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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行记事辨真伪·筹办毅荻书斋的心路历程

张之宇



                                筹办毅荻书斋的心路历程

                                        张之丙

    自从承担了张学良将军的口述历史工作,韦慕庭教授(Prof.C. Martin Wilbur)就成了我的工作导师。以他一向对后学尽心协助的作风,时时刻刻地给我鼓励和指导。他强调,做像张学良将军这样人物的口述历史,注重的是充分利用口述这一方式特有的机会,尽量地收取描绘其“人”的素材。他对“事在人为”有了新的、丰满的解释。(我们的工作是在鲁班门下,从头开始,所以受到韦教授的影响颇大。)

    在讨论工作进度、访问态度、问题内容时,他特别提到收集张将军有关文物的课题,并提到任何文物都会加强口述历史的参考价值。同时,他特别引荐一位他共事多年的同事,也是至交——哥伦比亚大学珍藏室主任罗福先生(Mr. Kenneth Lofh)。

    罗福先生第一项指示就是,珍藏文物的工作依赖捐赠者的情谊,对珍藏馆的信任,以及对史迹留存与收藏者(如哥伦比亚大学,下称“哥大”)共有的意向。接着他介绍哥大的珍藏设施,以及在拓宽珍藏历史价值、实用价值上的优势。然后,他提到韦教授跟他已有接触,并强调他会像韦教授一样随时为口述历史工作小组服务。

    罗福先生送给我哥大珍藏室的资料我愧领了,以便充实自己。家姐之宇曾在哈佛燕京图书馆跟随前辈于镜宇、裘开明两位馆长工作于珍藏室,这方面还不陌生。但是这位专家对韦教授的托付如此的细心、耐心、用心,倒让我非常感动。而且,进行一个新的尝试有这两位专家。随时指导掌舵,给了我乘风破浪的信心。(有人说“信心”是对未知数的全心投入;“师道”是引、领、教、导、培、护。韦、罗二位之谓也!)

                                     朴园幽情

    朴园——张将军消磨30余年的住所,坐落在北投大屯山半山间,四周高墙环绕,火树苍松争先从墙内向外探伸。门前的警卫,常年守护着墙内的住客,也阻挡了墙外的来客。园中绿阴重重,曲径通幽。在这郁郁葱葱深处,就是按张太太的设计所建造的住宅。初期的感觉是张氏夫妇起居间呈现的是平静,不是冷落;是怡然,不是难耐;是情趣盎然,不是困禁萧索。他们二位老人家从非比寻常的一生中,体验出了“活”的艺术与技术。从统帅到被管之人,惊风破浪,出生入死,锻炼出这不比寻常的朴园幽情。能不诱人探索,能不引人解析?(这初次印象是园中的景色、主人翁的情怀。世外桃源?北投瀛台?都有待日后的验证。)

    张将军爱睡觉,能睡觉;睡得香,睡得沉;睡觉不只养神,而且一睡解千愁。他曾说就是第二天有杀头之祸,今天也“照睡不误”。

    所以每每按时间到张府做访问工作时,常常因为张将军的午睡正酣,谁也不敢惊动,就由张太太下楼陪坐、喝茶闲谈。闲谈的内容起先是对我们旅居台北情况的关心。随后探询到在美的工作、起居、生活之一般。比如,美国住房储藏杂物的安排,干燥潮湿的控制以及白蚂蚁的消除方法。最有特征的是,任何解释、介绍都会以我们本身的实际情况做证实;才使老人家满足。张太太高龄80有余,但对外界的事务无不感觉兴趣,尤其是美国社会民情的一般:法律遵守、道德维系,宗教信仰等等都是探询谈话的课题。有趣的是总以“你们美国人,对……的看法、体验如何如何?”我想可能我们的生活范围与他们二位在台、美两地的亲属子侄有所不同,所以引出他们的兴趣。(朴园禁闭了一切,却禁闭不住这二位老人家像年轻人一样的求知欲。相反,却保护了这一片小天地中世外桃源般的自由自在。在这里,他们率真、坦诚、毫无顾忌地表达出褒贬、崇鄙、惊奇、感叹等等内心深处的情感,探索搜寻超越这紧闭、局限生活园地之外的事务情由。他们年纪已经超过古稀,但是他们的心情意志却充满了好奇与愿望。)

    张将军诙谐,笑话多,会说也喜欢说笑话。这是接近他的人都知道的。张太太看似不苟言笑,且因笃信宗教,常常以传播福音为己任。但家居间,一如张将军,会说也爱说笑话。这段喝茶闲谈的时间就变成正式访问之外,情趣和谐而亲切的附带节目了。

    张氏夫妇身边,不包括前门的门卫、园庭花匠,有6位都是经久跟随他的工作人员。据老夫妇说。每个人都是忠心耿耿。从跟他们相处的日子来看。这些工作人员对老夫妇日常生活起居,车前马后,上上下下,照顾得无微不至。本来都早就退休了,而且子孙已有成就,奉养天年不是问题,绝对没有远程奔波上工的需要,却都自愿留在张氏夫妇身旁,这使老夫妇安心地读书、养兰……这种真情,绝不是金钱、利禄所能换取的。(朴园内的这个小世界,亲切和谐的生活,让“家”与”家人”有了新的定义。)

    渐渐地,每次口述历史工作之外。老夫妇对我们现在工作的成绩关怀,对过去发表的文章等等表示有兴趣阅读;而且不时藉我们写作的各种题目。发挥他们的想法,延伸他们的赞同,建议继续钻研的意见,或是提出令人审思的深刻反正。有一次就《热热地喝一碗茶》一文,二位老人家各自提出不同的见解,相互着实地辩论了一番。最后,张将军做结论:语言是习惯,不是永恒的现象,而是渐进演变的过程。《金瓶梅》的语言与《红楼梦》的就不同。而两者都有现代人不容易懂的用语。“做秀”、“卡拉0K”、“拜拜”这些外来语不都已是现代常用的华语词汇了吗?(禁闭隔绝式的生活,助长了他们对事务深思、探讨的兴趣,也锤炼了他们正反剖析,推理的治学之道。相反的,这种禁闭隔绝式的生活却阻挡了外界对他们的了解,只能从文献中寻找他们的过去。)

    相处日久,闲谈中非口述历史的话题范围就放松了宽度。我们与老夫妇在年龄上、辈分上相差很远,而民国以来确少与政、军界的父执辈往来,共同的语言就围绕着古玩字画、旧日的习俗戏曲等等。意料之外的是在这些情趣中找到了茫茫人海内点滴的衔接:先父与张将军都曾师承金梁,张将军学画花卉的老师陈半丁是先父的忘年交。将军的印章多出自北京篆刻家寿石工,他是先父好友(之宇的第一块图章,就是寿公的馈赠)。没想到,这种对我们有若于无的“古老”关系,却平添了老将军夫妇的注意。从此鉴赏、石刻、话本、曲艺、民俗等“闲谈”就谈古论今地层层深入了。追踪着二位兴之所至,欢洽代替了拘谨,轻松代替了客套。(参与了他们有如秋阳、红叶般绚丽缤纷的生活,心灵上纯情的唱和,言语间相互的谏证与论争……老夫妇的生活情趣,历历在目。我们感受到这珍贵的机缘,但也预料到未来的压力。)

    一天,张太太需自己出席领导福音聚会,连来带去要三四个钟头。张将军对我们说:“她有事,我去托儿所,口述历史暂停一次。”

    我们第一次听到“托儿所”,感到有如发现新大陆般的欣喜——又一项外界“被封闭”的张将军生活剪影:为“托儿所”服务。详问之后,才了解这是张将军的自讽,意思是张太太因事不能随身照顾时,将张将军托寄在兄弟家,事毕后来接。一如外出工作的家庭妇女将幼儿寄托在“托儿所”一般。

                                 揭开了心底的故事

    受纽约时报的 Harrison Salisbury 嘱托,要我将他的新著转赠与张将军。因之提醒了张太太1991年从美国带回来的行李,还没有整理,颇为感叹。张府对“礼尚往来”这一条社交礼节必行不苟。故此这1991年收到的信函、礼品未能答复,以他们多年来朴园生活方式去衡量,在礼节上感到有所欠缺。由1991年的“积存”,谈到“收藏”;老将军提出要给我们看他亲手粘贴的一部要人信札集成,一份最有历史价值的文物。它现在收藏在一个小铁箱内,将来一定要捐赠出去。由收藏想到储藏,张太太提到要带我们去储藏室。那里存放的是几十年的收藏,包括书籍、笔记、纪念物等等。尘封已久,一直没动,原因是缺乏懂行的帮手。朴园的安逸中,添了阵阵初春般的气息,似乎积压在冰雪下的园地,渐渐地显出原有的青绿。在没有严冬季节的地方,朴园的冬天慢慢地在消失。冬去后,这园中的景色,是否仍要紧锁高墙?可否让他人欣赏?这朴园的主人,是否仍滞留其间?春的气息带来了蠢动的信号。

    知道之宇童年体弱多病在文玩字画中度过,而且从阳明山到波士顿一直从事图书珍藏、编目方面的工作,他们就提议请之宇协助整理。当他们为收藏无法整理的困惑积压心头时,之宇的出现——带着专业训练与经验,让张太太把“感谢上帝”做成了口头语。

    不过30年来的收藏,整理起来工程浩大,必待梅雨季节过后,再从长计议。仅将可能的问题,如白蚂蚁、霉菌等等研究了一番,将物品分类、整理办法等商讨了一通。虽然问题多于解答,借用之宇过去工作的训练,多少可以找到解决办法。只是对“如何处理”这一问题,在二位老夫妇心中画了一个最大的问号。

    张太太将有远行。行前的安排包括张将军的活动日程。其中,除了每周例行的一次麻将聚会,就都是之宇、之丙来访。为此,门禁宪警给我们来访的方便,车队给我们晚间回旅舍找车的方便。嘱我们尽量安排在朴园用餐……同时,正式聘请之宇为二位老夫妇的私人助理,负责文字性的事务。由敬而爱,而依偎,而伴随,而保护,而照顾;由专一的爱,而纯真的奉献,而无徽不至的服侍;爱的诠释是何等深厚!何等诚挚!朴园的安排,拉近了我们的关系,缩短了我们的距离,增加了我们的服务,也加重了我们的责任。新的发展使我们越发感到“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压力,也使我们无时无刻不提高警觉,“行莫于谨慎,思莫于严。”

    张太太从美国回来的前一天,张将军充满了期待,主动地带给我们许多照片,声明今天讲故事。看的、讲的是二位老人家值得记忆的事迹。一张照片,一个故事。一个故事,一段不了情。老将军侃侃而谈——不是在讲故事,是在怀念,是在思忆。将军夫妇照片的收藏,几乎每一册、每一张都是值得记忆的照片,每一张照片都有一段值得回味的事迹……看不完的照片,讲不完的故事……

    这些是雪泥鸿爪、极珍贵的照片!这些是情谊凝塑、不可多得的记录!

    在这之前,将军有一次给我们展示了他的报章集锦和读书笔记。章节条款,分门别类;毛笔行书,钢笔速记;纸张虽已糙旧,却无损真迹。展示的虽只是收藏的极少部分,却可看出幽禁的岁月中将军的心路历程。难怪韦慕庭教授嘱我收集照片,罗福先生嘱我注意文字记述,之宇建议文物的收藏!

    张太太自美归来,旅程的疲劳却掩不住内心的兴奋,同时带回来一股难以形容的积极性,大概是见到了子孙家人,了解了他们的情况,得到了诸多的安慰。第二天,我们按时走访,张太太已经下楼在等,还未来及问候,就将话题转向文物的整理。谈来谈去,围绕着一个困惑:30余年的积存,不动则已,一动则需一气呵成,无法中途停顿。是以要确定之宇服务的承诺。张太太猜度出之字的踌躇,便坦率地表示:年轻人对这种工作不关心,没兴趣,起因是他们不懂。同时,张将军夫妇的事,别人不能管。他们的决定,别人不能干涉,这包括他们的近亲子侄。如此的坦率解除了之宇的顾虑,激起了她为长者折枝、岂可言否的信念,慨然应允。开始了张、贺(贺张之宇)携手整理文物的工作。(朴园——除了外在的封锁,还有人为的、内心的封锁。前者是石砖瓦块堆砌而成。后者是积年累月,生存挣扎、自卫本能交错编织而成。外在的保卫了园中的平定;内在的坚强了心中的自信,锻炼了审时度势、择人处世的准则。张、贺的合作岂为偶然!)

    整理工作循序渐进。但整理过程却像揭开了回忆:一张张照片、一件件文物,清晰明确地将过去凝铸在影像之内;一册册的书卷、一本本的笔记,按期分类地将思潮显现在字里行间,使学习历史、热爱历史、为历史追踪、为历史服务的之宇,感到异常的宝贵。

    老将军自己的小铁箱,书斋内的屉柜,藏锁着的信札、便笺,各式小礼品,包括连张太太都不许过问的收藏……

    客厅内的摆设,如蒋夫人的马车形座灯;字画,如蒋经国、李登辉的墨宝,蒋夫人的墨兰,重要阁员等人的书法等等都显赫地陈列着,也标志着二位老夫妇“幽禁”期间交往的层次,也蕴涵着雪中送炭之外的情谊。这些都带有埋藏心底的故事,都是老夫妇不忍割舍的原因。这些是幽禁期间的历史文献。

    在这过程中,老夫妇的心境变换越来越复杂:感叹、怀念,“唉!那时候……”,“哼!哪个场合……”不绝于口。然而,每每想到这是为清理积压的工作,却又有丝丝的兴奋,像是将登程上任的官员、将毕业就职的学子对下一步所有憧憬。不过,最最牵挂的、常常萦绕心怀的是百年之后,谁愿意承受、能承受、肯承受……也就是如何处理的问题。兴奋掺杂了隐隐的凄楚——以生命在挣扎线上换取的史迹种种,族人却无人问津。这位叱咤风云的历史人物,在被贬为千古罪人、被誉为千古功臣之后,竟为文物的存留困惑不已。他在扭转乾坤,影响两党成败得失、百姓安危之余,珍惜的却是能代表他感性的生活、秉性的流露、思维的运作、情感的发泄等等记录。这就是韦慕庭教授强调的要研究“事”外的“人”与“政绩”后的“资性”。历史人物的张将军与历史学家的韦慕庭所见略同,能不令人惊叹?

    之宇的家世培养她特别珍惜“非”金钱财务上的遗产。为文物的遗留,切切实实地、委委婉婉地向二位老夫妇劝说了一番。她强调这些都是极有历史价值的遗产,留给子孙,延续张氏宗族伟绩是正理。现在,因为家人分离隔绝数十载,没有老夫妇的教诲,自然不能体会,但是可以向他们详细阐释张氏珍贵史迹,日后自会有所感受而引以自豪。

                                  文物捐赠经过

    老夫妇的想法是,后代的生活、前程、需要与爱好与他们有别。首先,这些文物没有而且也不应该有“市场价格”。他们自小接受的是美国教育,不谙中国历史和文字。承受了这些文物遗产,没有实用价值,却增添储藏存放的问题。考虑到他们的环境,很可能存放在阴暗潮湿的地窖、车房一类的地方。不只凭空占据宝贵的空间,也增添了莫须有的负担。岂不是多方面的、无谓的打扰。而且,日久天长,尘封层层,终究会被抛弃。何必浪费时间和心力!慨叹之情,由衷而发。既然老夫妇的判断如此,家庭承受不是将军夫妇的考虑,之宇才正式提出可能捐赠之途。将军夫妇对身边服侍的人看若家人,兰花、照相器材、楠木橱柜等等,都可以任人拿取;但在遗留文物上,却感到欲托无人了。凄楚的情怀、感叹的忧思追溯到久远久远的奉天!

    捐赠——原则上同意了。却又带来一系列的具体问题:捐给谁?捐什么?对方收不收?谁有权决定?法律手续如何?由谁整理?如何管理与使用?不收,余件如何处理?不收等于不要,那未免有些伤害了自尊……老将军夫妇的考虑非常周到,顾虑非常全面。几番置疑、探讨、搜索、分析、解释等回合之后,决定书籍、音响赠送给周联华牧师执掌的东海大学,其他则考虑哥伦比亚大学。

    考虑哥大的起因是因为周联华牧师是东海大学校长,也是将军夫妇的老师、牧师、主婚人和至交。捐赠与接受,事先可以商量着办理,事后可以商量着补救。双方相互了解,没有“拒绝”或“有失颜面”的可能。哥大就不同了。哥大是美国机构,行的是美国法律,用的是美式的管理……这些在老夫妇的心灵上增添的不只是问题,还有隔阂。于是,上面那些极费心思的问题就更增加了一层困惑:与外国学校打交道,应该如何建立关系?走什么手续?捐赠者有什么权利?……以至于若有“拒绝”或“有失颜面”之处,岂不“把面子丢到国外”?当如何处理?慎终于始。决定前,一切必须安排周到。

    国家民族的历史人物文献的保存为什么属意美国?为什么选中哥大?这是意料中的质询。不过老夫妇已有准备。这两个问题都有简单的解答:其他地区不曾有人为此与我们接触过,包括中国——北京、台湾。其他大学也不曾有人为此向我们提议过,包括各大名校。一如张将军的口述历史,有人评论应该捐赠给台湾某某机构。张将军的回答是:哥大之前,从来没有任何机构与他探讨过,包括中央研究院。哥大事成之后,有人质问,惹出将军的幽默,以“一女不聘二夫”作答。

    当然,他们的决定也有其他层次的解答。

    天、地、人的配合本身就是历史因素。韦慕庭教授(张氏口述、文物珍藏的首席指导)在毅荻书斋落成典礼上提到80余年前,张作霖元帅在奉天帅府设宴款待韦慕庭之父,席间韦氏与少帅张学良会面。在其家信中,韦氏对青年的张学良有罕见的称赞。想不到80年后,韦慕庭教授自己却为建立张氏永久性纪念馆致词。张、韦两家跨时代、跨民族的友谊得到了双重的天、地、人的配合。

    为哥大接受张氏文物珍藏,经过了一段非常艰巨的过程。症结在双方文化的差异。我们就在收藏者与捐赠人之间奔走,在机构的成规与私人的坚持之间协调。双方的磋商经过了几个阶段。在这磋商的第一阶段,罗福先生态度谦恭,一切通融,接受赠者的要求,给张氏夫妇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初步确定了双方捐赠与受惠的意向后,细节并非迎刃而解。将军夫妇提出,捐赠文物多与口述历史有关,故必与口述同时对外开放才是正理。哥大表示,一切遵从捐赠者意见;文物将封存至2002年,与口述历史同时开放供学人阅读、参考和使用。

    文物存放是否与其他掺杂一处的问题,得到的是笼统的解答。所有珍藏文献皆保存在特殊仓库,与通用书刊不在一起。为了2002年开放使用,文物必须在开放前编目、整理。将军夫妇为此极感不安,主要的是对校方雇用承担这项工作的人没有信心,惟恐2002年前将内容透露。尽管哥大做了各种保证,也不能解除将军夫妇的疑虑。因此,老夫妇托之宇征求之丙意见,能否担承编目、整理工作,以保障文物内容的保密安全,并希望之丙以文字承诺。

    按字典上的解释,“义务”是:(一)法定的要求;(二)道义的责任;(三)不要报酬的服务。第一次天、地、人的历史因素的巧合将我领到张学良将军夫妇的身边。再一次的巧合将我带进老夫妇的朴园。从此一次次、一步步受到老夫妇的嘱托,替他们服务。整个过程都在“为长者折枝”的原则下,与之宇一贯奉献为老前辈服务的影响中进展着。是义务,是奉献;为着“道义”的号召——填写历史上的空白,留存一些难能可贵的记录——而做的是自愿不要报酬的劳役。奉献只需遵循人格、自尊的规范,做起来轻松,令人有一种超逸的荣誉感。但如今,这“义务”的实质要扩张,要包括上述词义(三):无偿的劳役;词义(二):道义的服务,以及词义(一):承担法定的责任。要将荣誉抵换为职责,听起来轻松,却给人一种无由的局限感。这样的兑换抹煞了奉献,强化了服役,延长了个人参与的过程。我心中感到从未有的忐忑与犹豫。老夫妇传来叮嘱:整理、编目交你负责,文物方可出手。如便于你工作,可径送你家住所。看来,早先“闲谈”的内容,并非寒喧。同时,接受编目、整理的责任,已不是选择;而是大有开闸、闭关之效,非同小可。

    一纸传真,寥寥数语,应承了将军夫妇的要求,消除了他们的忧虑,消除了捐赠意图的阻碍,推进了捐赠的程序。哥大认真行事,用正式公文向将军夫妇承诺聘任之丙为筹备2002年开放前的编目整理人员,并派专家 Crystal 氏指导。最后,将军夫妇终于签署了正式捐赠文书。(之宇曾说:“不能言,而不言”是“本分”;“不能言,而言”是“无知”;“能言,而不言”是“自爱”。保密是“自爱”,是谨于事、慎于言、忠于友、毅于克己的性格修炼。我们已在接受考验。将军善于作战,行军前必将坚壁清野,断绝一切可能的阻碍或祸根。2002年前,保密责任,准备设防,大本营工作交予之宇,野战区工作交予之丙。运筹帷幄,此之谓也!)

    因此,之宇的其他工作暂停,专门负责筹备捐赠哥大珍藏资料。工作的程序是:搜集、整理;提供建议,协助二位老夫妇做选择。然后立规范、做目录、分类、登记、设卷箱。最后由将军夫妇做决定,封箱,移交。

    虽然目的在筹备捐赠资料,老夫妇属意就此彻底清理数十年的积存,所以上述的议定程序就增加了重要性。

                                  告别朴园

    上面说过张太太自美归来,充满了积极的心态。这种积极的心态,像一架引擎,推动着朴园的生活,也带动了一系列不寻常的决定。决定之一是:迁居——向朴园告别;未久,再迁居——向台湾告别。迁居并未改变整理计划,只是增加了复杂性而已。结束朴园生活,对这位风云人物来说,有不寻常的政治意义;对朴园的主妇来说,要有超人的智慧、坚定的决心、刚毅的勇气。

    迁居决定的政治意义,自会有评论家分析论证。从朴园迁入公寓,由于时间与空间的紧缩,公寓中箱笼包裹、书文衣物堆积如山;人去楼空的朴园中,则是无比的糟杂零乱。对清理文物来说,之宇工作的第一步是搜集,然而空间增广,难度加大。一位服务人员说“地方太大,东西太多,人手太少,时间太短,不过打箱的都有号!”但是“号”与“内容”有什么关系?!(之宇将张将军轰轰烈烈的一生,比做一部狂想曲:剔帜、巧电、西安事变,三乐章之后,毅荻书斋将是第四乐章。告别朴园则是第四乐章的序曲。最值得人深思的是老夫妇迁居后,似乎不曾对朴园有所留恋;相反,生活中好像有了新的启发。即或是在荣总养病期间,精神上也充满了对未来的希冀。相形之下,我们这年轻的一辈,倒不如老夫妇豁达、潇洒;对被冷落了的朴园,倒有些失落感。)

    在公寓,因为空间紧缩,工作人员的接触反而频繁了,相互交谈的机会也多了,气氛较之朴园充满了活气。张将军的诙谐、张太太的幽默,带来了轻松与欢笑。当然,在一个新的环境,会有诸多的不熟悉。但是对张氏夫妇来说,一切都泰然处之。二位老人家的涵养令人佩服。据知这种乐天知命、随遇而安的态度,是训练有素的。

    不过,无论周遭的变动如何,即或对过去没有特殊的留念,对现在与将来,却活得积极、丰满。所以,虽然这一段不算平定的日子里——迁居、养病,仍不忘捐赠的筹备。频频关心的是哥大对如何收藏张氏捐赠的问题没有正面的、如意的回答。老夫妇坦白的想法是他们的捐赠,要能不与其他人的捐赠掺杂在一起。为此之丙与哥大联系、探讨、研究,寻找解答。经几次探询,校方的解释是:珍藏文物的储藏、管理已有成规,不便更动。一则储藏室必须有特殊的空气调节及安全设施;再则文物管理制度针对的是所有珍藏,无论多少,无论古今皆在一个系统之下。从未有个别的存放。换言之,这个要求出圈了。

    解决“出圈”有简捷的途径:将这“圈”的面积、范围扩大。而将这扩大的部分容纳张氏的文物。老夫妇的心结、哥大的困难,就可迎刃而解了。

    曾记得,到珍藏室参考阅读时,总需将手提的衣物存放在阅览室后、闲人莫进的珍藏库旁,一连三进、空空荡荡、高高大大、未派用场的房间;此间不成章法地堆积着尘封杂物,未免可惜。

    哥大校方曾多次计划募捐而装修,未果。在全校积极筹款兴建的过程中,三间空房是无比的浪费,也是图书系统的心结。

    在供求之间,之丙替他们找到一举两得的途径:何不将浪费着的空房加以装修,扩建为张氏文物储藏之所?

    于是,我们在哥大与张府之间展开了一系列积极的磋商。最后两厢情愿,达成协议:建造张氏文物储藏馆。为了开闸疏通张氏捐赠与哥大受赠,为了促成张氏文物保藏有处,为了做事有始有终,一波接一浪,层层递进,这义务服务似乎永无终止了。正如韦慕庭教授所预言:不是一两年的工作。

    因为建馆工程牵涉建造商的参与、钱财的往来,之宇坚持:建馆(财务与建造事宜)与珍藏(文物选择与整理事宜)“必须分别管理”。建馆计划从概念到签约,磋商过程已由之宇、之丙负责完成;此后建馆工程及财务往来,必有专业人员负责才是。

    理想上这样的分工是合理的,但做起来却不单纯。比如设计与议定的功用是否配合,内部装修是否适于老夫妇的气质,展览资料的选择是否有充分代表性等等,都需要之丙在哥大与张氏夫妇之间协调。这些让哥大扩建负责人视之丙为张氏眼线,而有所顾忌。


                                    毅荻节斋

    建馆协议达成后,在捐赠文物整理过程中,建议慎重考虑命名的问题。首先,将军一生——特别是自幽禁迄今都是由张太太忘己无私地照顾之下,平安地度过,二位的生活早巳凝聚在一起,无法分成你我;再者,珍藏内包括有张太太的文物;同时,流传于民间的风流“赵四”应有正式的历史定位。所以,储藏室应名副其实地以夫妇两人的名义为志。

    这个建议并没有得到即刻的接受,但是我们也并未因此而放弃。

    之宇在将军夫妇身边服务,有一项恪守不渝的原则:服务是秉承二位的意志,照顾老夫妇的安全,绝不无缘进言、无故建议。然而,在这命名问题上,她却相当执着,缓缓而进,引经据典地分析、劝说。目的是:补正历史的缺遗,为历史服务。

    据知,她的建议触发了老夫妇埋藏已久的真情,惹得一阵欷歔。最后,终于接受了命名的建议,(热爱历史的真情在这桩事情上有了诚挚的验证。有人提出:既已将建馆工作分割,又何需为命名如此执着?回答是:燕雀焉知鸿鹄之志。研究历史在于发掘,发掘的收获当公诸于世。好一个无私的发掘者。) 

    老夫妇既然同意命名的原则,就开始设计储藏室的名称。哥大建议英文全名为 Peter H. L. and Edith C. Chang Reading Room,通译为“张学良·张赵一荻阅览室”。一来啰嗦绕嘴;二来全名全姓既不文雅又非国人习俗;再者,中译“阅览室”一词与设馆原意有违。最后,老夫妇接受之宇建议:“毅荻书斋”。取自将军别号“毅庵”及张太太本名“一荻”;而“书斋”则为传统“珍藏文物、研习阅览”之所。老将军赞之为“信、达、雅”。

    如此,张氏夫妇被拥进学术庙堂。

    为毅荻书斋落成典礼,校方要发布新闻,以兹宣扬;二位老夫妇认为不可,目的在避免显赫。校方拟订典礼日期供老夫妇选择(校长均外出不能出席):老夫妇坚持客随主便,任选校长能出席的日期为定。校方选择李登辉所赠红冷寿屏一幅,悬挂在入场、正厅,以示隆重;将军夫妇属意以宋美龄女士所绘赠之横披墨兰为正厅展示要件,以示深厚情谊。将军得意的作品《谒郑成功祠》,校方以《无题》诗一首代之。敦请亦师亦友的周联华牧师作私人代表,请帖却无由地遗漏。诸如此类的矛盾,层出不穷。此时此刻,校方态度显有坚持,老夫妇意见的效力似不如过去,故此对代表老夫妇表达意见的、从中斡旋的之丙有了戒、避。老夫妇频频传来叮咛:毅荻书斋各项展出筹备,之丙务必尽全力参与;落成典礼,之丙万万不可缺席。之宇则提醒我:“一诺千金”,做事要有自己的人格。“功亏一篑”只是自贱自轻的表征。对我来说,事出无缘,令人不解。看看几年来为毅荻书斋所收集的来往传真、信件、文稿、草约、蓝图、设计、收据以及笔记足足三大箱,岂可“有始”而“无终”?那不是我的作风。(自律是:忠于人、忠于己、忠于事,焉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1996年10月21日落成典礼如期举行。张学良将军为开幕录摄的致词未能播送,是将军的遗憾,也是慕名而来,想聆教于将军的人士的遗憾。韦慕庭教授也未能出席,所准备的书面致词极具历史价值,为毅荻书斋之落成增添了光彩与学术界的评估。

                                      尾  音

    当晚,我向关心我的朋友报告:“五年紧锣密鼓的‘工’,另加五个月急急风的‘赶’,外饶今天多半天的‘急’,换来的是,怎一个‘愚’字了得!……

    这是张学良将军的第四乐章。

    帮忙儿的、跑腿儿的、打杂儿的,歇了活儿之后所感到的是‘完工了’,只此而已。”

    谨以此文向韦慕庭教授献上我们衷心的敬礼。

                                      附录:韦慕庭教授致词摘要(原文为英文)

    哥伦比亚大学是尼文(A1lan Nevins)创始口述历史之发源地。口述历史从此囊括于历史学术研究主流之一。而中国口述历史也源踪尼文遗绪,创始于哥大。

    口述历史工作,不分政界显要或平民百姓,不分名儒贤达或贩夫走卒,所需时间长短,所获成果多寡,都无法预知。例如,中国首要外交家顾维钧先生之口述历史,历时17年之久,数以千计的记录;捐赠给哥大——顾氏母校——数千份顾氏多年外交工作经历中重要的文件。

    可想而知,当苏张之丙接受访问张学良将军的回忆录时,一定未曾估计到,这份工作会延续多久,更不曾预料其收获之多寡。5年之后的今天,访问工作完毕,但抄录整理尚需继续。在此之时,又获得张将军捐赠私人文物,经过编目整理后,将在这毅荻书斋供学者参考。据知,文物中包括张氏日记、丰富的照片汇集、字画、来往信件、以及读书笔记等多年的收藏。

    毅荻书斋的建成,张氏文物的捐赠,并非只是苏张之丙的职责感召,而是她与其长姊贺张之宇共同协力,在无酬无偿的情况下,一秉为历史保存珍藏和为张氏夫妇服务的原则,恪守不渝,努力不懈;并以真挚诚实赢得了张氏夫妇的信任,以致获得张学良将军夫妇的慷慨捐赠。

    这里,对他基督教信仰上,我愿引出一段个人的渊源。先父生前是中国基督教男青年会的秘书(即总管负责人),负责走访全国各地的男青年会。因此在1918年到了沈阳,遇见了年轻的张学良。先父曾为此留下特别的印象,在我编纂的我回忆先父的著述中,提到先父在1918年10月20日记录中所写的关于张学良这位青年的印象,他说:“昨天东北巡按使(韦氏称其为 Governor)的晚宴上,见到了巡按使的儿子。他父亲是现任的东北巡按使,就如帝制时期的总督……其子几乎是一位基督信奉者。他有基督教的信念,只欠对基督的信赖……晚宴后,我们(韦父与张学良)继续交谈几小时之久,谈到他如何想帮助他学生时期的朋友,以及衙门中的雇员们……他曾尽量地向他们解答基督教,并解释他尚未体验到的基督经验。张先生将是一位伟大的、有功绩的基督徒。不过,他的未来会是一条极艰苦的道路。”

    80年后的今天,韦鹤礼(Hollis Wilbur)的后人为张学良纪念馆的落成致词,是何等不可思议的偶合!

张学良探微/张之宇著.-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