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只有情难死·月圆人未圆
张之宇
张学良与赵一荻之间的故事，一直是传奇作者之好题材。张氏叱咤风云，波涌浪翻；赵女士一往情深，异彩逼人。转瞬间都已成了历史人物，暮烟斜日，空灵令人凭吊。
虽然传述其事迹者，或以赞咏，或以挽歌，均凭张氏显耀之地位、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性格介入主题，但，是不是执笔者有意无意地遗忘了什么?至今张氏真相迷离。固然从不同角度将其说尽，并非易事。其实，外界主观意念之烟瘴与彩虹，干扰于张氏伉俪者时而气愤填膺，时而乐得自我陶醉，因为他们之喜、怒、哀、乐都有难以割舍世俗生活的情绪。心境难平，正是“人”之常情。禁得起揉搓，才是冷酷的现实中、特殊处境下他们独具的风度。
在1955年8月13日，赵一荻夜半发烧，次日由刘乙光自清泉送台北急诊。独留张氏在山居，他们伉俪一向“步步比肩行”的岁月。至此张氏诉出了：“剩我孤独老一位了!”的感慨，其心情之寂寥可见。在离情别意之下的书信往返忙坏了信使，可也足见其鹣鲽深情。
古代“齐眉”与“画眉”之乐，道尽了人间至情。以举案齐眉的梁鸿、孟光来说，在粱不得意于当道、隐居山中、牵藤补屋的困境中，孟光敬爱如恒，以情操视之，是脍炙人口、值得传诵的故事。张敞在闺房为妻子画眉，乐事闻于汉武帝，召问之下，张敞以“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为答，更成为夫妇美好情调的憧憬。
张学良与赵一荻在物质缺乏之竹东清泉，幽居生活使他们与世隔绝。赵北上就医，张、赵书信往返，一字一句内心表达，不避忌讳，写出了生活上的细致，与周围人物形象、种种人际关系，揶揄调侃，令人莞尔。情至之言不假雕饰，性格特色与好恶真实流露，读来使人回味不尽，“齐眉”、“画眉”似并不逊于梁孟与张敞。
外界一直窥探究竟的好奇者，由这些“关情固自难已”的文字中，比张氏日记更见全是一般“常人”的真情，言在口头。读者也许会有乞浆得酒、过于所求的收获，因为其生存环境，已不需另外勾绘轮廓了。仅以下面的几封信印证：
Edith：本来打算慢慢给我(应是你字，指赵)写一封长信谈情说爱的。今晨熊队附①来告说友芳②到竹东③不进山来，叫我写一收条，先派人选到竹东，友芳中午要返回台北，因此给老刘(刘乙光)的信，借(藉)便写了这封信附上，去竹东的人等着走，匆匆写至此，以后给你再写罢。
H. c.(张氏Initiat签字)
29日早八点十分
Edith：自从廿九年(1940年6月)夏季你回国以来，咱们俩从未分别这样久，你大(打，自从)上月一日发觉有病，十五日去的台北，到今天正正(整整)一个半月。今天是中秋节，昨天晚上，这山上月亮好极了，我同我的小猫在球(球场)上走了有半个多钟头的路，才回屋睡觉，假如你在家，多们(多么)好玩哪。但是我愿意你把假牙好好的弄合适了，〔据赵一荻所写：“毛先生(毛人凤)的意思我既然来了台北就应该彻底地把病源查出来，治好了再回去。此地医务所(情报局医务所)设备不完全，还是去住中心诊所。他所关心的是怕有新闻记者去，所以我这次仍用我在总医院(联勤总医院)那名字‘曹一枫’并不承认我是谁。”次日即住进中心诊所，系当时集合权威医生开设之私人诊所，收费非一般民众所能负担，赵女士同时在总医院镶牙。〕所以不催你回来。我想你在台北，常有朋友来，又有事情作(做)，吃的合胃口，你喜欢吃点心(赵嗜食精致甜点)，也许又吃着你所喜欢的点心吃，所以你胖了，你别“乐不思蜀”哟?(注：张氏幽默中出现老顽童心态，相知虽契，亦真实流露。)这是笑话，我知道你是急于要回来的，别急!还是把牙弄好为要。我在家，吃的也好，张厨子昨天炒了一盘鸡鸭肝，我喜欢吃极了，我只怕吃坏了胃。昨天友芳(蒋友芳)送来有苹果廿个好极了的，(注：是总统官邸秋节礼物，当是时苹果在台北是罕见贵重果品。)又有火腿两支(只)。这苹果是四脚(注：四角，应为五角之Delicious)型的，已热了(熟了)，放不了好久了，又是火腿，又是顶上的月饼，我怎样吃啊?
今晨黄玄④又送来公家买的月饼和水果。你跟细蛮子、小胖子(刘乙光之孩子)他们说，叫他们快点上山，我借他们的肚子用一用，把这些替我装进去。(注：张氏对刘乙光之子女，处处生情、颇为爱怜。)真可惜，这些好东西，火腿可以留，月并(饼)水果是不能久存了，只有老杜⑤、阿根大开洋荤了。我看了好些小说，有几篇相当的有趣味，假如坐在月光下，给你讲故事听，你说，好不好?(注：依恋难合，不忍久别之情如小儿女)
九月卅日，本想再写，于伯材等走(等着走)。
H. C.
Edith：昨(九月卅日)天写的。还未写完的信，于伯材一大清早来问，他去台北，有没有事？因为搭林场车，立刻要走。所以把信立即交给他了，谅你早已收到了。现在告诉告诉你，我过节的情形：
午饭熊队附、老徐、黄分队长，我们四个人同桌。菜很好。(刘乙光在台北打电话，给熊队附，请他找几个人陪张吃饭，不至于太冷清。)烩海参、白斩鸡、炒牛肉丝、炒鱼片、红烧鱼，炒白菜、鸡汤。下午：熊、徐又同吃的，卤鸭、红烧狮子头、炒白菜、烩莱、鸡汤。我把剩下的杂烩吃了两次，我爱吃极了。十五的夜里有云，月色不好，小猫也未在家，大概找它的女朋友过节去了。所以我听了听收音机(注：外传禁张听收音机之说不确)，九点多就睡了。昨(一日)天晚上，月光明亮，万里无云，同小猫在球场上走路、玩，差不多十点钟了，我才回到屋里，还是没大睡好，一大早，天还未亮就醒了。这几天，总是醒得太早，现在仍然困嘻嘻(兮兮)的，所以写的(得)不大好。一日和二日早写的。
将才(刚才)收到你卅日的信，由熊队附交给我的。我正在这里写东西，看书，所以拿起笔来就给你写几句。你不要挂心，我喝酒，从来不过一杯，一则舍不得这好酒，二则喝多了，酒下边那个问题，谁来和我解决哪?(注：一语双关，指酒、色、财、气之“色”与难按青春缠绵。)老莫(莫德惠)的酒，我不认识法文，不知道是什么酒，所以我没尝。这山里倒有点新闻，王尧、刘生俊对面那块菜园子，现在大兴土木，据说：要盖教堂、学校，还有一个花园子；再有桃山村添了一位新干事，现在我要吃饭去，明天再写罢，二日下午六点多。
他的老婆，他们称颂之为“盖清泉”(注：指为清泉之冠)，我看见过一两次，没看清晰她的面孔，因为不好意思死乞白赖(注：北方俚语，指牵缠不休)的(地)看人家，不过身段看来还不错，等你回来，品评品评吧。(注：张氏谐而多趣，平心而说。)我想起一点事：写在这里，现在天气凉了，可以多买几盒“维克斯”(Vicks)咳嗽糖来。你喉咙不好，又可代替香烟，我也常要用，因为咳嗽糖，比法国铁盒的淡。那抗生素(金、土微素等)喉片是不可以任意用的。假如买不到，你就便问一问荣大夫，他能否介绍一类同维克斯一样可以随便用的药片。并且可以打听打听维克斯糖，有无害处，如果他说维克斯糖很好，台北买不到，能否托人在香港买一打两打来[樱桃的(注：指味道)更好]你看着办吧。三日早八点半(新改的时间)。
新竹已有新桔子上市，五元一斤，不酸，做桔子汁很好，所以美国桔子，可买可不买，随你的便，太贵，或不便就算了罢。老莫送给我一个做桔子汁等用的小机器，是用电灯电的(注：指与电灯一样用110V电压)，我们等于废物，日本制的我还没用哪，等你回来。三日下午五点多写的。
昨夜，于伯材由台北返，交来你的一日(注：编号为（22）)、二日(编号为（23）)的信。龚永玉、于伯材去台北，都是说立刻要走，问有事否?所以匆匆忙忙的(地)把信交给他们，忘了写那件行李包和三个纸盒，都已完全收到。红条铅，也很合用，我很喜欢他(它)。干电池，是因为你上次说有永备牌(Eveready)的方电池，我是想等段毓奇去台北时，看一看合用否，连一同看看真空管，所以于伯材去台北，没带盒子去买。现在电池差不多快完了，假如你回来，能买到一个最好，否则也无关系，于伯材他说，在(再)十天左右他还要去的，到那时再买亦可以。老杜的优利存款，还要继续存，并且请你再给他多存一千元是变为3300元，他把钱给我了。弹子房一部分东西已来，但是球台还未运进来。丁昌潮的大婚典礼虽未开张，大概早已交易，三天两头去竹东，雷根彦、禹子明的更好玩了，新娘子时常找上门来，李汉青的比她们又加一等，前几天她妈妈带她回家(竹林村)，大哭特哭，昨天一家人来，要去白兰吃喜酒，她到了清泉不去了，高山姑娘倒好玩，可以说是现实主义了。四日早饭前写。
张氏又写了：
一早起天就在那下雨，不能到外边散步，就给你写了上项几行信。这雨恐怕是“玛芝”台风带来的，我们这里倒是不太大，我看了看老莫送的小磨，就是英文杂志上我们看见过的，真可惜，我们这里没有电灯，等你回来好好看看再说。我要去上毛厕(茅厕)，不要(写)了，这封信要交给老熊付邮去，四日早八点半。
H．C.
(注：张氏居处消息外界讳莫如深，隐秘处清泉无电灯，亲近如莫德惠也未知之，其他可见。)
中秋节后咪咪(张学良呼赵一荻之昵称)在10月1日(编号第（22）号)的信件中写下了“金窝、银窝不如狗窝”是往来信件交错穿行之一，用语直白，归心如箭，情可见心。柔肠神思一片，谓之坚贞，可乎?
注：①熊仲青为军统局派驻张学良招待所特务队长刘乙光之副手，熊与张相处甚久。
②蒋友芳原为蒋总统官邸往来送递礼物与信件之专人，后服务于张氏，为张氏出入不可或缺之陪同照料人员。
③这是张氏清泉之居与外界交通方式。竹东为交换站，为避免进山出山浪费人力时间。
④黄玄专司采买。
⑤老杜为追随张氏之旧部杜发，曾一度自杀未死。
张学良探微/张之宇著.-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