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事变回京后日记
万耀煌
西安事变后在南京,唐孟潇问我对张学良的看法,我说:不失为“绿林之豪”,他问我如何解释,我说:杨虎城为绿林之贼,张杨共同发动事变,何异于绿林绑票行为,惟张始终为政治谋出路,不忍一朝之愤,而出于劫持领袖之举,其目的在达到政治要求,最后亲送委员长回京,初无伤害领袖之意,此所以为豪杰也。孟潇大笑,认为所论正确。
十三师当事变发生时,官兵愤怒,一致要攻击西安,参谋长冯嶷有理智,一面与当地驻军安俊才虚与委蛇,从安谈话中察知西安情况,即委员长与万军长之安全,一方面也了解当地环境军队动态,以作我军行动基础,故以一部进驻三桥镇,威胁西安,明知西安城坚池深,不是一师的轻兵器可以攻克的,但进迫西安城郊,不能不算是很大的威胁,同时迅速构筑工事准备作战,此何柱国、王以哲要见我的原因。当时咸阳驻军有步兵一旅,骑兵一团,十三师各团长要先解决咸阳驻军,因彼此均有戒备,故卢副师长回部后商讨结果,恐投鼠忌器孤军作战四面受敌,攻城既不可能,先构筑工事扼守咸阳,听候刘主任、何部长指示与友军联络,作有计划、有步骤的行动,庶不偾事。已侦知孙蔚如以三个师的兵力向咸阳压迫,我军在城内仅军部及直属部队,两旅均在城外各乡镇,现在集结城郊,以一部进至三桥镇,准备作坚决战斗,一致有拼死的决心,义无反顾,自信凭藉阵地对于三、五个师的攻击确有把握,然采取攻势则有待于开封南京全盘计划也。以故孙蔚如疑不敢攻击,东北军在咸阳的步骑兵更有畏怯之态。迨奉刘峙主任之命,调周户县候令进攻,遂于一夜之间整齐严肃脱离敌之监视,于毫无损失情形下安抵周户一带。中央对该师处置适当,颇为欣慰,我见何部长谈及犹奖励有加。我请辞去兼师长职,谓俟调整后再讲。
在京几天,昼夜应酬,都是谈西安事变。
民国二十六年丁丑,元月元旦,由京飞汉,事前并未告知任何人,曾电汉口办事处严守秘密,孰知抵达汉口机场,欢迎者千人以上,都是工商各界人士,并无军政要人,且系自动参加。嗣问何以如此,咸谓:湖北人参加领袖蒙难的,只有万军长夫妇,且久知名,无机会瞻望风采,顷闻回汉,遂不期而集,出于至诚,适元旦假期天气又好,尤其对万夫人敬佩,咸欲一睹凤姿。我夫妇只有感谢,回寓后,亲友毕集,慰问有加。
到汉次日,即发高烧,体温达四二度,昏迷不醒,吾妻急不暇择,中西医乱投,中医如罗鹿宾、黄叔通、表弟夏洁三,这三位昼夜饮食起居均在我家,其他武汉名医无不请到。西医郑香廷、陈勉公日本同仁医院德国仁济院医师亦无不请到。求仙的求仙,拜佛的拜佛,乃至礼门,祝由科无不请到,纷纷扰扰,忙乱异常,吾妻为我寝食俱废。我姊妹焦劳看护,起坐不宁,如是者将二十余日,骨瘦如柴,军需得陈济时亦奔走不停。最后喉痛,滴水不进,喉头溃烂,由喉科专家李冠义悉心诊治,又历多日始渐痊,扁桃腺完全烂掉,愈后休养,前后共历两个多月始复健康。
西安事变,蒋委员长脱险回京后,即向中央引咎自请处分,并请免去行政院长及军委会本兼各职,经中央常会慰留并给假一月。国民政府为结束事变曾发表明令,谓:“此次西安之变,毁坏纲纪,全国震惊,事后追维,实堪痛惜,所幸当日倡首之人,阅时未久,即已剖陈心迹,次第改悔。复据张学良亲向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具呈请予制裁,来京待罪,政府念其尚知咎戾,兼为安靖地方,免致贻累人民起见,即日停止军事行动,并将讨逆军总司令部及讨逆军东西两路集团军总司令部一并撤销,应行结束各事,着由军政部负责妥办。至张学良应如何惩处,仍交军事委员会依法办理,对于曾预变各军队,并着该会剴切训诫,严加约束,嗣后务各恪守纪律尽忠党国,以图报称而盖前衍,是为至要,此令。”
对张学良之处理,国民政府根据蒋委员长呈送张学良请罪书:(介公委座钧鉴:学良生性鲁莽粗野而造成此次违犯纪律不敬事件之大罪,兹靦颜随节来京,是以至诚愿领受钧座之责罚,处以应得之罪,振纪纲,警将来,凡有利于吾国者,学良万死不辞,今钧座不必念及私情,有所顾虑也。学良不文,不能尽意,区区愚忱,俯乞鉴察,专敬叩钧安。学良谨肃,二十六日)。令交军事委员会依法办理,即由军委会任李烈钧为审判长,朱培德、鹿钟麟为审判官及军法官书记官等组成高等军法会审,于三十一日开庭审理。判决处张学良以徒刑,其判决书曰:“主文:张学良首谋伙党,对于上官暴行胁迫,处有期徒刑十年,褫夺公权五年。事实:中华民国二十五年十二月,本会委员长蒋中正,因公由洛阳赴陕,驻节临潼,十二日黎明,张学良竟率部劫持至西安,强迫蒋委长承认其改组政府等主张。当时因公随节赴陕之中央委员邵元冲,侍从室第三组组长蒋孝先,秘书萧乃华及侍从公务人员卫兵等多人,并驻陕宪兵团团长杨震亚等闻变抵抗,悉被戕害,侍从室主任钱大钧亦受枪伤。又在陕大员陈调元、蒋作宾、朱绍良、邵力子、蒋鼎文、陈诚、卫立煌、陈继承、万耀煌等均被拘禁。当经蒋委员长训责,张学良旋即悔悟,于同月二十五日随同蒋委员长回京请罪。事变初起,奉国民政府令交本会严办,兹又奉交张学良请罪书到会,经组织高等军法会审,终结认定事实如上。”经呈报国府后指令:“呈件均悉。查核原判决罪刑,尚无不合,应照准执行。”蒋委员长于事后复以张学良衷诚悔悟,勇于悛改,且尊重国家,自投待罪,其情实可矜原,特呈请国府,请予特赦,并请责令戴罪图功自赎。国民政府于本年元月四日命令:“张学良所处十年有期徒刑,本刑特予赦免,仍交军事委员会严加管束,此令。”中央对张学良之处理宽厚,有不得不如此者。陕事前途问题尚多,东北军问题、杨虎城问题、共匪问题,稍一不慎,大乱随之,并非如何有爱于张学良也。中央以顾祝同为西安行营主任,承军事委员会之命,综理陕甘青宁军事,以王树常为甘肃绥靖主任,以杨虎城为西安绥靖主任,冯钦哉为第二十七路总指挥。杨虎城、于学忠撤职留任带罪图功,陕西省政府委员兼主席邵力子准辞职,以孙蔚如为陕西省主席。如上措施,对陕西之西北军杨虎城之实力,交冯钦哉,以冯于西安事变不赞成杨之所为,并不听杨命令,故以十七路各军属之杨,仍高高在上,孙蔚如为主席,自然不能兼军长,对东北军则仍留于学忠的甘肃省主席,而以明大义与中央关系素深之王树常为甘肃绥靖主任,以安置东北军的将士。顾祝同控制中央军,自潼关、朝邑、渭南、西安、咸阳、宝鸡以达天水及平凉、固原各要地。至汉南周户县早在中央军之手,先求安静再作后图。但事变以还,西安情形,依然混乱,思想庞杂,各种宣传都属自扰,尤以东北少壮派,以张学良送蒋委员长入京不返,且受军法审判,认为莫大的屈辱,一切罪恶加诸王以哲,遂于二月初发生戕杀王以哲及其参谋长徐方(靖尘)之变,张学良入京后仅王以哲尚能统驭,王死后,叛变之少壮派军官逃往陕北,遂更无人能指挥,由行营直接处理,现在顾祝同坐镇,逐渐安定,亦中央之幸也。
当西安事变发生,举国惶惶忧虑,凡有可以恭救领袖的方法,无不披发缨冠惟恐或后,武汉人民毫无例外。张学良与何成浚先生有旧,知与蒋委员长关系甚深,乃电何先生前往西安一行,论理应无疑余地,乃何先生竟不敢接受,此一着棋走错了,声望顿落;不独此也,湖北省主席黄绍竑就任不久,因西安事变奔走太原,近月来湖北政局,何黄之间颇有裂痕,何暗中操纵,处处阻挠,政令不易施行,季宽以才华自负,恐难久于其任。我对雪竹先生素来敬重,见面略谈,请以地方为重,让季宽有所发展,乃顾左右而言他。
三月,我在汉住了两个月,家人团聚,为十余年来最长久的一次,健康已复,遂于初八日搭平汉特快车北行,予妻相偕,九日过郑州,钱宗泽(慕霖)兄与副局长周啸潮殷勤招待,甚感。再搭陇海特快车夜行,次(十)日晚抵西安,至西京招待所,仍寓西安事变时住过之二一一号房,经理知予来,特留此室以待,予妻入室一视,立即驰出,决不愿再住,盖双十二之变,印象太深,刺激太重,触景生情,不能抑制,乃改住办事处。
顾主任墨三、朱一民、卫俊如、陈武鸣、郭寄峤夫妇,张冲(淮南)、刘绍芳、贺君山、康兆民均会晤畅叙,尤以蒙难同仁,每日聚餐摄影。寄峤夫妇曾偕我夫妇专游华清池,委员长行辕遭受枪击痕迹,委员长避难之(虎叛石),尤以委员长卧室客厅弹痕累累,当时危险可知,幸委员长机警,越墙上山,藏于石后,始免于难,国家民族之福也。
周恩来在西安与顾墨三商谈共产党归顺中央问题,由张冲负责,我在张处遇周,握手寒暄而已,淮南告我:他奉委员长之命与共产党久有接洽矣。
张学良初调西北,对共军作战情形素未研究,昧于战略战术与西北地形,遭受共匪包围,有两师之众全军覆没。张不自省颇怨中央,被俘之官兵经共匪训练宣传谓:“国民党国民政府,不许东北军抗日,更不许爱国的红军抗日,要东北军打爱国的红军,使两军互相消灭,以遂其排斥异己的军队,我们反对内战,更反对自己人打自己人,我们枪口一致对外。”共匪擅长欺骗,言辞富有煽动性,更说:“蒋先生勾结日本,消灭东北军制造内战。凡可诬蔑中央的词句,无不一一尽情渲染,并举出多少似是而非的实例,使东北粗鲁官兵相信不疑,暨对中央愤恨,最后每人发给现洋,全体释放回来。又王以哲戍守宜川久被包围,共匪派许多人潜入宜川工作,王氏与共产党首要几经见面商谈,经八月之久始解围而出,故王以哲到西安,使张学良的思想益为迷惑,且左右原有共党潜伏,所谓沪上六君子民主人士,多与张有往返,张在西北处境非常困难,共匪遂乘机而入,派员来西安即寓张邸,此人与淮南相识,共匪与张的情形。淮南已报告委员长。惟淮南恐张中共匪离间之计故与张谈话,汉卿大发牢骚,无意中透露与共匪往返情形,淮南又报委员长,所以委员长于两广事平后,即飞陕处理此事。十二月十二日变起,初不知如何情形,故不敢言,因汉卿与共党往返情形,淮南均知,淮南与共党情形,汉卿不知,假若汉卿对委座微有不利,淮南即向共党提出质问。十七日周恩来到西安,主张放委员长回京。上海CP知识分子均愤汉卿所为,恐CP中央同意或授意汉卿主张,故对CP中央宣言,如对蒋委员长不利,彼等即脱离CP。又以第三国际及苏联对CP接济断绝,中国CP不能不转变方向,向中央国民政府要求妥协,取消红军名义,取消苏维埃,不宣传共党主义,一致服从三中全会议决案;将红军改编为三个调整师,共十二个步兵团,但CP仍要求三师以上,有军或指挥名义,以便统率,中央未允,顾主任拟给临时名义,短期内取消。淮南谓:我政府与苏俄政府有相当接洽,不久即可签字,委座命我与周恩来飞京。以上张冲所谈,以我的经验与了解,共匪完全听命于史太林,但共党的诡诈欺骗,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作风,我实不敢相信。张冲与共党关系深,对苏俄情形亦甚深知,对我意见深以为然。政府明知共匪无信,以西北此时情形仍是混乱,杨虎城部与东北军的处理正在紧要关头,稍一不慎,无异为渊驱鱼,增加共匪力量,西北固不堪设想,国家危险堪虞,况日本交涉,已到无可忍耐的境界,故不得不如此应允共匪之要求也。
何柱国对我说:西安事变本是CP策动张学良所为,CP又是接受第三国际的指使,也就是苏俄的指使,等到事情做了,苏俄与中国CP做好人,以讨好于国民政府与蒋委员长,图接近中国,可说张学良是苏俄与中国接近方略中之牺牲者,张亦愿供牺牲,不过此种策略太险耳。何又说:张学良劫持蒋委员长目的,在改组国民政府,实行八大主张,并无危害蒋先生的意思,当卫队营在华清池行邸采取行动时,遭受委员长内卫阻止,发生枪战,及闻委员长不知何往时,张惊惶恐惧,一则怕委员长在乱枪中受害,一则怕委员长突出重围。迨闻委员长无恙,又是一种惊喜,此与张对我所谈情形相同。(录自《革命文献》,第九十五辑,页一六)
西安事变史料/朱文原编.—台北:国史馆,民国82[1993]-民国85[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