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旧生愁伤心事·密信之谜
张之宇
密信之谜
历史真相之错综复杂,如雾里云山,探求究竟,绝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时史事与历史人物作尖锐的揭示与深刻的剖析,都是史家呕心的贡献。如果是因环境的催发,或为争一日之长。而有神化的扬人之美,丑化的大张挞伐,一旦史料研究稍有疏漏,就难免失之于妄断,很容易陷入谄谀与蔑辱。所以我国历代史家。一向都负有秉笔直书的胸怀,不肯背离自己的识见,“曲学阿世”。史家纵有高识卓见,为求得能存千秋的史笔,还少不了的是自由与矜持,更少不了的是审慎与虚心。因为史料浩瀚,浏览难全;每每“东面望者不见西墙,南向视者不睹北方”(《吕氏春秋》)。
信使莫德惠
大陆研究张学良问题的权威学者——毕万闻,以研究心得发表论文提出张、周来往密信,以印证张学良与周恩来二人“相忍为国,一致对外”的“息息相通”。
谈到张、周往来密信,毕氏指出关系人物——传递信使莫德惠,因为莫德惠去贵州桐梓探访了幽居中的张学良。毕氏的根据是大陆研究张学良的学者张魁堂的资料。毕氏说:“已故多年学者张魁堂先生曾引用张潜华先生的一篇未刊文稿;说莫氏经蒋特许,到天门洞后,单独与张学良谈话(不准负责看守的刘乙光等人旁听),告诉张,说将要给他自由,但是有三个条件。一是要张学良承认西安事变是上了共产党的当;二是要交出九一八事变时蒋给他的不抵抗电报;三是释放后必须出洋。张没有答应蒋的条件,莫氏无功而返。张潜华听谁讲的?他讲的是真是假?笔者(毕氏自称)无法回答。”
1946年,张氏身在桐梓,虽获许看报,但地方闭塞,对时局与外界变化,仍不甚了了。这种情况下,张氏敢不敢主动给周恩来写“密信”,而冒失地要求已经八年没见面的莫德惠携带?
莫氏又敢不敢带张之“密信”暗暗传送予周恩来?张、莫二氏之会并不容易,双方自求透明犹恐不及,而且政治协商会在重庆召开,莫氏访张之时,蒋、周正商谈国共合作事宜。
张氏一封问候信,也属平常,又何必非“密”不可。除非莫氏得到了蒋的任何指示,以莫之为人得到访张身份有宠幸感,怎能不善自周旋。而且,负责看守张学良的刘乙光,是不是像外界所传如此鹰隼凝目。张、莫、刘之间相处的情况究竟如何?外界知者不多,不便推断。更不可忽略的是,莫德惠桐梓之行,并不是莫氏只身前往,而还有一位李处长陪同。
贵州桐梓之会
莫德惠在其自撰《双城莫德惠自订年谱》所说:“是年(1946年)夏,余曾赴贵州,访张汉卿先生于桐梓天门洞。”毕氏认为,莫氏以“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缅想’数十年前的往事,自然是‘雪泥鸿爪’大其概而已”。所以毕氏参酌若干资料所得,确定莫氏所说“是年(1946年)夏,余曾赴贵州……”之说法。毕氏以为,“其实,莫德惠是1946年4月18日到达张学良的幽居地——桐梓县天门洞草湖之滨的,他在这里留居五宿,于23日离开。”
由于莫氏能去贵州访张,当时是件轰动朝野的大事。再从张氏这方面看,张学良认为莫德惠此行是“风头主义”。果如张氏所言,则莫德惠对桐梓之行的重视,更不会等闲。莫氏晚年在台湾身为五院之一的考试院院长,撰述自订年谱,以他的地位指名向有关机构找一些过去的史料,应是轻而易举。况且,他与张学良过从来往不疏,下笔之前亲自找张问一问,必不会“大其概而已”。
同时翻检1946年4月26日重庆《大公报》高学逵发表的一篇《张学良的生活——莫德惠由黔归来谈》,其中报道了莫在重庆仁爱堂病房中曾接见记者,谈及莫与阔别了八年的张学良“在那环境优美的湖畔,他们共同生活了六天”,“莫氏于20日下午返渝后,于前日往谒蒋主席,报告此行经过情形……”毕万闻以为莫氏系4月18日到达,23日离开。如此说法与《大公报》这项报道,离开桐梓的时间,有了三天的出入。
再根据张学良将军4月22日追记:“莫柳忱来山探视……带来了好些信件,混好些东西,把我看个头晕眼花。”莫是张氏被幽禁管束以来,继宋子文、戴笠、吴鼎昌等人之后惟一公开探访者。“他们住了五天,20日走了,听到了东北的真消息;以及东北同乡们寄与我的友爱之情。”以往由蒋夫人、宋子文等所带来的,只是在美子女亲戚的书信,这次则是来自另一方向的亲朋,难怪使张氏读后“五中酸痛,真欲泪下。”“我写好些信托他们带去。”看来张氏也有敞示胸怀的用心在焉。“托他们带去”,并不是只单独委托莫德惠私人密递而已。追记中,张氏称:
致蒋先生蒋夫人……岳军(张群)、铁城(吴)、力子(邵)……若愚(胡)、庸之(孔祥熙)、子文(宋)……和家信……临行莫(莫穗惠)嘱又致何(何应钦)、陈(陈诚),徐(永昌)各一函……
莫德惠当时这一建议是为张氏设想,不失是张氏父一代子一代的诚挚世交。“致同乡诸友一函未书上款。”
息息相通之事
由上看来,张氏托由莫氏携回重庆的亲笔函件,其中未书上款的只此一封而已。毕氏指出张学良致周的密信,内容为:
别来十年,时为想念,(兄)当有同感。现日寇已经驱出,实(为)最快心之事。迩来兄又奔走国事,再作红娘,愿天相(助),早成佳果,此良所视想(者)也。近日友人惨死,数难闻之,为之一痛,只心吊而已。良一切尚好,勿念,余不尽之。
弟良 四月十九日
毕氏称:“信中三个字脱漏了,已在( )补正”(见《相忍为国一致对外》),此信并无上款。如果就此认为这是张学良给周恩来的“相忍为国,一致对外,息息相通”的“密信”,似嫌薄弱。况且史家反复参考,即或得到了莫德惠来桐梓的确切日期,又对张氏写这封密信给周恩来的动机,写信时的心态,于“息息相通”,究竟增加了什么样的佐证?
由于史料采用的回避和禁忌,与公开资料的匮乏,使多少历史学者,受到缚手缚脚研究上的桎梏。胡适说:“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有七分证据,不能说八分话。”如此要求,在某一些环境之下,看来并不容易。不过“尝一脬肉,而知一锅之味,一鼎之调”(《吕氏春秋·察今》),学者权威性的白璧怎能有一丝微瑕,故对一件史事着墨,能不慎之!
大陆历史学者毕万闻一直强调:1961年春天,周恩来托朱湄筠小姐(朱五),给幽居台北的张学良捎去了一封亲笔密信。这16字的真言,经过毕氏翻来覆去的考证,以下面的排则顺序为正确。原文是:
为国珍重,善自养心;前途有望,后会可期。①
这封短笺分别使用了保重、起居、告慰,仰企等古文书信一贯的成句,也是写给谁都可通用的套语。因为既无前面的抬头,也没有结尾的下款,毕氏肯定这是周恩来写给张学良的密信,所持的根据:
是由周恩来的一位亲密部下“讲出来的”;但他是多年前“听说的”……他本人当时“并未参与”商讨如何传递此信……因为“他记不得”……(同注①)
不过,我国古代史家像南宋·范晔《后汉书》中,早有“传闻不如亲见”的提示;宋·司马光《资治通鉴》也说过“传闻与指实不同”,晋·葛洪《抱朴子》更有“信耳疑目者,古今之所患也”。
绘声绘影
毕氏虽“拜访了参与负责处理此信的周恩来的亲密部下,而且亲自核查过此事的原始记录”(同注①),却并没有提出史料的进一步详情,想来就是“转相告诉,必有衍误”(清·阮元语);再则,毕氏文中写:
周恩来写此信的背景,“据说”周恩来是在读了1956年冬张学良奉蒋之命写的那篇所谓《西安事变忏悔录》(周自然是通过秘密渠道获得的,因为当时并末公布)。
由于毕氏未能候拙文《关于张学良的西安事变回忆录》(原载《历史月刊》1999年1月号出版,参见本书《“忏悔”疑云》一节),所以“据说”者仍待查证。而所谓秘密渠道,在当时也只有两条。一是蒋介石,一就是张学良自己,因为那只是张致蒋之私人长函。
同时笔者有两项不解。
其一,张学良一向月旦人物时,推崇的是人贵有“品”、有“格”。最不齿的古人中,如明末的钱谦益,在满人多铎定江南时,钱谦益迎降。虽钱之文章标榜东南,乾隆以其“平生讲节义,两代事君王,进退皆无矩,文章那有光”,怒将其所著书及版全部禁毁。张氏认为是大快人心的惩处。张氏东北军大将郭松龄,是一条铁铮铮的汉子,一向持“宁折不弯”的做人原则;但张氏认为郭兵变失败,就应自杀,为什么夫妇甘受匝木狗(刑具)起解的酷刑,而不求速死。所以极为张氏所不取。仅以上述二人为例,都是与张氏正直如绳的做人德操要求有悖。周、张的密信来往,除了说明张氏的两面为人手法,影响了对张氏的品藻,对张将军究竟有什么助益?则是历史家研讨的课题了。
其二,据毕文中说:周恩来密信是1961年春天带交给张学良的。但在1961年春天以前,张氏伉俪的幽居生活,并不如一般人传言与猜测的悲惨。反之,事务之多如蒋经国助张氏在大屯山觅到康圭屎的一块土地用来建造新居;张氏与赵一荻所生独子在美与陈济棠侄女完婚;每周日去蒋介石私人教堂做礼拜;与蒋氏三代人来往频频;蒋经国不时来访,饮酒欢聚;董显光来家为张氏夫妇讲道;平日游山玩水之余,吃小馆、宴客、野餐;为新居工地监督,挑选家具为室内装潢,购买花木为布置庭园。除了由宋子文传递在美家人亲朋信件礼物之外,其私人账房伊雅格更如圣诞老人,箱笼累累、金珍满箧地奔驰运送。如此的生活情况,聪明如周恩来,统战情报不会不清楚,岂是致送信息的时候;尽管毕氏强调“共产党人本来就怀念张学良将军”(同注①),且“张、周二人的心是息息相通”(见毕万闻《相忍为国 一致对外——谈张学良幽居期间与周恩来往来密信》,载《明报月刊》1997年9月号)。密信上无上款也无下款,比“知名不具”更见心照不宜的情谊;但周恩来的这封密信,仍令人有不合时宜之感。
张氏伉俪这种生活之惬意有增无已,直到北投朴园住宅出售,撼动国际的定远斋收藏全部拍卖,搬去了夏威夷滨海定居……
无日不有怀乡之感
有意思的是1991年张学良亲笔写了一封信给周恩来的遗孀邓颖超,原文是:
颖超大姐……中枢诸公对良之深厚关怀,实深感戴。良寄居台湾,遐首云天,无日不有怀乡之感……请XX转陈愚见……
由张氏所写这封密函来看,一反张氏先前对钱谦益、郭松龄、杨虎城的品评准则,与张氏要求贞刚不二的人格操守更大相径庭。这使笔者记起一桩史事,《清史稿·圣祖本纪》清圣祖康熙四十五年十月论曰:
……朕甲子(1684年)南巡,由江宁登舟至黄天荡,江风大作,朕独立船头射江豚,了不为意,迨后渡江,渐觉心动。去岁渡江则心悸矣。皆年为之也,问之宿将亦然。今使高年奋勇效命,何可得耶!
根据上述故事,如果说张氏只是因年纪关系而“人老无刚”,倒不免为之欷歔!
可是,“古来芳饵下,谁是不吞钩?”(唐·张继语)张氏办理移民,确接受过渠道下的协助;子、侄在大陆,财富、生意、荣誉、官职能得之利益权已得到。在檀岛悄然建墓园,为儿孙购住宅,身后事一一妥为安排,那么今后对“芳饵”夫复何求?张将军吝于还乡,却曾积极希望去纽约为蒋夫人祝寿,张氏一贯坚持中国统一,此一立场使两岸祝嘏活动异常激动,推推搡搡中较劲比1999年尤烈。可是这次百岁寿宴,席上张氏竟一语未发。难道“枝大本小,将不胜春风?”(《韩非子·扬权》)
注:①毕万闻《再谈张学良与周恩来往来密信——兼答张学良口述历史小组成员张之宇女士》,载《明报月刊》1999年12月
张学良探微/张之宇著.-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