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图书论著>论文专辑>“西安事变实证研究”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专辑

  


从一封家信看张学良西安事变时期的心态和人格

赵 杰


  1994年夏,张学文四子张彤光来沈洽谈投资业务,言及整理其家父遗物时,曾留有张学良将军往还的一封家书。年末,我进北京组稿,去其海淀区芙蓉里住处造访,他不食前言,将影印件交给了我。
  此信满书5页,凡366字(不计标点)。该信是在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行营用笺(大八行纸)上,用毛笔不分行,断句书写的。行书字迹端庄,遒劲,流畅,似一气呵成。全文如下:
  又卿二弟,手书悉,兄因西来,来至今日才见。一○五师之情形,兄深知之,所以才此番旅团长大更动。弟一时决不能调动,盼汝加意整顿该团,不要灰心,少年人作事无勇气,安可为军人乎。你想一想,当年兄任卫队旅团长旅长时,队伍之糟,官长之坏,无从下手,比弟此时难到万分。汝要知,天下事逆境多,顺境少,能胜过逆境,才算是男儿。该团如长官不良者,或汝有何更换意见,可商陈旅长或师长办之。汝切记你是张学良的兄弟,勿再走你西卿二哥之前辙。希你安心苦干,凭自己的力量,征服一切困难,方不愧为张家弟兄也。请你勿令我再失望。愿你好自为之。兄西来一切尚好,惟此方军队庞杂,匪情万变,亦非能如意进行也。我现改任西北剿匪副司令,现一时不能离开西北也。切望汝努力努力,不可轻举枉动,任意思迁,叫他人看你无定性,遇困难就受不了。切记一件事,由坏改好,不是什么人全行的,如我不能将坏改好也就是无能辈,无用之常人也。盼汝痛下苦功,为作事之基础,切切。此复并祷,
  戎安
  兄 张学良手启
  三十日顿西安
  军次
  “安心苦干”旁,着意加了双线。
  书信时间的界定
  (一)年代
  1934年3月,接到蒋介石电召回国命令的张学良,就任鄂豫皖“剿匪”副总司令,代总司令职,总部设武昌。1935年3月,由于红军北上抗日,主力进入贵州和四川境内,蒋介石便将“鄂豫皖三省剿匪司令部”撤消,改为“军事委员会委员长武昌行营”,张学良随之也改任行营主任。1935年10月2日,国民党政府宣布设立西北“剿匪”总司令部,张学良任副总司令,代总司令职。“西北剿总”于11月1日正式成立,总部机关设在西安市南院门。
  从信中“手书悉,兄因西来,来至今日才见”的内容来看,张学文发信之时,尚不知道张学良的职务、办公地点发生变化。因此当信件转至张学良手中予以回信时,署缀的日期和地点已是“三十日顿西安”,由此推断回信是在1935年。
  (二)月份
  10月5日,东北军110师的两个步兵团和师直属队在甘泉劳山均被红军歼灭。22日,107师四个营和619团部在甘泉榆林镇又被全歼。时至11月20日,109师、106师一部,被红军歼灭于直罗镇。
  从“兄西来一切尚好,惟此方军队庞杂,匪情万变,亦非能如意进行”来分析,发信日期似应在10月至11月之间,即军事进展不利之后。但文中有“我现改任西北剿匪副总司令,一时不能离开西北”语。而张学良于月底即赴南京参加国民党五届一中全会,因此有理由说,仍沿用“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行营用笺”的回信,时正值张学良任“西北剿总”副总司令之后不久,准确时间应当是1935年11月30日。
  这封信虽是家书,但对于研究张学良在移驻西安之后,东北军的状况、张学良的思想人格,以及西安事变的有关情况,都可以说有弥足珍贵的史料价值。 
  研究西安事变大有补益的资料
  这封家书,不失为对研究西安事变大有补益的珍贵资料。
  (一)“105师之情况,兄深知之,所以才此番旅团长大更动。”不难看出张学良到西安就任后,认为东北军急需整顿,并着手整顿。
  1933年3月10日,张学良在保定与蒋介石会晤后,代人受过,通电下野,同日将东北军改编为5个军,独立第105师师长为刘多荃。下设3个旅,第一旅旅长王秉钺,第二旅旅长霍守义,第三旅旅长高鹏云。
  1935年10月2日,张学良被委为西北“剿匪”副司令,代行总司令职务。张学良就任后,将在鄂豫皖的东北军和河南的51军调至西北。其中独立第105师南调,接防平汉路南段,驻确山、明港、信阳、广水、益园一带,师部设汉口。此时刘多荃仍任师长,参谋长董颜平。第一旅旅长谭海,第二旅旅长熊正平,第三旅旅长高鹏云。与下野之时的改编相对而言,三个旅长换了两个,调整的比例是不算小的。可想而知,团长也有较大的变动。
  “该团如长官不良者,或汝有何更换意见,可商陈旅长或师长办之。”从语意分析,似时任团长的张学文对整顿后的某团长仍觉不满。至于对哪个团不满、不满的原因,因情况不明,尚不能妄加评论。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为准备发动对陕甘宁边区的第三次“围剿”,张学良在部署军事力量的同时,针对东北军官佐的问题,做了整顿。
  (二)对红军的认识是:“匪情万变,亦非能如意进行也。”反映了张学良心情的苦闷和思想的变化。
  东北军是张学良抗日复土依靠的军事力量。1935年9月至11月,在与红军交战中,竟连续被消灭了将近3个主力师。南京政府不仅不加体恤,而且取消了被歼灭师的番号。张学良在这种情况下,不能不正视这样一个事实,即不能低估红军的力量。同时也感到,“剿共”只能两败俱伤。长此下去,“剿共”不果,抗战不成,打回东北老家将成为泡影。于是对“攘外必先安内”政策产生了怀疑和动摇,开始寻求抗日的出路。
  60年代,幽禁中的张学良应蒋介石之邀,撰写的回忆文章《忏悔录》第四节中,也谈到了这一心态。“两次惨败,使良心中倍增痛苦,更加深良素认为因内战而牺牲优秀将士之可惜,并对共匪之战斗力,不为轻视,遂动用‘和平’办法,解决共匪之念生焉。”虽然《忏悔录》问世之后,人们对其真伪,以及是否经过“润色”加工有所争议,但这一段表述的心态,与此封信中流露的“匪情万变,亦非能如愿进行”的情绪,还是基本吻合的。
  (三)“兄西来一切尚好,惟此方军队庞杂……”反映了张学良对西北军的看法,及与杨虎城的矛盾。这在与亲友的通信中,直叙涉此内容的胸臆还是不多见的。
  西北军是地方的实力派,在东北军进入陕西前,杨虎城又整编了周围的各路民间军事力量,所以在张学良的印象中,此方的军队是庞杂的。
  当然这只是表面的印象,其实实质矛盾是张学良统率东北军,杨虎城统率西北军,各据一方,素无交往。张学良任“西北剿总”副总司令,代总司令职之后,杨虎城和他统领的17路军,便隶属于张学良管辖。适时,东北军已失掉东北,倾军进入陕西,西北军官兵和杨虎城难免有他人抢占地盘之虞。原辽宁省政协副主席卢广绩曾回忆说:“杨虎城曾对我说过:‘张副司令来西北,虽有中央的命令,但初时我并不欢迎。甚至有人给我献策,采取类似后来西安事变那样的行动来对付副司令。’”加之国民党特务秉承上峰旨意,制造矛盾,以期达到分而治之的目的,所以双方时有纠纷发生。 
  为此,张学良为了消除误解,不在地方安排自己的人选,不在城内驻扎重兵。在形式上做出姿态的同时,张学良加强了与杨虎城思想上的沟通。他在《忏悔录》中就曾谈到:“方当一百个师失利之后,重拟围剿计划中,授杨虎城担任宜川方面进剿任务,彼对良陈述,无钱又无补给,称剿匪为‘无期徒刑’等牢骚话语。并言以中央军之数量,东北军之精锐,皆未能消除共匪,区区如彼之军队能何为乎?”“再当一○九师之败,良亦曾向彼表露倦于剿匪之心情。”联想张学良在从洛阳哭谏归来,询问杨虎城对敦促蒋介石停止内战,领导抗日,有何高策时,杨遂言,待蒋来陕,可挟天子以令诸侯。张学良闻之愕然,沉默未语。这就是说,张学良所言的庞杂,亦包括对杨虎城的看法。他在给张学文的回信中,毫不隐讳地直言这一不该直言的看法,徜若可以视为不是有失慎重的话,那就是矛盾突出,几乎公开。
  亲情融于军情
  收信人张学文,字右卿(信中称为又卿),为张作霖二兄长张作孚次子。其父在张作霖时代,曾任黑山警察署长,被土匪打死,因此张学文7岁时随母被张作霖接入帅府。成人后,张作霖送其去日本留学(张作霖被炸时他正在日本)。张学良接替父任主政东北,又送其去法国留学。1933年,张学良将东北军所属各旅改编为师制,卫队统带部为105师,张学良兼师长,张学文任第三旅第九团团长。西安事变后,因是张氏家族成员而受株连,离开军界,定居巴西。1986年笔者在他应邀参加西安事变50周年纪念活动时,在西安经张学思的夫人谢雪萍介绍与之相识,次年5月又曾接待他携夫人和儿子、儿媳回归故里观光和祭扫。此即“九一八”事变后,张学良同辈回乡祭扫的第一人。1988年他回国定居,被增选为全国政协委员,1992年于北京谢世。
  从这情况自然不难看出,张学文是在大帅府中,经张作霖抚养长大成人的,亦经张学良的倾心培养步入军界。张学良与张学文绝非一般意义的堂兄弟关系。在当日参观帅府时,张学文曾向笔者介绍过,他与张学思同住一院,相伴读书和游戏,因此可以说,张学良与张学文的亲情应视为手足之情。 
  但张学良在信中流露的感情,不止于一奶同胞的亲情,而是将这种亲情融入军旅之情。“弟一时决不能调动,盼汝加意整顿该团,不要灰心,少年人作事无勇气,安可为军人乎。”除了张学良的回信,缘于张学文来信想辞离军界而引发军情外,张学良是感念亲情的。“汝要知,天下事逆境多,顺境少,能胜过逆境,才算是男儿。”“切望汝努力努力,不可轻举枉动,任意思迁,叫他人看你无定性,遇到困难就受不了。”字里行间情真意切,跃然纸上。
  西安事变前,蒋介石在王曲军官训练团训话后,当天晚上张学良说:“你们要明白,蒋今天的讲话,主要是针对我来的,不是对你们,希望大家安下心来。要知道今天我们是孤臣孽子,谁叫我们把自己的家乡丢掉了呢?我们必须尽最大的忍耐和克制。”信中,是可以体察到这一心态的。
  军情胜于亲情
  “汝切记你是张学良的兄弟,勿再走你西卿二哥之前辙。”
  信中提到的西卿,即张学成,是张学文的兄长。“九一八”事变后,日军出于战略上的需要,妄图利用他出身张氏家族这一特殊身份,以华治华,利用他为攻打锦州打前站。于是他步已被镇压的汉奸凌印清的后尘,被委为东北自卫军总司令。在众人颇感为难,不知该如何处理时,黄显声征得张学良的指令,派熊飞的公安总队进剿,将其在张氏家庙(今北镇县高山子镇赵家村)就地正法并暴尸。
  张学良大义灭亲的这段史料,在史学家们众多的著书立说之中,有口皆碑,并不鲜见。但却没有下文所反映和记载的情况。从此信中可以得见,这不仅再一次验证了张学良在这一事件表现出的爱憎分明,公忠体国的胸襟,而且使人们察知了此后他仍然将此视为家族中的耻辱,并念念不忘以此告诫家族的成员们,不要重蹈覆辙的磊落心态和人格。
  张学良在信中对张学文直言不讳谈到这件事,这是相当痛苦,也是相当严厉的。痛苦者,张学成也是父亲遇害后,随母在大帅府长大的,与张学良为一奶同胞。很是重感情的张学良秉公将他处置,不会不受到亲情的折磨。张学文回故里祭扫时就同笔者言及,张学良大义灭亲前,曾征询过家人的意见,可见他并非没有考虑到亲情因素。当事人旧话重提,怎能不浮想往事。严厉者,对张学文直面其兄长的结果,并要其勿忘前车之鉴,说明张学良对张学文来信表述的内容和流露出的情绪,是十分重视和忧虑的。张学成不仅与张学良有亲情,而且曾任东北军团长、旅长、师长。就是这样的人物,张学良在其附逆后也能大义灭亲。这就又一次暗示和强调,就是自己的兄弟,张学良也不会徇私放纵。
  西安事变后,决定送蒋介石回南京时,张学良发自肺腑地谈到:“我为什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把蒋介石扣留在西安?就是为争取他停止内战,一致抗日。假如我们拖延不决,不把蒋尽快送回南京,中国将出现更大的内乱,那我张学良真是天下、国家万世不赦的罪人。如是这样,我一定自杀,以谢国人!”他的这一思想,与信中是一脉相承的。 
  笔者得到此信时,张学文先生已经作古,当日他去信的内容和情绪无从了解。仅据其子张彤光所言,适时是缘由不满105师一些营私舞弊现象,张学文才有感而发,产生了想离开部队的想法。这一说法不无道理,张学良在信中确实也军情重于亲情地写道:“希你安下心,凭自己的力量,征服一切困难,方不愧为张家兄弟也。请你勿令我再失望。愿你好自为之。”
  在结束回信时,张学良写道:“切记一件事,由坏改好,不是什么人全行的,如我不能将坏改好也就是无能辈,无用之常人也。盼汝痛下苦功,为作事之基础,切切。”他是在叮嘱堂弟,亦是自勉。自立人生,公忠体国的人格,溢于言表,令人感佩。
  张学良后来在西安事变中,兑现了自己信中的思想。张学文也正是接受了堂兄的忠告,无悔无怨,踏踏实实地走完了自己的人生之路。从他后来颠沛流离,仍珍藏着这一信件便可窥一斑。
  综上所述,这封家书无论是对于研究西安事变时期东北军的情况,还是了解张学良的思想和人格,都可以称得上是弥足珍贵的。
  (作者单位:辽宁省政协学习宣传和文史委员会,沈阳;邮编:110032) 

西安事变实证研究/李云峰,杜小平编.-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