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变乱见闻录
某要人
去年双十二陕变真相，言人人殊，国内报纸记载，多有出入。记者顷至洛阳晤某要人，即当日被禁西安之一人，叩以变乱因果，承欣然相告，爰述于后，虽明日黄花，但此事在历史上空前未有，不能无详细记载，想为关心时局者所乐闻，或可为他日编史者所参考也。
某要人云：某日到西安，张学良派员招待，下榻西京招待所，该所建自中国旅行社，规模虽不及南京首都饭店之壮丽，但设备具近代化，宾至如归。九日杨虎城及西北高级将领，相继公宴，并约观剧，宾主欢洽。十一日委座召集各将领，赴临潼晚餐，即席宣布剿匪新序列，方期一新阵容，于最短时间，完成最后剿匪工作，筵散各返西安。十二日晨五时，梦中猝闻有断续枪声，俄而楼上与室外枪声继作，飞弹乱穿，斯时人声嘈杂烦嚣，初疑失火，终又误认为兵变，不及整具衣履，仓皇披上大衣跣足踏鞋，出户窥视，欲奔告同人，甫一移步，一乱兵向余发射，弹斜傍左耳飞过，几震聋耳鼓，猝然吓叫问将何往，答以不走，屏息寒立，即以两手上伸，示无武器，仍退原室，卧听消息。旋乱兵涌至，翻箱倒柜，搜去手枪、衣物、钞票，登时抢尽，迫令随行，且以手推走，若捕重囚，时方着上身衣，仍单裤附腿，余要求加裤具履，得其许可，私念既能允许整齐衣履，或非绑赴刑场，且扣衣且走，左右挟至饭厅，见所捕来皆同志友好，各瞠目相视，默忆西安既如此变化，判断华清池情形更严重，心摇摇如悬旌，极顾虑委座之安全。正蹙额聚语时，一形似土匪连长，操秦音，严禁谈话，群兵佩陕西绥靖公署臂章，怒目相对，令各排列坐下，不准移动。八时点名，被羁者计内政部长蒋作宾，军事参议院长陈调元，豫鄂皖边区主任卫立煌，豫鄂皖边区主任公署参谋长郭寄峤，兰州绥靖主任朱绍良，禁烟总处秘书长李鸿基，中央委员张冲，军事学专家蒋方震八人，续捕者有豫鄂陕边区主任陈继承夫妇，二十五军军长万耀煌夫妇，军政部次长陈诚，驻闽绥靖主任蒋鼎文，驻闽绥靖主任公署参谋长龚理明。据看押之连长云，邵元冲委员已不幸中轻机枪多弹，恐无希望，同人闻之唏嘘不已。同声请其速送医院诊治，有罪以后再算，时已晌午，楼上与室外枪声渐息，而城内枪声仍继续不断，忐忑起伏，苦闷万端，午亭饥食，向余所识之茶役索食。据云：「乱兵乘捕人剥衣之时，我们茶役财物，亦劫掠一空，白兰地酒一切食物，均被拿去，他们是土匪出身，认为系发洋财之好机会，尚有残余面包，为数极少，可分给各位」。每人给食一块余面包，仍难疗饥。俄而西北剿匪总部参谋长晏道刚来，略言：「委座平安到新城大楼，(即杨虎城绥靖公署所在地)钱大钧闻受伤」，并由一副官送来号外两张，一为张杨对是晨犯上行动之说明，一为提出之主张，辞极简略，闻领袖未能离去，心极难过，同时知领袖未遭危险，亦不幸中之幸。在极难过中又转以自慰，及待见中央飞机四五队，绕屋顶飞行，知事闻于京，定有善后步骤，窃料此结队飞机，可给张杨精神上一个打击。直待至四时余，一副官来，拿笔点名，分配房间，人各一房，蒋作宾、卫立煌、郭寄峤、张冲、陈诚、晏道刚、万耀煌夫妇住东楼，余住西楼。室内床桌椅各一，余无他物，室外有杨虎城特务营士兵一排，分配各房门把守，凶焰万丈，昔之招待所，今变为牢狱矣。是日黄沙蔽天，黯兮惨悴，乱兵乘载重车过市高唱，众认为国际党歌，整日枪声不绝于耳，忽徐忽急，闻之烦恼。晚八时给每人囚饭一碗，菜一小碟，饥者易为食，欲趋左右囚室接谈，亦被呵止，只稍立户外，向同难者眉动示意，心印而已。送来张杨通电，强词夺理，别具肺肠，一望厌恶，就卧无灯，守兵骚扰达旦，耿耿不寐，此为余毕生最痛苦之一日。晚间委员长侍从室组长邵存诚、毛庆祥、葛武棨、萧赞育，亦由临潼押解来此，分住两房，翌日与之晤谈，始悉华清池变乱，亦系当日拂晓发动，叛兵与委座卫士队发生抗战，延长三、四小时，死亡枕藉，侍卫长蒋孝先，侍从秘书萧乃华等均殉难。当激战时，委座携数副官卫士，于浓密枪弹声中，徒步登骊山，随侍诸人，悉饮弹毙命，委座息于山腹凹处，迄九时余始被叛兵查觉，旋即平安送西安。是日阴晦，午给铁锅黑饭粗菜，不能下咽，向守兵索报纸，给以《解放日报》，言论偏激，极尽挑拨离间之能事，连篇累幅，完全为共党宣传，满城似全赤化。嗣在楼远眺，革命公园内，犹悬国旗与党旗，觉吾整个民族，尚有寄托，因于便溺过同人户外，辄以举告，同人闻此，又破涕为笑矣。午后张学良来见面，一拱手说对不起，这顽笑开大了，敷衍数语即去。十四日起经数度商恳，东楼诸同人，彼此能在一室，聚谈短时，公请蒋部长讲国际礼节，妙趣横生。李基鸿先生讲佛学诸法空相，玄之又玄，佛以金刚坚炼之身，大无畏精神，能降伏诸天恶魔，冤亲平等，不有报复，故无往而不自在，凡所谛听，皆大欢喜。顿时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因念尘世，无形地狱万千，充满苦厄，民族危机，一触即发。佛尝语人，我下入地狱，谁入地狱，恒自任入狱，能拔众生，今吾人入狱，应具拔救民族之抱负，进世界于大同，浩然之气，充塞两间矣。下午张学良、何柱国等来，同人以杨虎城士兵野蛮，要求移居，即经认可，十五日围棋消遣，余低声询问茶役，据云：省府卫队宪兵公安局保安队，已经十二日分途缴械，肆行枪杀，以宪兵死亡最多而且最惨，中央各机关全被抄没，连日以搜查为名，富户及商店多被殃及，各银行各商店均闭门，闻之惊叹。午后交际科长来告，准备迁移，私念幽囚之人，一身之外无长物，有何准备，第一次开来汽车三辆，陈继承夫妇、万耀煌夫妇，分乘二辆，陈调元与陈继承女仆，并坐一车，又俨若一对夫妇，当时笑为三对人去矣，亦忧闷中一段趣史也。余陆续分载，沿途戒备森严，直驶至鼓楼西北仁寿里，此为东北军高级将领住宅区，屋为旧式四合院，人各一室，每室有便衣兵监视，吃饭及大小解均在室内，不能出户，只向玻璃窗外窥视，心领神会而已。同人要求转报张学良，准许院内聚谈，得其允许。是夜骤寒，卧不暖，十六日大雪，闻端纳飞陕，又闻邵元冲殉难，悼伤久之。张学良知我辈衣物早空，派交际科长赠每人二百元，并麻雀牌、扑克牌消遣。晚间张学良请蒋鼎文回京洽商。十九(二十二)日宋子文、蒋夫人、蒋鼎文同来西安，双方接近，时局好转，殊为欣慰，正谈笑间，孙蔚如、王以哲伴蒋鼎文来言回京情形，一派官话，未能深谈。此后数日，消息沉闷。二十六日早餐后，杨虎城来说，对不起，这些日子不好意思来，大家都是好朋友，都被禁押，面皮难过，特来赔礼道歉。昨天委座飞洛，张副司令恭送前往，已得委座与张副司令来电，即派飞机火车，迎各位回去。今晚预备便饭，一则赔罪，一则欢送云云，……同人闻此，高兴万状，旋经几度交涉，始允被押同人，往还晤谈。午后四时，集谈于朱一民、陈辞修之室，众意公推陈调元为蒙难同志会会长，每逢双十二则召集欢聚，以示不忘。薄暮，同人赴委座所住之新城大楼应杨虎城宴，党政军各界人员五、六十人作陪，人数与初次公宴时相同，时仅半月，忽而阶下囚，忽而座上客，世路险巇，人事变幻，不禁感慨系之。席散后，可完全自由行街访友，旧侣新俦，亦来慰劳，欢谈达旦。二十七日早八时，杨虎城同东北高级将领全来欢送，沿途部队鹄立，九时至飞机场，约有一团步兵，周围警戒，分登福特、欧亚两机，九时半起飞凌空，军乐大作，人数过多，晏道刚、李鸿基改搭下午一时成都飞来欧亚机，欢送人员，仍有守候不离者，前倨后恭，大惑不解。下午三时、五时，先后抵京，各机关长官热烈欢迎，二十八日陈调元午宴拍照，是晚中央党部执监委员欢宴慰劳，三十日下午委座在官邸召集拍照留永远纪念云。
又蒙难同志会之人员列后：
内政部长蒋作宾、军事参议院长陈调元、豫鄂皖边区主任卫立煌、兰州绥靖主任朱绍良、禁烟总处秘书长李鸿基、豫鄂皖边区主任公署参谋长郭寄峤、中央委员张冲、军事学专家蒋方震、豫鄂陕边区主任陈继承、二十五军军长万耀煌、军政部次长陈诚、驻闽绥靖主任蒋鼎文、驻闽绥靖主任公署参谋长龚理明、西北剿匪总部参谋长晏道刚。
委员长侍从室组长邵存诚。
委员长侍从室组长毛庆祥。
委员长侍从室主任钱大钧。
委员长侍从室秘书汪日章。
委员长侍从室秘书葛武棨。
委员长侍从室秘书萧赞育。
(《南京中央日报》，民国二十六年一月二十九日，第四版)
西安事变史料/朱文原编.—台北：国史馆，民国82[1993]-民国85[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