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血凝于幽居处·忠魂碑之祭
张之宇
1956年元旦,张学良将军记下:“早晨祭一祭忠魂碑,以偿心愿也。”短短13个字,写出了张氏对“忠魂”“祭一祭”是为了“偿心愿”;所谓心愿不外是打定主意要做的事,或早已在心中默默许下的诺言。那么究竟是什么?在何时、何种情况下许下的心愿?这一次“忠魂”无聊赖的“祭一祭”是为解除张将军心境上的负荷?还是什么难言的压抑?
张学良将军念念不忘其父张作霖大元帅那一次元旦之祭,张作霖特别要求莫德惠在旁为他的祝祷作见证。
张作霖想来不是一位“口空言,身行恶之国妖”(《荀子·大略》),对王道憧憬不多,但能见野戎凄凉,而心存仁慈,不愧是一个坦荡的草莽英雄。大元帅当日之祭,是钟鼓齐奏,仪式与排场极尽炬赫,因为那是统治权力的象征。张学良将军井上温泉时期,一切荣誉与自尊层层被剥,已成赤身裸体。张氏之祭,没有在旁之见证者,仅仅留下的是这篇《卧床静省》,其中:
……性情急躁,任意而为,经验阅历不足,学识缺乏,因之把事情判断错误,把人观察错误,有时过于天真,有时过于任情,致之把事情处置错误。
张氏何以如此自疚,不难由其中寻觅端倪。
不战而失东北
张学良将军,青年鼎货,父亲是张作霖大元帅,百姓称其为东北王,正如张学良自刻之闲章,也不忘使用“节度”与“冠军”字样。无疑张氏是以历代大将军或长期屯守边关、保固疆土之节度使——大都督自居。不过自古以来,要求于将军者,是师出之日,“有死之荣,无生之辱”(《吴子·论将》)。以现代语言来说,就是拥旄仗节、临敌受戎、捍城卫民、声威赫然的将兵者,应该是忘身许国,见危致命。
然而张将军“自东北沦陷之后(指九一八事变不战而失东北),效命行间,妄冀待罪图功,勉求自赎,讵料热河之变未逾旬日,失地千里……学良虽粉身碎骨,亦无补于国家……应恳迅赐命令准免各职以示惩儆”(张请辞致国民党中央电文),随后下野。1933年4月11日,张率妻子于凤至、秘书身份之赵媞(赵四)、女儿及二子、秘书沈姓夫妇并端纳等一行出国去欧洲考察。1934年,经过端纳的先行自欧归来之观察与信息造势运用,张氏结束不足9个月之旅,于1月由欧回国。该年3月就膺任了豫、鄂、皖三省“剿共”副总司令。一年之后,改三省“剿总”为军事委员会委员长武昌行营。张氏又改任行营主任。不意就在这一年10月东北军110师调防时,遭红军袭击,全师溃败,师长阵亡,甘泉被围。
因应局势所需,结束武昌行营,迅速在西安成立西北剿共总司令部(10月2日),张学良将军担任了蒋介石总司令以下之副总司令,并代行总司令职权,全权指挥西北“剿共”军事。喘息未定,20天后东北军107师619团即遭红军突袭,团长被俘。再一月之后东北军为解甘泉之围东进时,第109师遭红军伏击而全军覆灭,师长自杀。
以枪械弹药资敌
张氏自失热河被迫下野出国,9个月后就由欧回国,一蹴而造青云,居要津,以“剿共”任务领东北军治西北事。气贯长虹,冠兜鍪,挎长剑,勒兵30万高歌出战,壮哉!当时谁人敢触其锋锐。但百姓畏而不亲,并且甘为红军之死士,搜集军事动向,传送情报给中共方,乃致两次被中共红军突袭,两师被歼灭,两师长以身殉。这时候张将军并未执戈前驱,不回不挠,却阵前突发同情感。张氏写道:
富有同情感;同情他人;同情对方;甚至到钦佩对方。我想,这也许是由于我幼爱好运动而来的:所谓fair play(公正处理) sportmanship(竞技精神),举例来说吧!我少年时最喜欢打网球,常同人家竞赛,凡是我打输了,我从没有赖过账,或者是恼怒。我自己打输了,我承认我的技术不如他,我觉着,这并不是我对手怎末(么)样的高强,实在是我自自低弱。我自然的(地)要观察他哪一着比我打的(得)好,我保持着我的长处,改善我的弱点,学习他的打法。凡是我打输的时候,我诚意的(地)向他握手,表示我钦佩致贺,我从没起过嫉妒之心……
眼见红军在陕北转战,环境之穷苦,军备之贫乏,仍能一战死东北军师长何立中,再战俘东北军团长高福源,三战使东北军师长牛元峰自戕。张氏基于上述“钦佩”心理,乃于阵前运送敌方现金、弹药、枪械、粮食、通讯器材、医药……再提供军事情报予红军,建议红军进攻或转移之路线,迟滞自己部下“剿共”行动速度,以利对方红军部署调度。泄漏“通渭会战”作战计划予红军,使胡宗南部在山城堡受到严重损失;红军胜利,张学良将军发电报向共方致贺……确实发挥了运动家精神应用于敌我交锋。但张将军乃东北讲武堂出身,《孙子兵法》无疑应该是军校教育之课程。《孙子·计篇》:“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也就是说将军用兵不仅关系人民生死,也掌握国家安危。张将军为炮兵出身,《炮兵操典》中“与火炮同生死”不知又应如何解释?
张氏如果仅仅以重同情感,放弃大将军纲纪,而求士卒“枕戈待旦,奋不顾命”。这些解释,史笔未必能够苟同。
况且。一战失利,损兵折将只是“一时之罪人”;带东北子弟兵入关,丧身异域,魂兮难归,也只是“一代的罪人”;将领阵前资“敌”转向,使世间素餐尸位,图全躯保禄之士,群起效尤,领兵者闻战缩颈,士卒阵前畏死,撼摇了千百年“忠”“节”根本,伐树之后,十年可再成林,伐人之高洁灵魂,人格之失,如何树建?恐怕遗祸于后代者,就是“千古罪人”了!
“忠魂祭”的心境
张氏记述:
因抗日军兴,上海吃紧,南京撤退,战况屡生变化。我先后曾迁移到过皖之黄山,赣之萍乡,湘之郴县、永兴、沅陵,黔之修文、开阳、桐梓,蜀之重庆,最后三十五年(1946年)冬季移居到了台湾……这二十年的岁月白驹过隙,岁不我与……
张氏多次播迁,“……看到了好些个我过去未曾读过的书,也经历了我未曾体会过的事”。目睹了百姓的残园废墟,白骨无人收,铁石心肠也难免心生惨恻,张氏记道:
知广州失陷,呀! 中国军人该死,我也是中国军人,也是不肖之一,思之不知容身于何地!
汉口失陷,我心中十分悲痛,今年以来,未有如此之悲痛者,从抗战以来,失陷多地,未有如此之难过者。思今后忆往昔,五中如焚……痛哉!人们怕死,才有今日的结果!命怎末(么)那样值钱吗?可耻!可耻!
长沙大火……长沙当局之张皇失措,沿途之惨苦情形,闻之又悲又气,抗战败,不败于敌,乃败于己也!……可叹!
自此张氏每见带兵者不知上重国威,只求自保,渴赏争功之外阵前通敌,军人忠魂不继,必生鄙薄之情,常作切齿之恨。静夜深思,将军对此“颓风”之渐,由孰致之,黯然心凛。
张学良将军这迟来的“忠魂”之祭腼腼腆腆,是否也有这个原因?千古英雄安在,磅礴浩气无存,其愧也夫?
张学良探微/张之宇著.-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