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只有情难死·万金家书意缠绵
张之宇
赵一荻(Edith)在香港经由专使收到张学良将军写于1938年3月的一封来信(见右图)。由字面上看起来,不过是游子离家一些寻常事。然而千里中原,烽火如萤,这万金家书,是汉卿手笔,似乎不该等闲视之。
首先张氏以“小妹”为抬头,称呼赵一荻,是比之于称于凤至为“大姐”。当时于凤至正在陪伴张将军播迁,张氏并没使用“咪咪”的昵称,也没以“都都”落下款。
张氏随即在信中写出对Edith的思念之苦,“自从离开雪窦山之后,已经四个月子,我们彼此音信毫无”。诗云:“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也许正因切盼相思之殷,在1937年11月12日离开雪窦山之后,11月17日、11月22日、12月12日张氏都曾写信给Edith。在这里却写下“彼此音信毫无”。张氏信口矫情却落人以口实,指管束间断绝了张氏与家人书信来往,类似如此讹传,使张氏为之失笑,指称这都是“矮子观场”,自己看不见,只好随人说短长。因为充任张氏信使者大有名焉,就是当时的宋子文部长。
颠簸之苦
张氏信中“四个月”之说是系自迁离雪窦山,辗转至安徽黄山,又迁江西萍乡,再来湖南郴州,四迁到永兴,在油炸墟写的这封信:“延(沿)途的苦乐,笔难尽述。”确是实情,从日记中印证,张将军可渭艰辛备尝:
11月13日,张氏记有:
下午七点动身离山(雪窦山),七点半由入山亭汽车开动,余自开车,夜十一点半到山乘县(嵊县)汽车加油,经东阳、永康、金华,在金华渡河,天色已亮,在兰谿(溪)再渡河,约九点半时停于兰属永昌镇休息并宿焉。因避空袭昨连夜离开危险地带。
11月14日,张氏记道:
晨五时起身,约六点五十分在寿昌附近渡河,至淳安午餐(约九点多),经威坪、界口、徽州,约三点许到黄山,暂住于黄山旅行社。余两日来自己开车,行约千里,只睡数小时,身体甚好。
11月19日,张氏记道:
晨四点下山,因天雨车辆又坏,十二点以后方由屯实开动,夜六点到景德镇宿。延(沿)路车辆甚多,旅馆人满,疑是南京撤退。(张将军与战祸下灾民夺路竞逃)
11月20日,张氏记道:
早五点出发,经吕蒙渡、韩家渡、黄金渡三次渡河。约十二点许到珀*(左王右于)午餐,三点过南昌,小停购物,约六点抵高安,无处可宿,借宿一张凤藻者之堂屋地上。(张将军席地而睡矣。壮岁从戎气吞倭虏的边将,未能与士卒共死生,却与百姓同甘苦,悲夫!)
11月21日,张氏记道:“早六点出发,约十二点许抵萍乡……”
12月14日,张氏记道:“南京陷敌。”
12月23日,张氏记道:
晨五点出发,经万载约十二点到浏阳午餐,下午五时过长沙,少停购书及用品等;决定宿湘潭,因雨道路泥泞,夜十点许才达湘潭,旅处十分难找,撤退之人极多致也。
12月24日,张氏记道:
早七点渡江,行约十分钟,再渡江,因同汽车厂打架,又有一卡车坠于路下,耽误许多时间,在衡山午餐,停宿于衡阳。
12月25日,张氏记道:
因为今日路程不远,九点许方起程,先渡江,经来阳,过黑虎口自己开车撞伤一挑担行人,付给几十元钱。过高亭祠,刘乙光两个孩子来看爸爸,约在下午二点抵郴县,寓于五洲饭店。(张将军开车,一时兴至,开车与火车赛跑,突然一村民挑担而出,为张氏撞伤,旁边人说:“这里人凶悍得很。”张氏称:“我赶快给了他几个钱!”)
2月11日,张氏记道:
又迁居,早五点下山,约十点许至永兴县油炸圩(油炸墟)。
3月4日,张氏记道:“刘乙光告知,可与家人写信,彼可送至长沙再转。”
张氏当天写好信,于3月11日“将家信等交刘乙光转去”。
苦中寻乐
自雪窦山动身4个月矣,这期间四处奔逃,苦则苦矣,“延(沿)途苦乐”之乐自何处而来?且追踪这期间张氏的日记:
11月24日(萍乡),张氏记道:
萍乡有一大成图书馆,小有规模,图书馆管理人告知萍北杨岐山有刘禹锡之墓碑,现尚完好。
张氏雅爱刘禹锡诗。
11月27日,张氏记道:
昨有一觋教先生告余三侯庙有一位阳兑先生,能知咎,我们步行十余里至大田村的三侯庙来访问这位阳(欧阳也)先生,知他是一斋公,在此一方,有点势力,他不在家,余等空返。
张氏拟问卜。
11月29日,张氏记道:“自赣西饭店迁于绛园,此园为一萧姓住宅,我分租的。”(张氏告笔者此园远逊11月17日黄山段芝泉(祺瑞)之“正道居”别墅)
11月30日,张氏访贤吊古:
绛园左邻有一位黄道瞍先生,为一大学教授,往拜访,谈甚洽。黄先生告余甘卓垒故址,下午同刘、许等去芦溪镇(距萍约五十里),谒甘卓庙,登甘卓垒。
12月4日,张氏记曰:
同刘、许等乘自行车赴安源,行约十五里抵矿区,遇该矿工程师张某,系营口人,比国留学生,导余等入矿洞参观,归来已黄昏。(笔者曾提出何以张先生对矿井探访有兴趣,张氏答称周恩来曾在深井作过矿工,故愿一探矿井工作情形。)
12月8日,张氏记:“游星子石。”
12月10日,张氏记:“乘自行车游洞口泉,约二十余里,洞深大,可容千人,归来已夜八点矣。”
12月11日,张氏记:“早访黄先生访问古迹,彼言在东区有一禅台,驱车游之,无可观游处。”
12月12日,张氏记:“同凤至、步先生大家游星子石野餐。”
12月17日,张氏记:“游宜春。”
12月28日(郴县),张氏记:“移住苏山(俗称苏仙岭)苏仙庙中。”
1月1日(1938年),张氏记:
中午下山,再乘汽车至下湄桥(距县城约四公里),步行约一里多至温泉口,有一甚好温泉,池甚大可游,有谭祖峦石刻。
1月2日,张氏记:
下山,拜访此地士绅(翰林)陈九韶,访问乡胜,彼告以将军石(汉将军路博德)穿窍(穿廒岭)为一大洞,桥行可通行,万华岩、陷池塘等。
1月3日,张氏记:“下山游陷池塘,附近有一温泉,此地甚好,余甚喜之。”
1月8日,张氏记:“游将军石,无甚可游观,下山去温泉口。”
1月9日,张氏记下:“游白鹿洞,观宋代三绝碑。”
1月10日,张氏记下:
游万华岩,早六点下山,改乘汽车行约十数里,改乘轿子。行约三十里,抵万华岩,洞大干燥平宽,内有小河流出,叹为奇观,在安和圩午餐,归来已四点多了。
1月12日,张氏记下:“下山赴温泉洗澡。”
1月22日,张氏记下:“凤至患病,刘乙光派人去衡阳请医生。”
1月23日,张氏记下:“我也发烧。”
1月25日,张氏记下:自衡阳“来两医生,注射一针,吃些药。”
1月26日,张氏记下:“余病见好。”
2月20日,张氏记下:“同刘(乙光)童(鹤莲)等参观儒林煤矿,为一土作矿场,完全用人力,黑暗痛苦。”
2月21日,张氏记下:“至永兴县城,渡便江,游观音岩,参观宝兴煤矿,为一机作矿场。”
2月22日,张氏记下:“游白马仙,在庙中午餐。”
2月23日,张氏记下:“乘车至来阳,遇雨未游而返。”
2月24日,张氏记下:“至永兴乘船到上游里许,登鸡公山有一小庙,在该地野餐。”
2月25日,张氏记下:“至永兴乘船行约六十里到大河滩午餐,由陆路乘轿返(约五十里),返家已灯火矣。”
2月26日,张氏记下:“至车田看土作铁锅制造过程。”
2月28日,张氏记下:“谒衡阳船山书院,中途遇空袭。暂避警报一次。船山书院,在湘江中,为彭刚直创建。王船山故里之船山在距衡阳卅里处。”
3月3日,张氏记下:“到相(湘)阴渡,曾泅水一小时,又开车至棲风渡巡玩一周。”
综合看来,如果不是张氏出身特殊,其经历又属异常,上举张氏之“苦”与“乐”不过是一个平常人心态而已。可是,这却是张氏在西安事变之后,经军事法庭会审、判刑、特放,并接受管束期间所写的—封家书,就值得探索了。游山玩水忙煞张将军。
蒋、张关系
回头再看这一段旅程,由8月13日,日本驻沪陆战队向闸北挑衅开始。民心惶然。
11月9日,张氏在奉化之“寓所起火,全部焚毁,余等迁居雪窦寺内”。
11月12日,张氏记:
戴雨农(戴笠)来电言同T. V.(宋子文)商拟余等移局南京汤山或芦(庐)山,后来说确定为芦山,闻出自蒋先生意旨。
11月13口,张氏写道:
今午接南京毛庆祥电话,传蒋先生令往黄山……因避空袭昨连夜离开危险地带。
11月18日,张氏写道:“蒋先生亲打来长途电话,令我等到萍乡赴衡山。”遇到南京撤退人潮。
次年2月11日,张氏写道:“因北地阴湿多病,又迁居……”此系层峰意见。
诸如上列,蒋、张之关系果如人所云,只是政治仇雠乎?令张氏远避战火之安置,是“起解”?还是“逃难”?蒋之迭迭照拂与当时骨肉流离道路中之难民相对照,蒋、张关系,何异于如父如败子乎?
再看看4个月中,黄尘塞路,追兵马嘶,与百姓争车抢渡。张氏“爱国狂”之孤臣心态,应是挥血泪、大辱痛于死的时候。张将军于12月14日之日记中,只以“南京陷敌”4字一笔带过,轻社稷如此乎!
直到3月4日写这封信时:“现在无折扣地感觉到了国破家亡的滋味!”
“所以对家中事不敢想,但是有时又不能不想。”烽火干戈后,千里萧条,城池十室九空,张将军也对骨肉流离牵肠挂肚。但其还能登名山、探岩洞、寻胜迹,泅水,泛舟,以解沉重之民族忧患意识。将军可谓胸怀开朗。
尤耐寻味的是:“下列物品请交带信之人带回为盼。”
其中面霜与擦脸油Elizabeth Arden出品是该时欧美当地高贵化妆品,也是装点身份的一种名牌。抗日艰苦,中野萧条,千里无家,张将军不幸混入逃难的人群中,眼见死者填沟壑,存者所求食,水,保命而已,将军所需到底与凡人有异。网球、毛球运动物品都不是抗战时期物资可供应,828小型胶片则绝非普及品。递送专使仆仆于百姓涂炭之中,为受管束之张氏运送舶来品如上列,若非曾是国事倚仗之将军,焉能获此?
在颠沛迁徙之逃难期中,于凤至夫人一路艰苦奉陪,但张将军写给赵一荻的信:“惜你未能伴行,否则更增我的趣感了。”缠绵处未见文字聒絮。但张氏没能满足画眉之乐,九一八事变后在北京协和医院养病,因纵欲被院方逐出;在上海米勒医生处戒毒,九死一生,昏迷恢复知觉之后,第一件事马上找Edith。对张氏之情不自禁,知者啧有烦言,张将军“笔难尽述”,此之谓欤?
张学良探微/张之宇著.-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