定。正在人们纷纷议论之时,忽然一个人推门而入,一言未发,只听扑通一声,跪在我的面前,并掩面啼哭。仔细一看,原来是骑兵十师驻西安办事处娄伟杰处长,把我弄得莫名其妙。我急忙说:“老娄,你这是怎么回事呀,快起来。”老娄说:“我不能起来,除非参议答应我一件事情。”我说:“什么事情,赶快说。”老娄说:“昨天我和你谈的我们骑十师有变动的消息,在见我们师长时,千万别说我谈过这话。”我说:“赶快起来,这事一定能办到,一定能办到。”但老娄还是不起来,又说:“我们师长那人手黑,杀人当吃盐豆。假如他知道我走露消息,我的命马上就完了。参议呀,您要救我这条命。”说着又大哭起来,我说:“你千万放心,老娄,我一定不向老檀说你走漏消息。”这时大家七手八脚把娄处长拉起来。他这场戏剧性的动作,把大家都闹愣了。有人说:“娄处长你别着急,杨参议还不一定去蒲城呢。”老娄一听我有不去蒲城的可能,便说:“我看参议您还是不去好,我的师长那人你还不知道!那人不讲情面,翻脸不认人。这时候他已经红眼了,杨主任的老太太,你是接不出来的,根本就不能让她出来。前天我在蒲城开秘密会议,研究过杨老太太的问题,拿她当作人质,以防备别人打他。怎能让老太太出离蒲城呢?你要走,准吃大亏,我劝你千万别去。”娄处长不愿意让我上蒲城,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我不去他的事就免生枝节,这一点是很明显的。大家见仁见智地说了好半天,我也没开腔,后来我向大家说:“你们是我的好朋友,劝我不要冒险,是为了我好,确实值得感谢。不过杨主任让我上蒲城接他母亲,对我来说,也是义不容辞的,他虽然不是咱们东北军的顶头上司,但副司令临走时候,曾有过手谕,咱整个东北军归他指挥。明着是求我,其实也是命令,军人要以服从为天职。另外听说他母亲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蒲城经这次变乱,一定是搞得一塌胡涂了,目前还不知道老太太是死是活。人家是身价贵重的人,遭此灾难,我觉得我应该把她营救出来。我知道要是我不去,谁也不能把我怎么样。老檀真格就把我杀了?我想还不至于。假如他拿我祭旗,那我也算为国捐躯。现在我已下定决心,一定要去蒲城。谢谢大家的好意,我不考虑那么多了。”我说完了,大家虽然不再吭声,但多半是不以为然。
  决心已定,于是打电话给何柱国,约他领我去见杨主任。当我们二人来到杨主任的会客厅时,何将我向杨主任略作介绍之后,便躲进客厅旁门小屋中去了。这时只有我和杨主任两个人对面坐着。杨主任又立起身来,走到我的茶几旁边,用双手把我的茶杯重新端正一番,表示敬意。同时我也用双手扶茶盘,欠身答礼重新坐定后,杨主任说:“这次想请杨处长辛苦一趟,到蒲城把俺母亲接出来,年纪大的人,搁不住兵荒马乱。前天我弟弟茂三从蒲城回来,檀师长说我们可以把老太太接出来,谁知他说的是否真情实话呀!见面时你告诉檀师长,我杨某人从来就是讲义气的,决不出卖朋友(是指檀将杨的母亲放走,然后杨派兵打檀),这事(指西安事变)是国家大事,不是一两个人所能左右的。檀师长与我素无恩怨,他如果不许老太太出来,那你也不必过于激动,口出恶言,徒伤感情无济于事。”我说:“主任的命令我绝对服从,必能尽力而为。能把老太太平平安安接出来当然很好,假如老檀心怀叵测,我也不能掉以轻心。当何军长告诉我主任的命令时,我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请主任放心,我必能看事做事,随机应变。”杨主任听了,内心十分欢喜,并说:“你千万不要感情用事,他不许老太太出来,也没多大关系,你回来后我们再慢慢想办法,但必须留意记住老檀说些什么话和他的心理状态,回头我们研究对策。饭已给你准备好了,吃点东西再上路比较好。”说着便唤人取饭。我说:“主任不必费心了,我是已经吃过饭才来的。”说话之间,有人端着一个小木方盘,开门而入,在桌上摆下了两盘炒菜,一碟盐面,一碟油辣子,另外一碗杂菜汤,两个蒸馍。杨主任再三督促我吃饭。其实我真不想吃,更加上心慌意乱,任何东西都不想吃。听杨主任的话,只好胡乱吃了半个馍,就点菜,喝几口汤,就算吃毕。立身向杨主任说:“这次我去蒲城接老太太,我已经准备了两手:一手是好的,顺顺当当地把老太太接出来,那当然就无话可说了。第二手是坏的,我也有所准备,何军长说我和老檀有交情,那是言过其实。我们俩根本谈不上什么交情,不过是在职务上工作中常常打交道,他是军属的一个师长,我是在西安给军队办事,很多接触。老檀的为人,我素昔也知道一些。他这人挥霍无度,惟利是图,根本就谈不上讲什么道义。这次他投降了蒋介石,原形毕露,品质恶劣,有奶就是娘。临来以前,有的朋友就劝我说,老檀土匪出身,杀人不眨眼,拿我祭旗,也未可知,以表示他死心塌地忠于老蒋。”杨主任听了,便立刻站起来很严肃地说:“那么你可以先不必去了,等等再说吧。等空气冲淡一些再说。”我说:“去,我是一定要去,不过我是向主任交心,心里有啥说啥。朋友们这样说,也没有动摇我去蒲城接老太太的决心。假如我不想去今天就不来了。”杨主任听了我这几句话,立刻心情舒畅起来,面容有欢悦的表情,接着说:“假如老檀对你有任何不利行动,我是要对你负责的,我说话是算数的。”杨主任的话,使我去蒲城的决心更加坚定了。我说:“好吧!主任的话增强了我的信心,我马上可以动身了,主任还有什么吩咐没有?”杨主任说:“就这样吧。你还需要什么东西不?”我说:“什么也不需要了。”接着我向客厅前门走去。刚出前门,我就转回身来,向送我的杨主任要求握手告别,表示不让他再远送的意思,并连声说:“主任请回,主任请回。”而杨主任用左手换下来他的右手,用右手推我,轻轻地缓慢地向早已准备好的汽车走去并连声说:“不!不!”意思说我不能马上回去。未到车前,早有人将车门打开,这时我欲将右手抽回来准备登车,但杨主任紧紧握住不放,将右手搭在我肩膀上,表示依依不舍的样子,严肃而热情,一声不吭,两眼盯着我。我又说了一遍:“主任还有什么吩咐没有?”他只是连声说:“没有,没有。”但他的两手仍然不做更变的动作。这时我暗暗自想:“他既然没有什么话说,手又不放,难道还有什么心事要说?”我说:“那么我可以走了吧?”不等他回答,我便挨近车旁,不管他放不放手,我就将脚踏入车内,作上车的架势。这时杨才把手放开,同时连声说:“保重!保重!”车门有人关好。车内车外,互作手式告别,车速加快,出新城,直奔蒲城。
  独自一个人坐车后沙发上,思绪万千,今事古事,涌上心头。首先想起来的是杨将军官居一方,封疆大吏,和我这芝麻粒大的小官儿,握手惜别,依依不舍,确有受宠若惊之感。接着就想起古今中外大人物要你完成艰巨任务的时候,往往如此。又想起到蒲城后见了老檀,可能是什么样的局面呢?枪毙我之前,我要破口大骂:“背信弃义的檀自新,投敌叛变的没有好下场。”又想,老檀也许不至于杀我。又想,究竟打日本死了好呢?还是死在蒲城好呢?总之,一句话,心神不安。正当胡思乱想之际,车到了富平,被大路旁边的哨兵拦住:“哪儿来的车呀?上哪儿去呀?车上坐的是什么人呀?”司机一句也没答复。我便下车,一方面也想问问情况,听口音是东北军。我问哨兵是哪部分队伍,他们不肯说,光说他们师部有命令,凡是汽车经过此地,都必须登记,并说明来去方向,有何事干。我说:“到蒲城去。”他们一听蒲城,都表情惊讶。一个哨兵说:“不行,去蒲城的必须等师部许可才能放行。”正说话之间,贺奎师长后边跟着几个人走出来了。他一看是我,开口便问:“大实,你上哪儿去呀?”我没有急于答复,便走近他的身旁小声说:“我上蒲城去。”因为刚才我说去蒲城,哨兵们各个惊讶,所以此番我就不敢再大声说了。他又问:“你上蒲城干啥去呀?”没容我答复他就拉着我的手,走向说话别人听不清的地方,又问:“你上蒲城干啥去呀?”贺奎是我幼年同学,见了老同学当然不能扯谎,就把接杨老太太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我是边说边察颜观色,看他如何表情。只看他好像替我担心似的。问我:“你去有把握吗?”我说:“你指的是什么把握?指把老太太接出来接不出来呢,还指我个人安危呢?”他说:“两个都有。”于是我就给他解释说:“你这两个都问,我是两个都没有把握。临来时,有的朋友曾给我详细分析过老檀的为人,以及他此次叛变。我此番去接杨老太太或许他对我不利,不过我觉得,杨主任目前是我们东北军和西北军的最高统帅,他的母亲困在蒲城受难,说到我的跟前,我没有理由说不去。假如老檀给我个三长两短,我也算对得起咱们东北军。老檀此次叛变,是老鼠过街人人喊打,一旦打起仗来,蒲城县定要兵连祸结。那时老太太肯定要遭殃,将是个不可估计的损失。我想老檀也不至于把我杀了,假如把我杀了,我也算为国捐躯。杨主任在我临来时,也谈了这一点,他说他将对我负责。”贺师长听完这些话,便严肃认真地说:“大实,你自管去,顺顺当当地把杨老太太接出来,万事大吉。否则他如对你下了毒手,我贺奎对天发誓,全师出动,一定打他个措手不及。让他们粉身碎骨,身败名裂。我说话是算数的。”老贺这几句话,把我说得更是心花怒放,精神振奋。我说:“好!好!咱俩没白同学一回。好吧,就这样吧,我就走了,你等候佳音。回头路上,也要经过你们富平。”就这样我便登车重上征途。富平离蒲城大约四五十里路,来到蒲城西门外一里多一点的地方。司机回过头来向我说:“处长您听没听见城墙上打枪呢?”话音不落,只听“叭哒”的一声,一颗子弹,把车子前边的挡风玻璃打碎了,玻璃碎块纷纷乱坠。这时枪声听得越发清楚了,只听车子前后左右突突突乱飞,说时迟那时快,车子已到城西门跟前。我急忙下车喊话:“千万不要误会呀,我是慰劳你们的人,不是敌人,别打枪了。”正在这个节骨眼上,城上也有人喊话:“你不是杨参议吗,你干什么来啦?”我只听得这个声音很熟,但想不起这人是谁,我便立刻答腔:“我是杨参议呀,别打枪啦。”这时枪声已经停止,城上喊话的人跑下来了,仔细一看,原来是我素昔很熟悉的田排长。田排长边跑向我跟前边说:“太危险啦,太危险啦,听枪声你们为什么不停车呢?你们一个劲地跑,我们就一个劲地打,真太危险了,负伤了没有?”我说:“你看,我这不是很好吗?一点也没流血。”田排长说:“那简直太好啦!”后来检查车身中了几个弹,但都不大要紧,幸而司机和我,都安然无恙。田排长知道我和老檀很熟,便问:“您是不是要见见我们师长啊。我往师部打个电话吧?”我说:“那好极了,我来就是要见檀师长。”不大工夫,师部回来电话说我可以进城。于是田排长上车引路,直奔师部。
  车子一直开到师部门口,然后由田排长引着我进了大门。老远就看见檀自新等人笑容满面地迎接出来了。走近时老檀说:“大实,你怎么来啦?我估计你或者刘士玲(军部少校参谋)准能来一个人。”我说:“士玲这几天感冒了,头晕目眩起不来。”一边说话,一边就到屋里了,我一看都是他们师部那几个人,我全都认识。叙座吃茶之后,老檀开腔了:“大实,你来是不是有什么使命啊!”这时候屋内足有七八个人,都注视着我。我便说:“老朋友日久不见面了,这些天以来时局变幻如此之大,能不关心吗?”大家听了都微微冷笑,自忖道,这不是真话,这是官腔。老檀说:“别扯闲的啦,你究竟干什么来啦?”我看他问得很急,在座的人又都眼巴巴地等着我的答复,我便笑着说:“你问我来干什么,我倒要先问问你一件事,你们也就能知道一点我是干什么来了。我首先要问的是杨主任的母亲,目前是不是平安无事,依然健在?”大家一听我问的是有关杨老太太的事情,在座的人有的就窃窃私语:“我估计他就是为这件事情来的,当说客来了。”老檀说:“你问杨老太太的事情,那正好,我正要和你说杨老太太的情况呢。自从打枪后,我已经两次探望她老人家了,目前不但依然健在,而且生活得比以前更好了,我们派有专人给她买东西和菜。并在她住处,我们也派了队伍,专门守卫,严加保护,这一点你放心。回去后向杨主任报告,一万个放心。昨天我去杨公馆问候杨老太太的时候,我告诉她老人家,如果愿意回西安,可以回去,老太太说不回去,在蒲城住惯了,哪儿也不想去,就在此地住下去了。我看老太太很安心,心情还很愉快。你回西安前我们一同看看她老人家,回西安后,你可以据实报告杨主任。另外我也问过她,这次打枪一定受惊了吧。她还很有趣地说:这是国家大事,我个人的惊慌不算个啥,我知道檀师长准能派队伍保护我,我就一点也没害怕,在蒲城住和在西安住是一样的安全。老人家那样的轻松愉快,我就想这老太太真英明。我又告诉她,有什么事情可以告诉守卫的人,他们一定很快地转达给我。老太太又说:你不必操心我啦,我很好,我很好。”我听老檀一个劲地描述老太太如何心情舒畅,如何生活安适,多半有意不放她走,故意在精神上说服我,我只有假意地说:“那简直太好啦!只要老太太安全无事,比什么都强。”这时候天色已晚,在座的人渐渐离去。老檀就命令勤务兵开饭,我们的话题因而改换。谈些什么张副司令不能回西安啦,服从中央是多么明智啦(服从中央是当时老檀贼党内部用语,承认蒋介石是他们的中央),西安城内外人民生活和交通情况啦等等的闲话。饭后勤务兵摆上了大烟盘子,老檀是个吃大烟老手。这时我看屋内,只有老檀和他亲信好友张临轩二人,他们师部都称张为参谋长。张是当过参谋长,现在赋闲,在骑兵十师给他们出谋划策,是骑十师的后台老板。张也是个老烟鬼,躺下吸了一阵子大烟,张临轩便开口问我:“大实你到底是干什么来啦?刚才说了半天,你也没说你究竟是干什么来的。”老檀接着说:“是呀,你是不是还有其他特殊使命而来的呀?”这时我才慢慢地说道:“我来是有两宗企图。第一宗,是想和你们商量一下,看能不能让我把杨主任的老太太接出去上西安,杨主任是有这个要求的。第二宗企图我先不谈,一会儿我一定要谈的。”老檀听我明朗地说出要接杨老太太出蒲城,他虽有抵触情绪,但不直接说不同意,便说:“依我看杨老太太在蒲城,比在西安还安全。我说这话你信不信,大实?”我说:“这话就看怎么解释啦。”老檀说:“不论怎么解释,都比西安安全保险,西安可以挨飞机轰炸,远射程的大炮,可以打到西安城。时局变幻不定,谁知哪儿安全呐。蒲城这地方往东一撤,就可以出潼关,出了潼关,那就更万无一失了。”听话听音,我一听他这套谬论,就是要顽固到底呀!一句话,就是要留老太太在蒲城作为人质。老檀这一席话,露骨地表明,他们要留杨老太太的用心。老檀让我吸一口大烟,吸完之后,我便慢条斯理地开始讲起了我在来蒲城前准备好的话,给他说开了。我说:“我今天说的话,也许你们不乐意听,或者反对,这都不要紧,因为我们是老朋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张参谋长插嘴说句笑话:“我知道你是当说客来了,任你有苏秦、张仪之才,也摇动不了我们师长的决心”。老檀说:“临轩,你先别说,让大实说。”我接着说:“这次来,并不是想摇动你们服从中央的决心,服从中央是一条光明大道,将来大家都要走的。不过你们先走一步罢了。”老檀一听,便喜形于色,把大烟枪一扔,马上站起身来说:“大实说的这一点是完全正确的,也就是早晚问题。”我这是欲擒先纵的花招,把他们两个人先稳住。接着我说:“我还是谈谈杨老太太的问题。杨老太太在你们这里,你们以为是奇货可居,当作人质,万一有兵来打你们,你们可以摆出架势,要把杨老太太杀头,以作退兵的威胁。这个办法,简直是再笨再愚昧不过了。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听听:早先年,刘邦和项羽争天下,历史上叫做楚汉相争。有一天,项羽把刘邦的父亲和刘邦的老婆给捉住了,当时刘邦的兵占领着西广武,项羽的兵占领着东广武,两军对峙,彼此还可以喊话。项羽在阵前吓唬刘邦,在城上安了一个大油锅,烧得油开滚滚,于是喊话给刘邦,说:刘邦你听着,限你三天赶快投降,不然的话,我就把你父亲和夫人上油锅炸了吃肉。你猜刘邦看见这种情形,能说什么呢?刘邦不在乎地喊出回话。说:我的父亲即是你的父亲,如要烹了我的父亲,请你给我点肉,我尝尝。项羽一看,此计不成,也就没炸刘邦的父亲。再有,你们都看过《三国演义》吧,曹操在徐州打败了刘备,俘虏了关羽和刘备的二位夫人。曹操以为这一下子,刘备非来投降不可,结果刘备也没在乎,仍然继续打仗。你们把杨老太太留在蒲城,能顶什么用呢?不但不顶用,反而是祸根。刚才我要和你们说的第二个企图,就企图搭救你们的身家性命。我说搭救你们的身家性命,这个话,并不是危言耸听,也不是故意吓唬人。这些天以来,你们闭关自守,外边的消息隔绝,等于都蒙在鼓里。贺奎的步兵师,刘桂五的骑兵师,请缨上阵,以营救杨老太太为名,出师攻打蒲城。这叫做名正言顺,也就是出师有名。他们不管你们撕票不撕票,名正言顺的战争叫做正义战。不用说刘桂五的三个骑兵团,就光拿贺奎的三个步兵团说,就可以把你们打个稀里哗啦。骑兵是不善于打攻坚守城仗的,这一点你们是内行,都能知道。到那时,你们粉身碎骨,身败名裂,后悔莫及。我所说的留着杨老太太是祸根,就是这个道理。翻过来说,假如没有杨老太太在蒲城,他们是不会出兵的,国家大事,个人谁和谁都是素无恩怨,他们又何必打仗呢?我来的时候杨主任对我说:“我杨虎城从来是讲义气的,决不出卖朋友。他的意思是不能在你们让我把杨老太太接出蒲城去后就派兵打你们,他是个大人物,说话算数的。”我又把杨主任和我说的话,添油加醋详细描述一番。檀张二人听了,就像听评词讲故事入神一样,躺在大烟灯旁,瞪大眼睛,望着我。谁也不吭一声,谁也不分辩,谁也不说一句赞成,也不说一句反对。这时我有个感觉,我所说的这一大篇夸夸其谈,是起了作用,是鼓进劲儿去了。我就计上心头,说我想去厕所解手,我的意思是让他们二人互相斟酌和玩味一下刚才我所说的话。于是老檀的勤务兵打着手电筒引导我到厕所去了,我故意在厕所多呆一会儿,让他们讨论研究,然后我再进屋子察颜观色、望闻问切。好多一会子,我才回到房中,看他们还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大烟灯旁,又过了好久,老檀才说出一句话来:“你怎么去这么半天解手呀?”我说:“大便干燥,拉不下来,就得他妈的多蹲一会儿,还是不行。”同时我看他们的面上表情呆木,仍是没有多少话,可说心情沉重,不像我们初见时那么多的话。又呆了老半天,老檀说:“咱们休息吧,你这一天也够累的了,又在西门外受了一场虚惊。”张临轩说:“你还算命大,不然就把你葬在汽车里啦。”说完大家都哈哈大笑一阵,各自休息了。张临轩回自己房睡去了,我和老檀在一房,老檀未上床就出去了。我因为吸了几口鸦片烟感觉特别兴奋,久久不能入睡,胡思乱想,老檀和张参谋长的表情究竟如何呢?明天一早起来就把我绑赴法场枪毙去?不会吧,一点象征没有,老檀这小子笑里藏刀呀,咬人的狗不露齿呀。但多少得有点前兆,今晚的场面使我观察不出来。不然的话也应该把我押到卫队连去呀。不让杨老太太走,还说求我给杨主任说情,也不像要杀我的神气。今天下午在西门外如被子弹打中,一枪就死了,还好办,要打个半死不治的咋办呀,使我后怕到万分,浑身打战,更睡不着了。索性起床披衣服坐起来吸烟。入睡后,一觉醒来,日已高起。看老檀的行李,仍是整整齐齐放着。也不知是早起走了,还是他整个一夜未在此房里睡。正在猜疑之时,老檀兴冲冲地走进来说:“你这一觉睡美了吧。一会儿我们吃过早点,一齐到杨公馆。你今天就把杨老太太接走,见着杨主任代我谢罪。老太太这次受惊,我们老觉十分抱歉,好在她老人家今天仍然安全无恙。”我说:“那好极了,那么我们马上吃饭。如此措施,你们是聪明绝顶,一切灾难都灰飞烟灭。”老檀说;“旁的话我们也不多谈了,为了消除误会,还是你说得对。我檀自新敢作敢当,无所畏惧。假如因误会而引起不幸,那是划不来的。目前仍须等待一时,才能开拔。我还想和你说一件事情,你听听如何?”我说:“什么事情?”老檀说:“蒲城现在是无政府状态,地方保卫团和县政府都成了瘫痪,我看你是不是来当当蒲城县的县太爷,作个过渡政府?”我一听,简直出我意外。他这个葫芦卖的是什么药,我本能地立刻答应:“好好好好,我这半辈子还没当过县太爷呢,我真想过过瘾。不过你我说了算吗?”老檀说:“那个不难。等会儿你走,带上我给杨主任的一封信,我来保举你,准差不多。”我说:“好好,这倒是个好办法。”在我们一边吃饭一边应付老檀时,我心中暗暗想:你要保举我当县长,我岂不也是个叛军县长了吗?岂不是也要留个千古骂名吗?我假如拒绝他,他将大大地疑我,老太太走后,大兵一来围攻,他一点把握都没有了,把我也拉住,一同蹲在蒲城,谁来打他,他可以把我先杀了,怪我欺骗了他。所以我满口答应,假惺惺地愉快接受,使他看不出一点破绽。吃完了饭,他给杨主任的信,由副官送来。我接到手后,恭恭敬敬地折好,送进内衣袋。老檀说:“那我们就走吧,我不留你再多玩几天啦。”于是,我们一同来乘车前往杨公馆。
  汽车拐弯抹角地走了好半天。老檀说:“这就到啦。”只见岗哨林立,戒备森严。我暗想,名为保护,实是监禁。进了大门,好像老太太早已知道老檀来了似的,神情不安地迎出房外。大家走进房内坐定后,老檀先开腔:“老太太回西安吧,杨主任派人来接你老人家来啦,快点收拾收拾东西,车子在外边准备好了。这几天你老人家饱受惊慌。”话音未落,老太太便说:“我不去西安,哪儿也不去。在蒲城住惯了,哪儿也不愿去。”老檀说:“去西安和你儿一块住去吧,比蒲城好得多。”老太太说:“西安有俺儿,蒲城也有俺儿,檀师长不是和俺儿一样吗?”说得老檀一声笑了:“老太太不要误会,是杨主任派来的人,他也姓杨,杨处长,快收拾东西吧。”起初,我还以为老太太真的不愿意离开蒲城呢,我便说:“老人家您不愿意走,当然可以在此地住下去,如愿意去西安的话,那就可以马上走,车子在外边等着。”这时候老太太的神情仍是疑信兼半,未做具体决定,只是不吭声。我接着说:“走吧,这不是开玩笑。檀师长他们已经合计好了,让你老人家离开蒲城,免得日久人家为您操心。”经这样一说,老太太完全信真,也领会了,喜形于色地说:“好!好!那么我们马上就走吧。”同时命令女仆人说:“走,马上就走。”女仆人忙要收拾东西,老太太大声说:“啥都不带,马上走。”于是立起身来,提着手杖,往门口走去。老檀坐在离门较近的地方,也站起身来。看老太太决心要走,就先出了房门,在前引路穿过天井,奔大门外的汽车走去,老太太随在老檀后面,我是第三。老太太边走边用手暗暗地指给我看墙壁上、门窗上以及灶台上的弹痕,我便点头会意。老檀在汽车旁,再一次和我申述,到西安后向杨主任代为谢罪。我说:“师长您只管放心,这一点我能做到。不但做到,还能更正经地替你表达这种恳切心情。”说话之间,均已登车坐好,老檀在车旁敬礼告别。车开,直奔西门。出了西门不远,老太太拍我的肩膀说:“杨处长啊,你算积了德,救了俺这条老命。人说蒲城要打大仗呢,大炮把蒲城轰平了,枪毙檀自新。那时候,我这条老命就算完了。”说着老太太老泪纵横,女仆人也随之落泪。我说:“别哭了,老人家,这不是脱离了危险了吗?应该乐,不应该哭啦。”老太太稍呆一会儿,也就转悲为喜地说:“多亏你杨处长,到西安后,我得好好谢谢你呀。”我说:“别客气了。只要你老人家平平安安地离开蒲城,我就念阿弥陀佛了。”老太太信佛,听我说阿弥陀佛,就开朗地笑了。女仆人接着说:“老太太就是性急,一点应用的东西也没带出来。”老太太说:“你真瓜(傻的意思),老檀既放俺们出来,恨不得长上翅膀飞出蒲城,还说什么东西不东西。”大家都笑起来了。我问:“刚才老檀让您回西安,您怎么说不走呢?又说蒲城住惯了,不想离开呢?”老太太笑着说:“那完全是假的,俺不敢露真相,说俺愿走啊。谁知道老檀安的是什么心呐!杨处长你我从未见过面,也得不到你真情实意。后来我听你再三说是真事,不要误会,我才有一半相信,一半不信。我想老檀他是不会放我出蒲城的,他怕虎城打他,最后还是你把俺说得相信了,所以,我提着小棍棍,马上要走。要上车没上车前,我们是心跳胆跳的,车子一开出了西门,这才放下心来。”说着老人拍掌大笑起来。
  说话之间来到了富平,一○九师的岗哨照例拦住了去路。我下车和哨兵说,请通知他们贺师长,就说昨天去蒲城的那个人,今天回来了,要和他见面。略等片刻,老贺和几位军官迎面而来,我告诉他说,杨主任的老太太现在正在车上。贺师长没多谈话,就大步走到车前,我随之介绍给老太太,贺师长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军礼,并请老太太下车休息,吃午饭后再去西安。老太太没听懂老贺的话,我作了翻译。老太太连声说:“不,不,谢谢,不必费心了,俺们都不饥困,就不下车了。”老贺遂问我昨天在蒲城的经过,我便一一详细地告诉了他,老贺连连点头。最后我说:“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老檀怕别人打他。我就连蒙带唬地说:你和刘桂五二人联合,以营救杨老太太为名,出兵攻打蒲城,计划已定。不差我来接老太太,他们就将动手。今天如果接不出去,恐怕你们一半天之内,就将大祸临头。到那时你们是骑兵,骑兵是最不善于打攻守战的。将一败涂地,身败名裂,后悔莫及。我说这话之后,他们谁也不吭声,谁也不赞成,谁也不反对,一言不发,看样子是击中了要害。他们神魂颠倒,六神无主。后来他们开会研究了半夜。结果同意让我把老太太接出来。”老贺伸出大拇指对我诙谐地说:“你真行,你真行。机智勇敢,大功一件,回西安请赏去吧。”我们二人会心而笑。他又告诉我,昨天夜里少壮派把王以哲军长杀了。指名要杀王以哲和他们的办事处长宋学礼、何柱国军长和办事处长杨大实。结果王以哲、宋学礼丧了命。何柱国避难新城,你去蒲城,得到幸免。但你回西安前必须好好打听打听,目前消息如何,千万不可莽撞进城。我听说事情大概已经平息下来,不过你还是要多加小心。我因而想起昨天在蒲城西门外挨枪弹的遭遇,告诉了老贺。老贺说:“那简直太危险了。听枪声就应该马上停车,找个隐蔽物将身掩护起来,哪能还往前跑呢?幸亏没中弹,假如中弹身亡,你算白死。你是个文人,没经过战事,打仗要先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然后打击敌人,你这岂不是和子弹拼命吗?”他又说:“你昨天去蒲城,连我也替你担心,老檀有害你的危险。第二在蒲城西门外,像刚才你说的那样,又是个冒生命危险经过。第三假如你昨天不去蒲城,将和王以哲、宋学礼一路而去,又是个生死关头。你真太侥幸了。”说完这话,我们就握手而别,开车直奔三原东里堡。在车上老太太问贺师长的情况。我告诉她,贺师长是我幼年间的同学,和我很要好。昨天他和我说,假如老檀对我不利,他将全师出动,为我报仇。因而我说了我来蒲城前,西安朋友们恐怕老檀杀害我等等一些话。老太太听着听着,不禁又掉下了眼泪。老太太说:“你为了救我,冒着这样危险,我于心不忍。”当然我又劝解了一番。好久才收住眼泪说:“我们认亲吧!”。认亲是什么意思,我没听懂。女仆人为我解释说:“老太太要和你认干亲,认你做干儿,你愿意不愿意?”我连声说:“不行,不行。老太太门庭高贵。我哪儿攀得上呀,门不当户不对,这事不能做。”老太太说:“你冒生命危险,救我一命,难道还不能作亲戚吗?啥子门不当户不对呀,现在也不是说话的地方,等到西安以后再说吧。”我说:“这车不去西安,上东里堡,主任现在东里等我们呢。”老太太点点头,没言语。
  车到东里,只见杨主任和好多人都迎候在大门外,老太太下车后,杨主任赶上前叫一声“娘。”老太太似乎没有理他。人们随之进房,大家坐定后,老太太面有怒容。问杨主任道:“你办的这事,能对得起西北人吗?既然把他(指蒋介石)得罪了,为啥又把他放了呢?你办的是啥事呢?”杨主任走到老太太跟前,小声说:“娘,这事以后再说吧,你老先好好休息休息吧。”老太太没言语,但愠色仍未减退。大家以为杨主任局促不安,很难为情,就全体起立,要求老太太休息,顺便辞出。大家陆续外出时,老太太说:“杨处长,你先不要回西安,我还有话和你说呢。”我说:“好,好,今天不回西安,走以前,必向你老人家当面辞行。”
  当天晚上,杨主任的副官告诉我,明天上午杨主任要找我谈话。我想,正合吾意,反正也要见杨主任报告蒲城经过。第二天上午9点多钟,说杨主任传见。我到会客室时,杨主任早已在沙发上坐着候客呢。见我进屋,满面笑容,前来握手,开朗地大声说:“杨处长,这次可把你辛苦了。”坐定后继续说:“我听说你在蒲城西门外,遭受了一场非常危险的经过,太危险了。”我说:“没有什么,人要是不该死,无论如何也死不了的。就拿这回我走蒲城来说吧,还不是冒着危险去的?结果老檀也没把我怎样。”然后,我把在蒲城经过作了详细汇报。杨主任说:“你看老檀心情怎样?”我说:“他惟一不安之处,是怕咱们这方面打他。听说刘峙派人给他30万块钱,事后编军,檀任军长。”杨主任说:“打他,目前还没有这个计划。不过像老檀这样的举动确实影响很坏。”说话之间,他走到书桌上拿起一个纸鞋盒,说:“这是俺娘要给你穿的,她看你的鞋破烂了。来,把它试试换上。”我接过盒子一看,是一双高级皮鞋,黑色的,有鞋带捆着。我照例客气几句,就把它穿上了,因为我的皮鞋确实破得不像样子。换完之后,在室内走了几步。我说:“正好,鞋的大小正合适,谢谢老太太了。”杨主任说:“你这次把她接出蒲城,她真是对你非常感激。昨天夜间提到要和你认亲的事,听说你们在汽车上已经谈过了。我看老人家的心情也是难却的了。”说到这儿,就不往下说了,眼睛一直瞧着我,似乎等我的答复。我说:“我也已经考虑了,问题倒没啥问题,只是我的地位太低,不敢高攀。门也不当,户也不对。”杨主任说:“认亲是认亲,作亲是作亲,作亲讲什么门当户对,认亲不说这类话,都是因为某种场合发生特殊关系,只要双方情愿,就可以认。”正在说话之间,老太太慢步而入。我们二人立起让座,请安。老太太笑容可掬地问我:“昨天休息得好不好?”然后问我什么地方的人,老家还有什么人,今年多大年纪了,有几个孩子?以及家庭情况等等,我都一一作了回答。杨主任说:“他是东北军骑兵军西安办事处处长。”老太太说:“处长这官儿不算小了,你咋还说你官小呢,昨天说的认亲的话,你看咋样啊?你为接我,好险没丧了命,我们全家都感激你。”我说:“方才我和主任也谈到了这件事,你老人家不嫌弃我,那我只有从命吧。”老太太便喜不自胜地告诉随侍人叫茂三来。片刻之间,茂三走进房内,老太太给介绍说:“这是俺二儿茂三。”我们互相握手见面。茂三是我第一次见面,也是身体槐梧的人。老太太向着我说:“他比你大三岁。”这时杨主任提议,我们三个人一同向老太太行三鞠躬礼,就算礼成。然后命从人摆席开宴。霎时间,一桌丰盛酒席摆在面前,完全是素食,但其菜的形象,有的像大肉做的,比如红烧肉,和大肉做的红烧肉一模一样,但是吃一口,味道就不一样了;其他如鸡、鱼、牛、羊各类肉做的菜,惟妙惟肖。吃像这样的素席,我平生还是第一次。茂三说:“几位厨师,昨天忙了半宿。”杨主任说:“老太太吃素多年,成年烧香信佛。”我心中不禁暗想,昨天副官说主任找我谈话事,是早有安排的。席罢,老太太说:“听说西安近几天很不安宁,在我这里再玩几天回西安也不迟。”我说:“今天清早,我往西安我们的办事处打了个电话,说西安目前完全平安如常了。”杨主任说:“事情是过去了,肇事者们已经作了妥善处理。不过在东里多住几天也可以。”老太太说:“你去蒲城搭救我,得免西安灾难,这是善有善报,老天不负好心人。”大家都笑了。席散时主任小声和我说,让我下午3点多钟再来此处,有事和我商量。
  下午3点我到会客室不久,杨主任也到了,开始向我说:“你去蒲城一次,你大概不知道蒲城情况怎样吧,县保卫团长韩寅生和参谋长呼延立人,都被老檀扣起来了,县长程海岑行动也不太自由。城内城外,还时有枪声。老百姓叫苦连天,叛军官兵,时常三五成群,到处胡作非为。目前蒲城人民仍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我想和孙主席商量一下,派你到蒲城给临时维持一个阶段。我考虑你和老檀总算有点交情,就看你能把老太太接出来,也算有些友谊关系,你去可以要求老檀严禁官兵扰民,目前你是惟一的能和老檀说这话的人。也不知道你的意见如何?”我说:“主任的命令我是应该服从的,不过兵荒马乱的蒲城,我还是不想去的。昨天离开蒲城前,老檀也提到这一点,让我去蒲城给他当御用地方官。但是他有他的打算和用意,他是想把我留在蒲城,替老太太当人质,一有动静,他可以把我先杀了,因为我骗了他。谁还愿意钻这个虎口呀?另外我若是当了这个县长,岂不是也当了乱臣的县长了吗?老檀和我说的时候,我满口应承。假如我反对他的意见,怕连老太太和我都扣留在蒲城。他还给你有一封信,这封信我本来不打算让你看,直当没有这么一回事,现在你既说到这事,只好让你看看这信。”说着我就将信交给了杨主任。他看完信,便笑着说:“老檀的主张和我们相同,但目的不同,他想利用你一个时期,防地有自己人主政,办事方便。”我说:“他想利用我好办事,我岂不是成了叛军县长了吗?”杨主任说:“那可就是两码事了。他只能推荐不能任命,任命你的将是陕西省政府,何尝是叛军和乱臣贼子县长呢?我的意见,我们可以将计就计。你去可以让老檀好好约束他们的官兵,少扰民不扰民。你是比较和他们容易说话的。至于说这方面出兵打他,目前没有这个计划,事已至此,就不采取那种方式了。”最后我说我还是能服从命令。
  回到西安办事处,孙副官和我说:“他们(指暴乱分子)派来一连兵,到何军长公馆,扑个空。派一排人,到参议公馆和办事处,也扑了个空。参议等好运气,不然也就和王以哲和他们办事处长宋学礼一样遭祸。参议去蒲城前,咱们办事处的人各个替你担心,又听十师娄处长说,你不但接不出来杨老太太,恐怕命也得搭在蒲城。他这么一说,大家更是忧心忡忡了。另外听说你在蒲城西门外,遇到了枪击,真太危险了。你要是不去蒲城,那也够呛。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完人们都笑起来了。回家时我老伴说:“昨天来咱家足有好几十个大兵来逮你,办事处和咱家,都挤满了拿枪的大兵,把人都吓坏了,幸亏你不在家,要是在家,非把人逮着不可。”
  第二天,有一个人坐着三轮摩托车,给我送一个木箱子,箱内盛着1000元现银元,他说他是新城绥靖公署申副官,奉主任、老太太的命令,送1000元现洋给杨处长。我说这钱我不能收,他说送钱是他的任务,我要是不收,可以送还,但他的任务必须完成。说完转身就走了,也没有任何手续。我急忙跑到门外追他,只听得摩托的响声,人已不见了。此后不久,接到陕西省政府的委我任陕西省蒲城县县长的委任状。随即谒见孙主席,到蒲城履新。到蒲城后,收拾残局,抚辑流亡,自不必说。有一件事,无妨在此简略叙述一下。有一天,蒲城县西区区长刘香亭急急忙忙跑进我的办公室,说有一件紧急的事,要我去办。几天前,骑兵十师外出巡逻的兵,逮捕了五名共产党嫌疑犯。现在老檀的队伍马上要出发去河南,拟将这五名犯人移交给蒋介石新派来的队伍周岩部队处理。刘区长说:“这五个人要交周岩处理,非枪毙不可。救人一命,胜修七级浮屠。惟有县长你才能救这五条命。”我说:“你咋知道这件事的呢?”他说:“兴镇有个刘木匠,在老檀师部做活,今天去结账,听说这件事。大家议论纷纷,都说这五个人交周岩部,九死一生。他出来遇见我,让我想办法。我有啥办法呀,还是县长你出面吧。”于是我便带着刘区长一同去老檀师部。老檀一见就说:“昨天不是说好了吗?我们今天走,谁也不送,今天你又干什么来了?”我说:“我来又有点新事。你们巡逻队逮捕的那五名共产党嫌疑犯,怎么办啦?”老檀说:“那事已经决定送驻此地的中央军处理,恐怕这批犯人早已送走了吧。”我说:“这批犯人是在蒲城界内逮捕的,应由蒲城县政府处理。”老檀说:“咳!你何必自找麻烦呢?何况杀人要做孽呢,让周岩办算了。”我说:“公事公办,该咋的就咋的,该谁办就谁办,怕做孽也不行。”老檀说:“那就问问看这批犯人送走了没有。”派人打听回报说,军法处仍押着这几个犯人,还没送走,马上就要送了。老檀说:“那你们蒲城县就提去吧,还有别的事没有?”我说:“没什么别的事了。”就此告别,我把犯人五名提到蒲城县政府,暂押在看守所。三天过去了,老檀队伍开走完了。傍晚时,我将此五名犯人提到我的办公室审讯。据这五人说他们是陕北民运部门派来搞民运工作的。出来的比较迟,正在返陕北途中,被骑兵十师巡逻队逮捕的。其中四个人都三十多岁,有一个人五十多岁。这五十多岁的人说:“我们在骑兵师部押着,听说队伍要开河南,要把我们送中央军处理,恐怕没有活路了,可能枪毙。后来提到蒲城县政府,我们思想上都愉快了一些。因为听说县长是东北军人,是进步民主人士,我们或者万一有条生路。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县长,可是我们现在是在县长办公室,不是审犯人的地方,又兼一进屋子你就让我们坐下,也不像对犯人的待遇。”我说:“你们也不必问谁是县长,今天我打算把你们放走。在我这里押你们三天,是等叛军开走,黑天了把你们叫来是马上让你们回陕北。我已经准备了一些吃的,你们吃完后再带上一些馍馍咸菜,我派人把你们送到去延安的大路口上,你们回去吧。”这五个人听说要放他们,乐得难以形容,感激莫名。在当时我曾经有个供录,记载得比较详细。后来有人看见,不让我留这痕迹,恐敌对方面抓住把柄,因而就把它烧掉了。所以至今几个人的姓名全不记得了。这五人之中,我想或者能有人依然健在的,我现在陕西省政协工作,愿取得联系,至为欢迎。
  自从蒲城离职后,就把家安在西安市西关外东新村,老太太住在城内红埠街,时有往还。逢年遇节,老太太亲自来或打发茂三来我家,送些东西,如吃的,小孩和大人穿的衣料等。我也常到红埠街去请安问候。老太太好念佛经,但不认字,时常让我给念佛经,听得非常入神,并告诉我,让我也吃素,可以延年益寿。我说我不吃素,一辈子不吃肉我不干,她也就笑了。就这样往来,久久不断。
  (1981年9月)
  * 作者当时系东北军骑兵军驻西安办事处处长。 

文史资料存稿选编:西安事变/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