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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虎城在欧洲

秦丰川


  记得在重庆解放后,我在报上读到一则消息,说是杨虎城将军被军统特务杀害了。那消息的大意是说:某天黄昏时候,重庆南岸海棠溪,由南开来一辆小汽车,车上坐着一位白发的老人,在等候轮渡过江的时候,那位老人在几个面目狰狞的特务监视之下下了汽车,他手里捧着一个匣子,两目向四周眺望,嘴里不时发出感叹的声音。这位老人就是杨虎城将军,他手里捧的匣子里,装着他爱妻的骨灰。汽车过江之后,一直开到磁器口军统特务头子戴笠的“祠堂”。杨将军刚一进门,便被几个预先埋伏下的特务,用乱刀刺死。
  十几年来,我经常想起这段消息,脑海中也经常出现杨虎城将军的影子。
  众所周知,1936年“双十二”事变后,张学良将军把蒋介石送回南京,马上被扣起来。不久,杨虎城将军也被迫离开军队,由国民党政府给了一个“军事考察专员”的名义,到欧洲各国去考察军事。大约是在1937年的八九月间,杨虎城将军到了巴黎。和他同行的,只有一个他过去的宪兵营长金闽生,一个照料生活的秘书亢心栽,以及杨夫人谢葆真、幼子杨拯中。
  那时七七事变发生不久,旅欧华侨正在巴黎开第二次抗日救亡大会,旅德华侨也组织了一个代表团前去参加。我是代表团的成员之一,因此有机会在巴黎认识了杨虎城将军。关于杨虎城将军的为人,我早就听到过一些传说。听说他少时家贫,没有念过书,长大为武,很能打仗,经常打富济贫,有绿林豪杰之风。“双十二”事变后,他和张学良将军的行动,天天在柏林的各种报纸上刊登,有时也介绍一些他们过去的历史情况。那时张、杨齐名,都成了国际新闻人物。我想象中的杨虎城将军,一定是一位锋芒毕露、独断专行的人物。可是他第一次给我的印象却是这样的:年纪四十几岁,身体魁梧壮实,方脸浓眉,两目有神,说话操关中口音,态度和蔼可亲,谈问题头头是道,一听就知道他有相当高的政治思想水平。
  杨虎城将军在巴黎的时候,名义上虽然是国家的“军事考察专员”,但他根本得不到法国政府的正式招待,哪有军事可以考察!他也曾给蒋介石打过电报,要求回国参加抗战,但是始终没有答复,只能作些个人参观游览的事情而已。当时巴黎正在举行世界展览会,他差不多每天都去参观,对于苏联展览馆特别有兴趣,看了又看。参观以外,抽时间就看苏联电影和法国的进步戏剧。他很虚心好学,有看不懂的地方,就请人解释。记得有一次,他请几个留法同学去看话剧“母亲”,因为语言和情节都不懂,回到旅馆后,让我们把高尔基的小说内容,给他说了一遍。这样不懂就问,追求真理的精神,在杨虎城将军身上是很突出的。
  为了避免蓝衣社特务的捣乱,杨虎城将军没有在旅欧华侨抗日救亡大会上讲话,但是和各国华侨代表团举行过几次座谈会。那时人们都怀着好奇的心情,想听他谈一谈西安事变的真实情况,但他始终没有详细谈过。他总是矜持地说:西安事变的原因,是要求抗日,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是救中国的唯一出路。只要坚持持久抗战,中国一定能够胜利等等。并且,他每次谈话都是比较简短的,我们感到不过瘾,便向他的随员金闽生去打听。从金闽生的谈话中知道,杨虎城将军当时所以不谈西安事变的经过,主要原因有三:第一、因为蒋介石已经发表了《西安半月记》,对西安事变作了歪曲的宣传,如果自己再谈真实情况,必然会揭露蒋介石的欺骗,这对团结抗日是不利的;第二、因为抗日战争已经开始,西安事变的要求已经实现,自己正在要求回国抗战,再谈西安事变经过,没有什么政治意义;第三、因为在欧洲各国,到处都有蒋介石的特务,他们对自己一定怀恨在心,尽量设法捣乱,不谈西安事变经过,可以免去不少麻烦。同时,金闽生还告诉我们,杨虎城将军为了争取回国抗战,真是委曲求全,不敢再有得罪蒋介石的地方。
  杨虎城将军对西班牙战争非常关心,他几经交涉,得到去西班牙的机会。在西班牙两、三个星期的访问过程中,他受到了很大的教育,认识了世界人民团结的力量,增强了中国抗战胜利的信心。他举了许多亲身遇到的事例,说明中、西两国人民互相支援的热情。他说,在西班牙的国际义勇军里,有几个华侨,代表中国人民,参加反抗佛朗哥的战争,人数虽然不多,起的影响却是很大。旅欧各国华桥,不断地捐款寄给政府,支援反法西斯的斗争,钱数虽然有限,发挥的作用却是不小。他又说,西班牙人民对中国人民的抗战,是十分同情支援的。他走到哪里,人们欢迎到哪里。有一次,他和两个随员进了一家饭馆,堂倌起初以为他们是日本人,不理会,后来知道是中国人,便热情地招待起来,最后知道他是杨虎城将军,更是欢天喜地,一再表示致意。在算饭账的时候,他们无论如何不收,硬要自己请客。像这样的事例,还有很多。
  对于德国之行,杨虎城将军很是慎重。因为他知道希特勒政府是不会欢迎他的。加之蒋介石的特务,在柏林最多,估计可能和他为难。果然不出所料,他在柏林不但遇到大使馆的阻挠,没有参观上德国的军事,而且遇到蓝衣社特务捣乱,没有和更多的华侨见面。在杨虎城将军到柏林的时候,车站上就有两种不同的人欢迎他:一部分人是我们抗日救亡联合会(简称抗联会)的代表,有几个人是蓝衣社的特务分子。火车进站以后,两方面的欢迎人们,都拥到车门口,抗联会的代表给杨虎城将军献了鲜花,欢迎他住在预备的旅馆里,自称大使馆的代表说:“你是国家的军事考察专员,应该住到大使馆。”在这双方争执的关头,杨虎城将军胸有成竹地说:“我就住在旅馆吧,免得给大使增添麻烦,回头有时间,我去看大使。”那个大使馆的代表,还想威胁什么,可是杨虎城将军已经随着抗联会的代表走了。事后杨虎城将军对我们说:“我很清楚,自称大使馆的代表,是想把我骗到大使馆,软禁起来,限制我的行动,我当然不能上当。”
  杨虎城将军在柏林住了不到两个星期,除了参观、游览以外,便是和抗联会的朋友们来往。由于蓝衣社特务对于他的活动十分注意,因此抗联会没有举行大规模的欢迎会,只是举行了几次小型的座谈会。但是对于这样的活动,特务们也不放松破坏。记得有一次,抗联会要举行一个规模较大的座谈会,请杨虎城将军讲话。为了防止特务,地点选择在一个僻静地方的旅馆里,通知是用人连人的办法进行的。可是在正要宣布开会的时候,突然来了二十来个“面生歹人”。他们进了会场,有计划地挤坐在一起,这时抗联会的会员到了七八十人,杨虎城将军已经坐在U字形桌子的正中,既不能宣布座谈会不开,又不能告诉杨虎城将军情况有变。在紧急的关头,我们只有通过彼此的暗示,迅速采取了临时布置:坐在特务周围的人,对他们实行监视;坐在杨虎城将军旁边的人,对他实行保护;坐在门口的人,对以后再来的人进行有计划的安排,大家在思想上都作了动武的准备。可是机警的杨虎城将军,早已看出了情况的变化,在讲话中一再强调团结抗日,根本不谈西安事变。不料不等杨虎城将军讲完,特务们就进行挑衅。有一个特务打断杨虎城将军的讲话问:你为什么不讲西安事变?我们要听西安事变的经过。杨虎城将军知道这是特务捣乱,他既不生气,也不吃惊,心平气和地说:“西安事变的经过,大家已经知道了,用不着我再讲。”又一个特务气势汹汹地问:“《西安半月记》说的话是真的还是假的?”杨虎城将军微笑着回答说:“西安事变是个要求抗日的请愿,如今抗战已经开始了,当然是真的。”又一个特务跳起来问:“不安内能不能攘外?”杨虎城将军还是很从容地回答:“西安事变的要求,就是安内抗日,现在已经团结抗日了。”这样答复之后,特务们一时再提不出什么挑衅的问题,坐在那里互相观望。抗联会会员就抓紧机会,接二连三地发言。有的人介绍国内抗战消息;有的人讲解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有的人呼吁旅德华侨团结起来,一致抗日。会场里顿时充满了爱国热情,不但是抗联会的会员人人振奋,就是和特务们一同来的人里,也有人表示“不抗日不行”。这一场斗争,显然是以抗日力量胜利,捣乱分子失败而结束。事后我们才知道,那天来的二十来个人里边,有半数以上是特务们临时从华侨小商中雇来的。他们只是来壮声势,并不热心捣乱会场。甚至有的人来时根本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等到开会以后,才知道是欢迎杨虎城将军。他们也想听一听抗战形势,内心里反而讨厌特务捣乱。
  杨虎城将军原来很想从德国到苏联去访问,但是由于两方面的原因没有去成:一方面是由于特务的造谣破坏,使他产生了顾虑,怕蒋介石怀疑他和苏联有什么关系,不让他回国抗战;另方面是由于苏联大使馆在签字以前,得向政府请示,需要耽搁一些时间,他急于回国抗战,不愿意再等。对回国以后如何参加抗战,当时杨虎城将军谈过两套准备:首先是请求蒋介石委派抗日工作,让担任什么工作,就担任什么工作,只要能为抗日出一把力,便是心满意足了。其次,也考虑到蒋介石可能忌恨西安事变,不给工作,那就争取回到陕西,在关中地区组织民兵,至少可以动员十万之众,和日本帝国主义周旋。在这样打算之下,他返回巴黎,积极准备回国。那时蒋介石对他的几次“请缨抗战”,一直没有答复,但他再也等不下去。他说,他是一个军人,过去主张抗战,如今抗战已起,自己怎么还能躲在国外!况且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回国以后,不愁没有事做。他要求回国抗战,真是急如星火。为了帮助他抗日,他还约了十几位留欧学生,和他一同回国。
  在10月底左右,杨虎城将军离开巴黎,从马赛乘法国轮船回国。在一个半月的航程中,他的抗日宣传活动,比在欧洲时还要积极。他虽然坐的是头等舱,但是和大家并不是隔离的,每日三餐,他都和大家在餐厅吃饭。当大家知道他是杨虎城将军以后,就有人要求他讲话。他除在餐厅对中国旅客作过一次集体讲话外,还和一些旅客在饭前饭后进行交谈。他谈话的内容,主要有三个方面:一、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阴谋及其在东北的种种暴行;二、中国抗战的形势和胜利的条件;三、西班牙人民反法西斯斗争的情况。他谈得很活跃,大家听得很兴奋。每天他总是抽出一些时间,和一同回国的留欧学生谈话。有时是个别谈的,有时是两三个人在一起谈的。这种谈话,内容非常广泛,或是问讯个人历史,或是交换政治见解。他特别好提出国际问题,让人分析。
  轮船经过西贡,因为上货、卸货的关系,整整地停了三天。有些客人在西贡下船后,向华侨宣传,说是船上有个杨虎城将军,华侨商会知道后,马上派代表来欢迎,并且要求上岸去讲话。记得杨虎城将军在西贡讲了两次话:一次是在七八百人的欢迎大会上讲的,一次是在五六十个华侨代表的宴会上讲的。他讲话的内容,除了国内政治形势和抗日战争问题外,又增加了国际政治形势和华侨抗日救国的问题。他所讲的国际形势的内容,主要是在船上新学来的。虽然他听人分析,没有记过笔记,他对人讲话,也没有写过讲稿,只是站在台上,脱口而出,可是讲得有条有理,生动活泼,这说明他有过人的记忆能力和一定的逻辑天才。
  轮船将要靠近新加坡码头的时候,我们在甲板上看到岸上黑压压地站着许多人,手持小旗,向船上招呼。有一个音乐队,站在人们的前头。起先不知道是做什么的,等到看见一幅写着“欢迎杨虎城将军”的横额,才知道是华侨的欢迎行列。这时,杨虎城将军以感奋的目光,注视着人群。轮船刚一靠岸,岸上锣鼓齐鸣,群众高喊欢迎口号,接着唱起义勇军进行曲。“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歌声激荡着山河,也激荡着人们的心灵。杨虎城将军就在这个在欧洲没有遇到过的场面中走下轮船,含着兴奋的眼泪,和欢迎的人们热烈握手。欢迎的代表说:他们接到西贡华侨的通知,知道杨虎城将军坐这次船来,特别欢迎,现在就请出席欢迎大会。于是大家分乘大小汽车,向市内进发。卡车上的旗帜,迎风飘扬,青年们的歌声,在人们的心中激荡,杨虎城将军的兴奋眼泪,总是含在眼眶里。他连连地点头说:“中国绝对不会亡!”
  和在西贡、新加坡的情况相反,轮船到了香港,岸上没有华侨欢迎,只有一个穿黄军服的人上船,说是代表军事委员会来欢迎的。这人三十多岁,歪戴礼帽,流里流气,一看便知道不是个正经东西。就在这个“欢迎者”的引导下,大家一同到了九龙。杨虎城将军和他的眷属、随员,被安置在一个旅馆,我们随他回来的学生,被安置在另一个旅馆。距离虽然不远,但是很少往来,这和在船上的情况完全不同。有时我们去找他,他也很少说话,在眉宇之间总是有一种苦思焦虑的表情。就这样,过了一个星期。有一天,他找我去说:“我到了香港,就给蒋打去电报,一直等到昨天,才接到回电,说是叫我到赣州和他见面。”说到这里,他停了停又说:“我这一去,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让我抗战,那你们就来,大家一同干;一种可能是把我扣起,那你们就另找抗日的机会吧。”,我当时绝对没有想到,他真会被扣起来,顺口就说:“扣是不会的,全国都在抗战,他扣起一个要求抗日的将领,怎么能向人民交代!”他叹了一口气,意味深长地说:“张汉卿不是还没有释放吗?”我说:“既然如此,不如不去,另找抗日道路好了。”他说:“这个问题,我也考虑过,并不妥当,那会给他们更多的诬蔑借口。现在是只许他扣我,不许我不去。为了团结抗日,个人纵然有所牺牲,也是值得。”我看他的主意已定,没有再说什么。最后他说:“我明天就走。我走之后,如果三天以内没有消息,你们便不要再等了。”他走之后,三天过了,没有消息;一星期过了,还是没有消息。我们知道他是真的被扣起来了,只好分别乘坐飞机、火车,前往武汉,再作打算。
  从那时开始,杨虎城将军一直被蒋介石的特务囚禁着。和他一起被囚的,有他的爱妻谢葆真和幼子杨拯中。拯中生得聪明漂亮,平时很安静规矩,对人很有礼貌。到欧洲时,虽然只有七岁,但有大人的风度。他识字不少,好看书画,在人们谈话的时候,他从不打扰,总是坐在旁边看书看画。杨虎城将军对他很宠爱,经常不离左右,看到他的人们,也都十分喜欢他,认为他是一个有出息的孩子。谢葆真是一个女师毕业的学生,有一定的文化水平,思想比较进步,性情爽朗,心地公正。在杨虎城将军被囚以后,她自动带着拯中陪丈夫坐牢。不想这样善良的妇女和天真的儿童,也被特务囚死在狱中了。
  (1962年)
  * 作者当时系旅德华侨。 

文史资料存稿选编:西安事变/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