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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只有情难死·梨花海棠相伴老

张之宇


    2000年6月23日,赵一荻女士去世了,她的生存状况、心态究竟如何?这里写下了几则她的生活片段,虽然只是点点滴滴,但希望是有血有肉的本来面目。至于性格与气质的观察,也仅是笔者所看到的一面。这些都是不该被埋没的历史故事,于此给关心她的人,留下一些话题,便于读者心领神会。

    笔者曾获得她托生死的信任,只藉古人一句:“纵无身,那便忘情”为吊。得天的眷顾,她终于获得了静谧的安息,长眠檀岛。这里年年花丛似锦,将永无秋声。

    笔者以为张学良将军有足够的智慧,也不会忘却鹣鲽深情,以赵一荻女士的快乐而快乐,欣赏“咪咪”之苦心经营,一定会在檀岛安享余年。否则,“生而不淑,孰谓其寿”(韩愈语)。


                                何事催人老

    看到赵一荻夫人,命佣人煮一锅极品灵芝,像喝咖啡一样的,一口一口吞咽下去,从心中生起了一种难抑的悲哀。她一生反对不科学的中药进补偏方,却接受了亲友的建议,盲目试用。不幸两天之后,就因此突然引发了严重的带状疱疹,她那强抑剧痛的呻吟比嘤嘤哭泣更令人悚然。这种她一向视为现代文明遗弃的愚蠢行为,竟以舍己为人的毅力,为了张氏,为了延续生命,怕一旦自己先走了,由谁照顾“爹爹”(赵氏对张之昵称);忍苦吞下灵芝,屈服愚昧。在她内心遭受的摧残,比身体肌肤受到的折磨还要严重。

    病情断定之后,经过一位熟识的李大夫安排,赵一荻夫人住进了夏威夷皇后医院。自这一天起,亲友、子侄在医院中穿梭探视、陪宿、送饭……也因这些亲朋过度的关心,认为医院的照顾仍然不足。“太冷”——请求以锡纸封闭病房内的冷气出口;“太吵”——请医院停止呼叫广播,要求院方使用赵氏家中之丝棉被等寝具。这些来自国内的特权习惯,在国外并未稍稍收起……最后,亲眷在休息室看到了“鬼”。悄悄的耳语很快在病房走廊上传布开来,使医院员工惊慌得不知所措。

    次日,副院长杜大夫约笔者一谈,声称张夫人之病不应占住病房,已属于疗养阶段,理应搬去养老院。否则,这温情的安排对李大夫非常不利。笔者忙解释自己不是她的女儿,只是跟病人有一种自然的默契,为护士误认。

    没几天,赵一荻女士一度因并发症陷入危急。这一夜梦中为电话声吵醒,是赵氏之独子——“宝贝”(张闾琳),嘱我夫妇次日晨9时整到达医院,为其母要亲笔签署文件作见证人。才睡,电话铃声又起,“宝贝”嘱务必携带护照。为这蹊跷的指令,我们一夜想不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宝贝”不是在美出生,但在美成长。虽然这种病人在垂危情况下签文件事不是常有,但持护照以证明身份,除非怀疑有人伪冒笔者,否贝倒也不多见。

    次日按时到达病房,已人满得无立锥之地。赵氏颤巍巍签字,疲惫得浑身上下抖了起来。不巧的是,子侄都有要事在身,事毕之后如风扫晨露,片刻倏忽散去,病房恢复静谧。气若游丝的病人竟没能留住一位照顾。幸运的是,赵氏不久转危为安,并没有从此一病不起。一天,赵氏跟笔者欷歔:“你看到了吧?张先竹的身体一定活过百岁。我死之后,谁可信托!”


                                  求荣乎?取辱乎

    毅荻书斋——张学良、赵一荻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之纪念馆开幕,其中收藏了中国近代史最值得争议的张学良将军留存之文件、图书、信件等私人收藏史料,引起了国际重视。张氏伉俪因行动不便,不能前往纽约参加。开幕前一个月,经撰稿、多次修改、反复录制的张氏致词,终于如期完成。致词如是,典礼的安排,赵一荻夫人更是煞费心机,不愿顾此失彼,开罪亲朋,乃决定只邀眷属,不及外人。原希望敦请蒋宋美龄女士参加,但未能如愿,于是邀请台北周联华牧师代表张氏伉俪主持其事。周牧师风华潇洒、仪表昂然,是一位身份与地位最恰当人选,周氏慨然应允。

    但当子侄发现从未关心过的张氏手迹文件,原来如此有价值,乃抢先一步,更改了赵一荻的计划,变更了节目程序。不想周联华牧师郑重其事,开幕之前自台湾去纽约途中,特别在夏威夷一停,除了为了解张氏伉俪对此馆之重视要点,并斟酌致词之内容细节。这时候赵一荻女士才发现,周氏并没有接到哥伦比亚大学请帖,毅荻书斋开幕典礼的节目表中也无周氏其人。

    这一惊非同小可,赵夫人如坐针毡,入夜嘱笔者快来。她以两手支撑僵坐在床边,为如何向周联华牧师剖解掏尽心思,苦索愁肠已数小时之久;告诉笔者尽快通知张之丙,请她务必出席开幕式,并赶快奔走这件事。〔按张之丙促建该纪念馆,努力达6年之久,希望推举我国当代一位铁铮铮汉子进入国际学府,也留下第一手史料供日后史家参考。然而“成功非难,处成功尤难”(张居正),于是不再过问这一计划。〕此一刻给之丙之传真片片飞往纽约,张之丙终于禁不起一连串的催请,努力斡旋,请帖不误时地交到周牧师手中,周联华牧师致词等事仍按原计划安排。风摇雨撼之后,赵夫人若无其事地与周牧师依旧谈笑风生。

    为了荣耀张氏,赵一荻在全部过程中,既不曾惊动张之心情,更保全不污损到张氏形象。甚至可以说,张氏也不知道里面隐藏了多少严峻冲突。只是隐现的形势,更加令人冻寒入骨。原准备参加致词的重要关键人物,权威学者韦慕庭只以一篇讲稿请人宣读,使开幕式大为失色。与原定节目不同者,是准备出面代替周联华的张氏私人律师,仍保留了登台讲演的难得机会。

    当日亲属盛装华服,仆仆赶去纽约。律师于会外频频宣称:“张先生神志不清,又兼眼、耳失聪,不时地叫我去一趟夏威夷,却连我是谁也弄不清。”顾盼之间,凸显其全权律师的代表性、重要性。

    开幕式在纽约进行,却使身在夏威夷的赵一荻夫人,频频询问哥大现场消息,似乎预知有什么事要发生。待真相大白才知道赵之不安系张氏姪女在开幕会场,因张之丙以赵氏指示为依归,心存不快,乃以肢体动作图挟持之丙。不幸这一行动为新闻记者摄入镜头,新闻稿也即将发出。虽然经友人将这一恶形恶状的新闻拦截下来,但赵氏如遭重击,喃喃对张将军说:“我们对不起之丙!”对自己已无力量控制全局,忍不住抽噎起来。

    一件轰动中外大事,几乎造成国际学府笑料。赵氏事后之惫与憔悴,如大病一场。她本已羸弱,自此更见清癯。


                                人生只有情难死

    张学良、赵一荻伉俪,曾一度经蒋氏官邸的指示,迁住高雄。在要塞住所,能见到蒋介石总统夫妇座车在由下来去,却未曾一回顾。这是张氏伉俪瞩目的焦点,赵一荻为之心寒。

    一天,蒋夫人来访,问及张氏近况,张答以正在研究佛学,确实张氏拜访了几位法师,也曾去过寺庙参拜。但蒋夫人说:“汉卿,你又走错了路,你也许认为我信基督很愚蠢,但是世界各国许多名人、伟人都是基督徒,难道他们都是愚蠢的人吗?”

    “良马大窥鞭,侧耳知人意。”宋美龄的话,使聪明的赵一荻意味到这未尝不是一条金光大道。为了要了解基督教义,希望蒋夫人介绍一位学者,能日夕请教则必获益良多。但这条路开头并不顺利。首先,张、赵伉俪极想藉此交结曾约农,但曾氏自有矜持的理由,谢却了为张氏指导基督教义的任务。适巧董显光大使夫妇自美回国,乃经蒋夫人推荐负责了这件事。于是,这所谓基督教育的“家庭专馆”即日开始。除董显光外,更重要的人物为助教董显光夫人。遗憾的是,除学生张学良之外,并没有设置“陪读”。这有没有摒弃或界赵氏于圈外的安排,引人深思。但赵一荻女士,昴然挺身率先投入,积极参加圣经研究,认真、虔诚,与一般人迥然有异。

    往往命运带给一个自负自傲的强人以不屈的本能,同时也附此近乎凌辱的折磨。

    赵氏知道,若使自根深蒂固的传统佛、道环境下长成的心性。成为一个伟大的基督徒圣魂的形相,要具有“蜕变”与“塑造”的两大过程。赵氏说:“你是知道的,张先生没长性,做什么事都是虎头蛇尾。”可是,为了来日享受应该有的灿烂生活,希望冲淡饱遭揉搓的回忆,她把做妻子所能贡献的体贴、温情、忍耐全部献于张氏。引领、辅助、劝导、安慰使张氏步入基督教,而能贯彻到底,“有头有尾”。10年下来,个中辛苦,闻者心酸。

    在董显光、张学良两位绅士研究基督教义的同时,赵一荻开始向董夫人及董小姐(董显光之女)请益英文,不仅有了校正英文的帮助,也避免了给蒋夫人写谢函时,语言使用不当。这种亦师亦友的情谊,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赵一荻女士的才智与做法,步步为营,既要担负起巩固张学良生机的任务,也要为自己争取蒋夫人等的认知。前者不易,后者更难。原本赵一荻女士在蒋夫人心中既无身份,又无地位。与于凤至女土相较,于是蒋夫人金兰之交,一向蒋夫人称于为“凤姊”或“凤姊姊”,当然于、赵在与蒋夫人的缘分上已不能同日而语。

    董显光夫人是蒋夫人左右手,亦是一位极虔诚的基督徒,她也有一种基督徒的爱心与关切。所以,在官邸特许张学良可以由董显光陪同去士林凯歌堂做礼拜的时候,董夫人放弃陪董大使同去凯歌堂的荣誉,总约赵一荻一起去荣总教堂礼拜。因为当时张、赵尚未结婚成为正式夫妇,赵一荻是被凯歌堂禁足的。董夫人罕见的关怀很容易地了解张学良之走向基督,其中包含着赵一荻多少的辛酸。董夫人对于赵一荻这一时期出自心灵的支持,就是所谓的基督精神吧!

    目的单纯、全心专注,是成功者的秘诀。在董氏夫妇之后,周联华接替了协助张学良研读圣经,并由周氏介绍张氏夫妇申请了美南浸信会的神学函授课程。其实赵是基督教名校出身,英文根底颇佳,但为了张氏,函授课业仍先由周牧师译为中文,张氏以中文作答,再由周联华牧师译答卷成英文,寄回函授学校。如此矢志不渝,分别经过19年和25年时间,夫妇先后获得了神学院毕业证书。

    周牧师与张氏伉俪之渊源,不可谓不深矣。俟后张氏慨然襄助周牧师出国进修,赵氏是促成者。哥伦比亚大学毅荻书斋开幕,张氏请由周牧师为代表。应是不二人选,几乎为子侄出乖露丑,铸成大错,贻笑国际学府。难怪张学良慨然:“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其中也有着许多难言的无奈!

    张氏伉俪从领洗、结婚,到携手进入凯歌堂,赵氏以羸弱之躯承担起两个生命的沉重,为后世留下了一种过去时代的“苦恋”,与舍身饲虎的“赴难”典型。“上帝”为她阻挡了无数尴尬。但柔弱、顺从、奉献、牺牲的背后是与日俱增的好胜与倔强。宣泄不出的是憎恶、欲望与私心。以致运筹的心力不足时,基督徒最大的向往“喜乐平安”,生前一无所获。

    痛哉斯情!

                                   年老病忘

    某日,张学良夫人要从北投朴园去台北,待家事嘱咐之后,转身上楼去了。自从20年前因肺癌割去一片肺叶,呼吸就感气短,又加以北投朴园树大多荫,台湾天气变化莫测,气压时高时低。上楼这件事,对张太太来说相当辛苦,要一次三停;到了楼上,马上就下来了;忘了自己为什么下来,问问张先生:“我下来干什么?”张先生说:“你问我,我问谁!”相顾大笑。

    从前就听说过,张太太用小条记事。有一天,她把台北之行要做什么,看什么,一一写清楚。车行10公里,逃过了台北有名的塞车阵,到了市中心,却发现什么都带了,独忘了记事条。这些故事,张氏伉俪的朋友大多耳熟能详,也见于一些有关张氏的记述中。

    其实,年老病忘是常情。不过,记什么,忘什么,有心忘什么,无心记什么。各行其是而各有千秋。张赵—荻夫人更是深得个中三昧。

    自从张氏伉俪信皈基督,常说:“是‘主’活在我们里面。”“要活出一个基督徒的样子。”“我的身体是上帝的殿,我要使它洁净。”(张氏夫妇证道常用语。)所以这次希望把自己收藏精品“心赏”的字画出售,将所得部分奉献于教会。

    同时,张氏自从在东北整顿奉票(张氏当年在东北流通券“奉票”大贬时收购,然后再宣布“奉票”增值。)开始,就一生服膺凡事取之于谁,用之于谁,不为自己谋利益,则于心无愧。故此也要把若干珍秘文物送给故宫。果如是——张氏将自已收藏大内艺术品归还故宫博物院——这种做法,不仅使无国界的艺术瑰宝不再受兵、火、偷、抢的劫难,更可赢得万代的欣赏;则张氏的“义行”举动,也必同时受到永垂不朽的崇敬。

    拍卖品中,诸多有“武英殿宝”等内廷钤印,像“《桃花》手卷两端有乾隆内府旧藏印记,证明该书一直由内宫庋藏。”(见《九十年代》1994年5月号)

    苏富比《“定远斋”中国书画珍藏特辑》中介绍的更具分量:“明清作品除外,最为瞩目的是有800多年历史,宋朝御用画家谢元的一张没色绢本手卷《桃花》,拍卖估价为300万--500万新台币(约港币87万—145万》,手卷两端的内俯旧藏印记,足以证明该画一直保存在宫中。”珍品来自内廷无疑。这风雅流芳的拍卖所采取的步骤是:先若隐若现,透露些不为人知的内幕。譬如:台北苏富比负责人衣淑凡所说:“定远斋中国书画珍藏的主人于70年前(1925—1927年)已开始收集古作品……”张学良时为第三、四方面军团司令,驻军京津;自称与张宗昌是北京政府太上皇。赫赫军务之外,张氏为观赏故宫珍藏方便,担任故宫顾问(其对古物收藏兴趣,应自二十五六岁开始)。其介绍还说:“是国内一位大收藏家,提供所收藏宋、元、明、清古画和近代名家作品的拍卖,时间已订在四月十日。”何况,这位藏家年纪很大,并不是要钱,而且是忠诚的基督徒;他希望把拍卖所得的部分捐给教会,这样也可免税享受优惠税率的。”(见《典藏》1994年2月号)

    用此宣传,吹皱了一池春水;然后由杂志到报纸,像“一波才动万波随”,把台湾的艺术品市场翻腾起来。跟着就有如下的报道:“倒是真伪的问题略有困扰,不过,这次出自大藏家之手,这方面的问题相对也低……”“货源出自有名气的大藏家,由于是一个人的东西,品位、定位、水准很齐。”

    一切过程足以看出策划者的独到谋略,能准确地利用时机与公关成果。拍卖之余波仍在荡漾中,张学良伉俪“画去一身轻”,以无比“如释重负”的喜悦,赴美定居去了。

    由于“二百零七件藏品一件不留,全部为收藏界受落,成绩令人钦羡”(见《九十年代》1994年5月号)。这篇报道使人不禁为故宫未收回旧有藏品而惋惜。大内艺术品流入私家典存,一旦进入个人宝库,难得再现庐山真面目,也为世人从此无缘观赏遗憾不已。

    藏品全部售罄之前,张氏伉俪“并不是要钱”(见《典藏》1994年2月号》,只是忘了预留一两件送还故宫——即或是一把乾隆旧物之成扇——其所值在此次拍卖中已属九牛一毛。与王献之、李昭道、董源、郭熙、赵佶等其他定远斋藏品相较,更是不能匹比了。

    如今却陷张氏伉俪于“年老病忘”,未能襄助张氏“取之”于谁、“用之”于谁的“万世流芳”之“义举”。千虑一失,可惜!可惜!

    张氏伉俪抵美第一个星期日,笔者唤计程车,陪张夫人去远离旧金山市中心的一座教堂(据赵一荻女土在车中见告,该教堂牧师是旧金山区坚决反对同性恋者),亲自交给牧师100美金。牧师脸上的惊异虽一掠即逝,但仍难掩他对这位外籍信徒的陌生神情。

    教会捐献之“不忘”,与故宫捐赠之“忘”两如何?

    宋·李甲《帝台春》有:“拼则而今已拼了,忘则怎生便忘得!”此之谓欤?(本文为悼念赵一荻女土逝世而作)

张学良探微/张之宇著.-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