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杨虎城之子回忆-三十一、赴渝移灵
杨拯民
我回到家里,母亲张蕙兰急切地问我:“你赵叔叫你去什么事?”当我把噩耗告知后,母亲当即昏厥过去,几个妹妹也哭作一团。当时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声、悲惨凄苦的景象,如今忆起,仍感心痛。
很快,周总理亲自打来电话表示悼念和慰问,他让我转告我娘,务必要节哀保重身体,并指示我立即赶赴重庆,并对我说:“这不是你的私事,是党交给你的任务。通过办理你父亲的丧事,揭露国民党反动派的残暴。”并说他已经关照了沿途地区有关领导,要他们给予我大力支持和帮助。
1949年是个让人欣喜振奋的年头,全国解放了。我带着妻女回西安见到久别的亲人,大家都沉浸在胜利和团聚的欢乐气氛中,并热切期盼着父亲的归来。
1949年10月,我参加完第一届全国政协会议和开国大典后,在去东北地区参观前,趁在北京的机会,向组织上提出了想离开部队转业到工业建设战线工作的意见(本来彭德怀欲调我去空军工作,我未同意)。我的这一要求,得到组织允准。被分配到燃料工业部 (当时燃料部包括煤、电、油这三大门类,后来又分为了煤炭、电力、石油三个部)从事石油工作。具体工作是到甘肃省嘉峪关外的玉门油矿任矿长兼党委书记。
我从东北参观后回到西安已是12月了,正准备回所在部队——大荔军分区办转业交接手续。突然接到时任一野副司令员赵寿山将军(我父亲的老部下)的电话,让我即刻到他家去。我心中狐疑,什么事呢?肯定是关于我父亲的。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呢?抱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进了赵家,只见赵将军脸色凝重,我的心也随之沉了下去。
他拿出两封拍自重庆的电报,一封是重庆高桂滋、康心之、康心如、刘宗宽等陕西驻渝同乡拍来的,一封是原国民党第四集团军(前身为十七路军)驻渝办事处的人员安志坚、胡三高等人拍来的。内容大致为:重庆解放前夕,磁器口大屠杀,杨虎城将军和眷属、秘书、副官皆已遇难,尸体己收殓,希派人来渝主持丧事。
这真是晴天霹雳,我不禁泪如泉涌!解放了,我们一家都在企盼着被蒋介石囚禁了12年之久的父亲、新娘、弟弟、妹妹获得自由,合家团聚。可这种愿望却彻底破灭了,这真是天大的打击和不幸!多么残酷的现实啊!
看完电报后,随即与赵将军驱车同赴中共西北局,向习仲勋书记汇报请示。习阅电后说:这是件大事,需要报告中央,遂叫秘书陈旭起草了发给中央的电报,并建议我去重庆接灵,西安方面由赵寿山将军负责筹组治丧委员会等事宜。
我回到家里,母亲张蕙兰急切地问我:“你赵叔叫你去什么事?”当我把噩耗告知后,母亲当即昏厥过去,几个妹妹也哭作一团。当时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声、悲惨凄苦的景象,如今忆起,仍感心痛。
很快,周总理亲自打来电话表示悼念和慰问,他让我转告我娘,务必要节哀保重身体,指示我立即赶赴重庆,并对我说:“这不是你的私事,是党交给你的任务。通过办理你父亲的丧事,揭露国民党反动派的残暴。”并说他已经关照了沿途地区有关领导,要他们给予我大力支持和帮助。
两天后,1949年12月16日收到中共中央和中央人民政府给我们家属的唁电。中共中央的电文是:
惊悉杨虎城将军于今年9月17日在重庆监狱被国民党特务杀害,杨虎城将军夫人和次公子杨拯中,秘书宋绮云夫妇等先后惨遭毒手,极为痛愤。杨虎城将军在1936年与中国共产党合作,推动全国一致抗日,有功于国家民族。杨将军由此而受到……囚禁达12年之久,并因坚持爱国主义而牺牲是光荣的。杨将军的英名,将为全国人民所永远纪念。谨电哀悼,并望勉节哀思,为继承杨将军的爱国事业,彻底消灭反动匪帮的残余而奋斗。
中央人民政府的唁电是:
杨虎城将军长期系狱,复遭残害,举国闻讯,同申愤慨,将军推动抗日,有功民族解放事业,今时牺牲,将永远为人民所悼念。
我们当即在家中设置了灵堂,父亲在西安的部属、亲朋相继来家吊唁。娘和我们兄妹都穿上了白色孝服。娘一向敬重父亲,对父亲爱之极深。她意见要按照旧的丧仪为父亲办丧事,认为这种仪式比较隆重,能更好地表达哀思。我们也理解她的心情,所以就完全尊重她的意见。
接着,西北军政委员会秘书长常黎夫通知,中央已有回电,同意我去重庆移灵。
经商议决定由孙辅臣(原十七路军的旅长)、申明甫(原三十八军的交际科长、曾是我父亲的随从副官)、白心镜(原十七路军的秘书)、张国光(原十七路军的团长)随我一同赴渝,加上我的警卫员程双才一共7人。我们计划从西安乘火车去武汉,再改乘轮船去重庆。离西安前,习仲勋书记还给当时中共中央中南局的林彪、邓子恢、谭政;西南局的刘伯承、邓小平、张际春诸党政军领导人写了介绍信。
我们1949年12月中旬从西安起程。
到武汉后,在车站接我们的有孔从洲(十七路军的旧部,当时任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的炮兵司令)、张执一(中南局的统战部部长兼军政委员会秘书长)等同志。
因要联系去重庆的船票和商量由重庆返回时的有关事宜,我们在武汉等了4天。中间拜会了林彪、谭政、邓子恢等几位领导。他们对我多有慰勉,并交待需要在武汉办理解决的一切问题,都找张执一由他办理。这是我第一次与张执一打交道,只觉得他待人诚挚、热情,解决问题干脆、果断,在武汉一切问题都解决得很顺利。加上孔从洲司令员的大力协助,在第5天就搭上了二野后勤部的一艘船只,从武汉乘船逆水而上,行程7昼夜抵达重庆。
在重庆码头迎接我们的,记得有陕西同乡刘宗宽、王文彬、秦德海、安志坚、胡三高等人,还有西南局统战部部长程子健。我们一行被安排住在重庆胜利大厦。高桂滋(曾任国民党的总司令,也是我父亲生前的朋友)、于学忠(原东北军将领,西安事变时与我父亲交往甚多)、阎红彦(时为川东行署副主任,延安马列学院的同学)先后来宾馆慰问。还有孙志远,他与我在延安认识,可算是老朋友了(他当时是西南军政委员会秘书长),都对我很关怀、帮忙不少。
第二天,去磁器口歌乐山中美合作所。当我看到停放在“白公馆”下边小广场上排列着的几十副棺木时,情绪激动,百感交集,是悲?是恨?是怒?交织在了一起。
我含着热泪,走进”白公馆”、“渣滓洞”、‘杨家山”、“戴公祠”、“玄天洞”。这些国民党反动派关押过父亲、诸多烈士,对革命者进行迫害、屠杀的魔窟。阴风凄雨,在一座座囚房里,我看到了先烈们留下的墨迹和血痕。蒋介石这个法西斯恶魔,一生残害了无数无辜,在其王朝倾塌,即将逃离大陆前夕,又制造了这一惨绝人寰的磁器口大屠杀,杀害烈士之多,——据说,屠杀不及时竟用机枪扫射;手段之残酷,杀后还用火焰喷射器、镪水毁容,实令人发指,愤恨之极。
我父亲与拯中弟弟、秘书宋绮云夫妇、副官阎继明、张醒民的棺木也排列在“白公馆”广场上,新娘谢葆真的骨灰盒(其实骨灰在杀害父亲时已被特务扔掉了)也装在棺木中。小妹拯国被害后尸体被毁,连遗骸也找不到。
小广场上来往人员相当多,有的是来辨认亲属遗体的,有的是来办理领尸手续的,更多者则为祭奠、凭吊,环境嘈杂。我们和重庆军管会的管理人员商量,要求把父亲与其随同死难者的棺木另移一个地方,便于开棺作进一步的辨认。
晚上拖着疲惫的身体、沉重的心情回到宾馆,几人一起交换意见。孙辅臣等人提出现用的这副棺木质量不好,提议另买一副好的,在开棺验证时就可以换上。大家研究还得买几匹白布,用以包裹尸体,考虑到,烈士们被杀害后又遭镪水腐浊,埋在花坛中许多天,尸体定会腐烂。买白布的事当时就决定下来了,至于棺木,我有点顾虑,怕花钱多,影响不好,所以只让他们先在市场上看看,有无现成的,价钱如何?一切安排妥当。第二天,我去拜会了刘伯承司令员、邓小平政委、张际春副政委。谈话中,小平同志问到棺材怎么样时,我稍微犹豫后回答说:“还可以吧。”小平同志立刻说:“不好!换个好的,这叫共产党办事,必须办好,有个影响问题。”他回过头对程子健交代说:“要换个最好的,不要怕花钱。”他的这一决断,明察秋毫,事后赢得了陕西同乡和十七路军旧部的好评和敬佩。
父亲与随同死难诸烈士的棺木由小广场移到一个小山坳里,进行重新装殓。启棺后看到尸体的样子,我几乎晕了过去。简直惨不忍睹,父亲的容貌已无法辨认(因被特务用镪水淋过),弟弟拯中的腰部被砍断了。新娘在贵州玄天洞中所生小妹妹拯国,生于监狱,死于特务的屠刀下,活着时没能呼吸过自由的空气,未享受过人间正常人的生活,死后没留下任何物件,连尸体也寻觅不到,只找到一块头皮,上面附有一些稀疏的黄头发。经特务认证后,放进了新娘的骨灰盒里。就连她的名字也说不清楚,是“拯国”还是“拯贵”?川、黔两地人对“国”、“骨”两字发音难辨。再说,我们兄妹均没有以省名为名的。
1950年1月15日,中共西南局在重庆中华路举行了磁器口死难烈士追悼大会。刘伯承、邓小平、张际春诸位领导亲临致祭,各界送挽联花圈的不计其数,记得西南局送给父亲的挽联是:
西安义举,振奋全国;重庆成仁,永垂不朽。
参加追悼会的还有各民主党派、民众团体的代表约一千余人,会场肃穆,群情激愤。
追悼大会后,把我父亲与随同死难者的灵柩移至市内沧白堂,群众来沧白堂吊唁者,人流似海络绎不绝。有一天,有个吊唁者要求见我。该人原来是杀害我父亲的刽子手之一,叫杨轻典,是河南人。他来向我表示悔过,说他不是杀害父亲的主犯,掩埋我父亲的花坛就是他向政府坦白的……他对父亲遇害过程讲的比较详细(当时让白心镜作了记录,只可惜在十年浩劫中遗失了)。大家听后都很气愤,张国光提出把杨轻典带回西安予以处决。我考虑,这样做不符合政策,他已向当地政府坦白认罪登记过了,该怎么处理是当地政府的事情。向我们提供情况的,还有位医生,姓张,名字记不起了,他说为我父亲治过胆结石病,他给父亲治病时,曾把从报上看到我去了延安的消息偷偷告诉我父亲(我父亲看不到报纸);我父亲也把戴季陶、朱绍良、戴笠他们奉蒋介石之命,到息烽玄天洞、重庆的杨家山几次劝降,要他承认错误就可获得释放的事情告诉过张医生。父亲还给张医生讲过,他当时对朱绍良说:“我有什么错误?我一生做的事对得起中华民族!历史会证明是我错了?还是蒋先生错了?蒋先生不释放我,我也死而无憾。”父亲对张医生的这段谈话,充分表现出他虽身陷牢狱,饱受摧残,但他为国家为民族而斗争的信念与斗志始终如初。他在极端困难与危险的情况下,利用一切机会向外界传递着自己的信念,表达了视死如归的坚定决心。通过与张医生等人的谈话询问,我了解到,12年来蒋介石对我父亲一直实行的是秘密监禁,根本不是以前所传的“软禁”。父亲等在狱中一直受到非法和非人道的待遇,以致新娘谢葆真精神失常惨死狱中。特务们严密封锁了父亲与外界的一切联系,除了特务和奉命去劝“降”的几位大员外,父亲一直接触不到其他的外人。这也就是多年来一直打听不到父亲真实情况的原因。
我们几人在重庆交涉决定,用民轮船公司的庆华轮运灵。起灵时,举行了庄严的移灵仪式。重庆多山路,经沧白堂到轮船码头,棺木只能用人抬,除我们计划要搬动的7副棺木之外(父亲、拯中、宋绮云夫妇、阎继明、张醒民6人和装新娘骨灰盒的棺木),还增添了黄显声将军的一副(黄将军的灵柩是吕正操、刘澜波从北京打电话,要我带运到河南郑州的),共8副棺木。看到8副棺木,加上长长的送灵队伍,使人感到既悲哀又壮烈。沿途设有路祭,我在灵前扯牵,尽孝子礼,于学忠、高桂滋、孔从洲几位前辈陪伴在侧,我请他们歇步休息,他们坚持不肯,他们的心愿是一定要把父亲的灵柩送上船。
1月24日灵柩到达武汉,在码头迎灵的人非常之多。1月25日在汉口工商联合筹备会举行公祭,由中南军政委员会主席林彪主祭,参加公祭的还有党政军负责同志和各界代表3000余人,记得第四野战军中南军区的挽联是:
大义凛冰霜,民族千载存正气;一棺掩巴蜀,江河万古有哀声。
其他挽联很多,当时无法录记,很为遗憾。
26日下午从汉口码头起灵到循礼门火车站,沿途设有路祭,送灵队伍有万人之众,浩浩荡荡。还有腰鼓队均着素衣,列队敲鼓送灵。这是广大民众对英灵的追悼,也是对法西斯的示威。
灵车离开武汉经郑州于1月30日到达西安。路过郑州时,把黄显声将军的灵柩交给了黄将军的长子,听说后来黄将军被安葬在北京八宝山。
在西安火车站,西北局的领导彭德怀、习仲勋等参加了迎灵仪式,在新城广场停灵7日,由各界人士公祭。陕西的乡党们怀着思念和悲愤的心情,怀念着这位曾为他们做了许多好事的陕西老乡杨虎(在陕西特别是在农村许多人都简称父亲为“杨虎”),每日吊唁者络绎不绝,送挽联的很多,仅记得张治中将军的挽词是:
主张抗日,反对内战,推动抗战,功在国家民族;
十二年囹圄生活,坚贞不屈,伟大气节可风。
停灵7日后,安葬在由治丧委员会和蕙兰娘选定的茔地——陕西省长安县韦曲乡杜甫祠西侧。
从重庆到西安,由长江至黄河,全国人民在悼念革命先烈。
安息吧!父亲!
安息吧!随父亲一同遇难的先烈们!
将父亲等人安葬之后,未待陵园修建,我办了转业手续,其实手续也很简单,因为那时还没有实行转业金什么的。继而赶去玉门石油矿务局,加入了祖国石油工业建设的行列。“工业救国、实业兴国”是我游学日本时就产生的愿望。
往事 杨虎城之子回忆/杨拯民著.--北京:中共文史出版社,200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