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监禁日记——奉化——郴州(迁徙途中)
窦应泰
自1937年1月13日,张学良奉蒋介石命令,由南京飞往奉化溪口雪窦山秘密幽居,直至该年11月13日因日本侵略军疯狂逼近不得不离开,张学良在奉化整整奉命读书11个月。在此期间正如已经面世的大量史料所记载的那样,张学良的自由受到了严格的限制,不过,那时他尚不能预见这里就是他漫长后半生的开始。接下来的千里大迁徙,让张学良身临战火与难民逃难的人间悲剧之中。他纵然系国难家仇于一身,多次提出出山抗战,上阵杀敌,终因蒋介石视他的数次请战于不顾,依然一味以保护为名将张学良置军旅与战火之外。其中在战火逼近江南时的动荡迁徙,一路上亲历的坎坷风险,以及沿途所见所闻,均可从张学良的日记中一窥端倪。
1937年(民国二十六年)2月14日 (旧历正月初四)
凤姐来,怨我鲁莽,余言余知罪矣!请勿再言,增我丧感,余愿不听己过之事。
(笔者按)
此时张学良在浙江省奉化县的溪口雪窦山上,度过了他平生第一个旧历春节。凤姐,即张学良对结发妻子于凤至的称谓。此前于凤至正带着二子一女在英国伦敦教子求学,她听到张学良在西安捉蒋的消息以后,曾在国外多次发拍电报向宋美龄求助,未果。才毅然放弃三个孩子,一人从英国回到上海。此次于凤至是在旧历春节后,由宋子文陪同从上海飞往奉化溪口与张学良见面的,从这一天起,于凤至一直陪张到湖南境内,1940年因患病远去美国。
3月15日
至雪窦寺散步,见愚妇愚夫,十分可怜,辛苦所得,供给不生产的和尚们。
(笔者按)
张学良在雪窦山惟一可以每天散步的地方,就是距他幽禁地中国旅行社不远的雪窦寺。他曾在此寺亲手栽树两株,如今已高及殿阁,郁郁葱葱了!看到来此焚香进贡的虔诚信徒,张学良不禁大动恻隐,真乃无情未必真丈夫!
9月13日
两日以来,各路战况消息不佳,心中闷闷。昨偶赋一诗经步先生修正如下:
山居经四季,
最好是清秋。
气爽风和畅,
登高尽兴游。
马厂、青县失守。
(笔者按)
张学良在溪口忽然惊悉河北马厂和青县失陷于日寇,心情自然万分沉重。纵然他心怀悲愤,但依然故作轻松,在山里由步先生等人陪同游历时,竟然还信口咏诵五绝之句。实在非一般胸襟所能作到的。
9月18日
啊呀,又到了“九一八”了!六年中我做了些什么?悲惨忍痛过了六年,今天中日战争展开,而我安居山上,凡我同志多去肉搏,我不能执弋为民族去冲锋,报国家之仇。“九一八”我失去冲锋机会,那是我的罪恶!
忍耐点吧!不怨天,不尤人,自励身心,以备国家需用你的时候,你能担起一个任务。否则任务未在身上,想担任务,空中楼阁来计算。任务真到身上又担负不了。不只误国,也是误己!
(笔者按)
此时张学良仍住在奉化溪口雪窦山上的中国旅行社中。“九一八”周年之际,他屹立山前,翘首东望,思念沦陷于敌手的故乡,不免愁肠百结,痛洒一掬伤心之泪。张学良面对明月,自问:“六年中我做了些什么?”他把不能挥师上前线视为自己的“罪恶”。让张氏聊以自慰的是,那时他还梦想有一天蒋介石会对他大开其恩,释放他出去,重新杀上战场。可他哪里知道在奉化的幽禁,仅仅是他漫长囹圄生涯的开始。
11月9日
寓所起火,全部焚毁,余等迁居雪窦寺内。
(笔者按)
寓所起火,指奉化溪口雪窦山西侧盘山公路入口处中国旅行社的厨房内夜间不慎起火。火势凶猛,迅速殃及附近所有房屋。这座旅行社建于1934年,原建筑为二层楼房,现在溪口重建的中国旅行社,为偌大一个套院,前后瓦房数栋,并辟为张学良纪念馆。该旅行社距雪窦寺仅百米之遥,张学良此前已经自己出资在距水涧岩附近林阴处修建一所小洋楼,但是房屋建好后,经刘乙光请示南京,拒绝张氏迁入新居。直到张学良离开溪口亦不得迁入,失火后他只得在雪窦寺暂栖。
11月12日
戴雨农来电,同T.V.(指宋子文——笔者注)商拟余等移居南京汤山或庐山,后来说确定为庐山,闻出自蒋先生意旨。
(笔者按)
张学良在“西安事变”后没被处于极刑,与其说出自蒋介石意旨,不如说因宋美龄、宋子文兄妹暗中鼎力相助所至。宋子文在张学良蒙难初期对其生命安全的关切,从这篇简短日记中可寻踪迹。宋子文与张学良的友谊,甚于其妹美龄,而南京汤山、江西庐山,原来都曾是蒋介石等人准备幽禁张学良的备选之地,只是由于后来日军战火将近,才鬼使神差地让张学良向安徽转移。
11月13日
今午接南京毛庆祥电话,传蒋先生令往黄山……。下午七点动身离山,七点半由入山亭汽车开动,余自开车,夜十一点半到嵊县,汽车加油,经东阳、永康、金华。在金华渡河,天色已亮,在兰溪再渡河,约九点半时停于兰属永昌镇休息并宿焉。因避空袭昨连夜离开危险地带。
(笔者按)
张学良青年时即在沈阳学练驾驶汽车,没有想到他从雪窦山向金华一带转移的时候,驾驶技术居然派上了用场。与以往史料的迥异之处是,张学良虽为重要囚犯,但在由大批特务押解走上漫长迁徙之途时,他本人竟可以亲自驾驶汽车。其人身自由限度显与史家、文学家估计的有所不同。
1月14日
晨五时起身,约六点五十分在寿昌附近渡河,至淳安午餐(约九点多),经威坪、界口、徽州,约三点许到黄山,暂住于黄山旅行社。余两日来自己开车,行约千里,只睡数小时,身体甚好。
(笔者按)
从浙江奉化乡间辗转至安徽境内的黄山,其间至少千里之遥,更何况又是大兵压境,危机四伏。而张学良竟能“行约千里,只睡数小时”,当时的身体状况确实要比他当年在河南境内指挥东北军作战时依靠鸦片支撑精力,不可同日而语了。张学良来到黄山后,原拟下榻于山上的段祺瑞别墅,但因该别墅没来得及打扫,故改住旅行社。三日后得命令继续向江西转移。从奉化转移时,大火将张氏和于凤至的衣物多已焚毁,车过徽州时,随行人员匆忙中购买被子和衣物,以备御寒之需。
11月18日
蒋先生亲打来打途电话,令我等到萍乡赴衡山。
(笔者按)
张学良在黄山停留期间,蒋介石已从南京前往汉口。南京保卫之重责全部交付给了唐生智。在这风雨飘摇、战火随时燃遍大江南北的危险时期,已经坐不安席的蒋介石竟然亲自给迁徙中的张学良打来了电话,叮嘱他们继续转移避祸的方向,确属“关怀之殷,情同骨肉”。但是蒋介石意嘱张氏迁向衡山一说,不知何种原因竟然没有得到落实。
11月19日
晨四点下山,因天雨车辆又坏,十二点以后方由屯实开动,夜六点到景德镇宿。沿路车辆甚多,旅馆人满,疑是南京撤退。
(笔者按)
在向萍乡转移的半路上,寥寥几字,已描述出张氏目睹兵荒马乱的场面。江西境内与南京近在咫尺,难民逃难,疑为南京撤退,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11月20日
早五点出发,经蒙渡,韩家渡,黄金渡三次渡河,约十二点许到珀于午餐,三点过南昌,小停购物,约六点抵高安,无处可宿,借宿一张凤藻者之堂屋地上。
(笔者按)
在南昌小停购物,到高安又无处可居。这些本属战乱岁月中普通平民百姓的经历,意想不到竟会出现在一个国民党一级上将亲笔书写的日记中。至于借宿某一家堂屋地上打辅歇息,更与常人毫无区别。此种经历如非张学良有日记存世,外界也许根本不可能了解。
11月24日
萍乡有一大成图书馆,小有规模,图书馆管理人员告知萍北杨歧山有刘禹锡之墓碑,现尚完好。
(笔者按)
张学良11月21日中午到达萍乡,此乃一矿区小城。一行人到萍乡后,住处便成了问题,他们先住旅馆,后在距萍乡三华里处寻到一栋石建小楼,让张学良万分高兴的是,小楼主人竟是一位知识分子。住下后经主人指点,方知动荡中的小城尚有图书馆,而且此楼藏书甚众。至于经管理员指点的刘禹锡墓,更是张学良极喜近前一观之古迹。刘禹锡,字梦得,彭城人,永和十年曾任播州刺史。刘禹锡从官场退下以后,与当时另一诗人白居易时有诗文唱和,刘禹锡晚年诗作语意尤为深刻,每诗必痛贬时弊。赋闲后寄予山水的诗赋,更在民间流传甚广,《忆江南》等名诗一时大开晚唐、五代之盛。刘禹锡深得张学良的敬重,因此听说此墓尚在,不禁心驰神往。
11月27日
昨有一觋教先生告余三侯庙有一位阳兑先生,能知咎,我们步行十余里至大田村的三侯庙,来访问这位阳(欧阳也)先生,知他是一斋公,在此一方,有点势力,他不在家,余等空返。
(笔者按)
虽然战时环境恶劣,张学良乃不自由之身,迁徙途中的处境又相当艰苦。然而从《日记》中不难看出,其乐观精神决非寻常人可比。从其烽火战乱、纵横数千里的长途迁徙中笔下的记载不难发现,即便置身如此恶劣的环境,张学良仍然襟怀开阔,一路游览沿途古代遗迹。当然有时也有占卜问卦,求问将来吉凶的念头,这显与他当年所处的境遇有关。
11月29日
自赣西饭店迁于绛园,此园为一萧姓住宅,我分租的。
(笔者按)
在江西逗留期间,因为住地难以容纳与张学良随行的大批特务和宪兵,因此不得不多次改换居住地点。住地的不安稳与战争时期与日俱紧的形势,构成了张氏迁徙路上的极大烦恼,赣西饭店在萍乡城内,张学良在郊区小住数日后,又搬回城里,租了绛园,他后来在萍乡就一直住在这里。
11月30日
绛园左邻有一位黄道瞍先生,为一大学教授,往拜访,谈甚洽。黄先生告余甘卓垒故址,下午同刘(刘乙光——笔者注)、许(特务副队长许建业——笔者注)等去芦溪镇(距萍约五十里),谒甘卓庙,登甘卓垒。
(笔者按)
张氏本文所提及的黄先生,应为战时避于江西的清华大学教授。
12月4日
同刘、许等乘自行车赴安源,行约十五里抵矿区,遇该矿工程师张某,系营口人,比国留学生(比利时——笔者注),导余等入矿洞参观,归来已黄昏。
(笔者按)
安源,系中国共产党早期领导工人运动的发源地,毛泽东、刘少奇等都先后在安源从事点燃火种的启蒙工作。张学良到达萍乡以后,最大的愿望就是亲往安源一游,其原因始于1936年在陕北与周恩来秘密会晤时,周恩来曾向张学良讲过中国共产党早期从事革命活动的历史。因此张学良情愿和刘乙光等骑自行车,通过汽车无法通过的崎岖山路,亲往安源大罢工所在地进行踏察。看出他即便已经失去自由,心里仍对中共念念不忘。
12月10日
乘自行车游洞口泉,约二十余里,洞深大,可容千人,归来已夜八点矣。
(笔者按)
在动荡的跋涉迁徙中,张学良竟然骑自行车去20里外的洞口泉游览,这在普通读者眼里简直不可想像。只有设身处地理解张学良性格与心情的人才能理解,张学良此前在奉化溪口,毕竟已被军统严格控制达一年之久,而今虽是兵荒马乱,但他终于得到接触外面世界的机会,何况张氏从来就是个喜欢运动、兴趣广泛的人,因此他利用这从南到北的迁徙,千方百计地外出游览,亦就不足为怪了。
12月11日
早访黄先生访问古迹,彼言在东区有一禅台,驱车游之,无可观游处。
(笔者按)
张学良在萍乡时间短暂,曾多次访问黄先生。已经离开兵燹征杀的战场多时,逐渐对学问产生兴趣的张氏,那一时期极希望与有学问的知识分子一起讨论哲学。黄先生便是难得与其交谈的人。而驱车前往观看禅台又无游处,其失望之心留于纸上。
12月12日
同凤至、步先生大家游星子石野餐。
(笔者按)
据张氏日记载,12月8日张学良已经游过一次星子石,此次他与夫人于凤至及步先生等人是第二次到星子石同游,说明星子石景貌优美异常,大有一游再游的必要。在张氏日记中,极少露面的于凤至,此为难得记上一笔。从中证明在这极为艰难的历史时期,陪伴张学良从浙江前往江西和湖南的,确为张之结发妻子于凤至。值得一提的是,此时张、于两人所生的二子一女,仍然在英国首都伦敦留学,而于凤至情愿把儿女委托给友人,只身前来陪监,伴同少帅千里转辗,确也堪称患难与共的夫妻!
步先生,为张学良初上雪窦山时,蒋介石派人从北京请来专为张学良讲授古文与国学的教师。他一直陪同张氏从奉化来到湖南。此时年已五旬开外。
12月23日
早五时出发,经万载约十二点到浏阳午餐,下午五时过长沙,小停购书及用品等,决定宿湘潭,因雨道路泥泞,夜十点许才达湘潭,旅处十分难找,撤退之人极多致也。
(笔者按)
12月14日,张学良在萍乡惊悉国民政府首都南京已陷敌手,心情万分沉痛。不久即接到军统局电令,张学良及其负责监管的军统局特工人员等遂离开江西萍乡,向湖南境内转移。17日经宜春辗转进入湘境,湖南对东北将领张学良来说,完全是一个陌生的天地,从浏阳到长沙,再从长沙直驱湘潭,数百里路途只需一昼夜,又是雨路泥泞,从文字简略的日记中可见行走的艰难。“旅处十分难找,撤退之人极多致也。”寥寥几字,已将战火将至,沿路荒乱逃难的场面描述得淋漓尽致。
12月24日
早七点渡江,行约十分钟,再渡江,因同汽车厂打架,又有一卡车坠于路下,耽误许多时间,在衡山午餐,停宿于衡阳。
(笔者按)
前夜张氏随刘乙光等于10时到达宿营地湘潭,翌晨7时已渡湘江。其中在湘潭的住宿时间不超过9个小时,可见当时紧迫的程度。在这种困境中张学良还要吃饭,写日记,睡眠的时间更加屈指可数。这一天,他留在日记本上最具体的感受是,一辆卡车在渡江时堕于路下,是什么人与汽车厂打架?当然是监护他上路的军统特务们。
12月25日
因为今日路程不远,九点许方起程,先渡江,经来阳,过黑虎口自己开车撞伤一挑担行人,付给几十元钱。经高亭祠。刘乙光两个孩子来看爸爸,约在下午两点抵彬县,寓于五洲饭店。
(笔者按)
来阳,应为湖南耒阳。张学良只在这里路过,又一次提到他自己在开汽车。虽然在刚从奉化启程时,他曾写下从奉化到金华一路上自己开了汽车,但是以后的日记中,竟然再也见不到他亲自开车的记载。此次从衡阳向耒阳进发的路上,张学良再次提及他自己开车,而且还撞伤了一个挑担子的路人。至于特务队长刘乙光,这次终于回到他自己的出生地,因此有两个孩子前来看爸爸的记载。刘乙光,祖籍湖南湘潭,出生在永兴县高亭镇。黄埔军校第六期毕业,1933年入蒋介石侍从室任侍卫。1937年1月调军统局,始任监管张学良的特务队队长,1940年晋升为少将军衔。1964年退休,在管束张学良期间他每年也有日志,把张氏的行动一件件都记写在纸上,以便亲自向蒋介石汇报。1982年刘乙光在台湾病逝,享年84岁。
12月28日
移住苏山(俗称苏仙岭)苏仙庙中。
(笔者按)
从1937年12月28日起,张学良在经过长达四省的千里跋涉后,终于在湖南郴州的苏仙岭安居下来,从此由动荡搬迁转为战时的安定。张学良和于凤至一行先在郴州城内五洲大饭店下榻,约二周,后来张学良等转至城外苏仙岭。由于宿在山顶古庙里,四壁潮湿,物尽其霉,在山上住宿的人皆染皮肤病,其中于凤至和步老先生病情尤重。不久于凤至移居城内中山公园里居住。
张学良遗稿:幽禁期间自述、日记和信函/窦应泰.-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