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监禁日记——南京(北极阁)
窦应泰
1937年(民国二十六年) 1月1日
呀!二十六年的元旦了!不只失地未复,而国权日衰,就是我今日之处境,百感交集。但我是中国人,我是个丈夫,悲愤是无用的,只有不顾一切,冲出一条血路,打倒我们的仇敌日本帝国主义,然后国事有复兴机会。
昨夜梦中过新年,同乡二人来访,述及亡国衰家之苦,大家相对泣,恐非东北人不知此中滋味。因梦中涕泣,被看守我的人将我叫醒,我心中十分惨然。
读《旧约·创世纪》一篇。余身体不甚自由,但精神十分自由,并甚畅快,知人静思真自得也。我这个人,好的字眼来说是从善如流,知过必改。用另一个眼光来看,是朝秦暮楚,见异思迁……。过去最大的弱点是我不能沉思静虑,又素匮修养。
周伟龙来,戴雨农来,述委座追问西安火车事,余致虎城一电催之。
(笔者按)
此时南京军事法庭的公审刚刚结束,张学良被幽禁在南京孔祥熙的公馆里。这亦是“西安事变”发生后的第一个元旦。张氏已经承认“余身不甚自由,但精神十分自由。”在当时他已经感到在孔公馆已不同于前几天在宋子文公馆,其人身自由的程度日甚一日地受到控制。不过,这时的张学良仍然认为军统控制他的时间不多太久。他和所有东北军将士也都不会想到,这种“管束”的处境会从此持续了50多年。
1月2日
余鲁莽孟浪,国难家仇,不知何以得雪,天下无难事,只怕不诚求,余深信余有见故土之一日。
一日吃睡之外,得安静看书,快哉!读三朝名臣言行录,韩琦一篇。
鲍志一(即鲍文樾——笔者注)来看我,彼从西安(来),现被派返西安,余致虎城等一函,令速复交通,令飞机第九大队返南昌。并言余约在五号左右可返。戴雨农(即军统特务戴笠——笔者注)陪同鲍(文樾)来。
子文来一函慰我。
(笔者按)
在南京的日子,诚如张在日记中所云,他一天除“吃睡之外,得安静读书。”这种生活对普通人来说,确也不足为奇。但是,对于一位麾下指挥着数十万东北军的少帅而言,实为难忍之苦!所幸他虽经军审与蒋介石失信的双重打击,精神仍然没有被击垮。因为在日记上还有张亲笔写下的“深信余有见故土之一日!”可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从这一天起,他再也无法实现亲吻东北泥土之心愿矣!此时孔公馆内外尽管哨兵如林,戒备森严,但是仍允许东北旧属鲍文樾前来探视。由此可见,张学良的自由正在随着时日推移在逐渐消失。
1月3日
读五朝名臣言行录,张泳一篇。读庄适选《吕氏春秋》三十二篇,爱之不愿释手,书必须多读。
(笔者按)
在冬云低垂、压得人喘不上气来的南京,张学良在日记上只记下他通日读书的只言片语。今天几乎无人走进他幽居的房间。他逐渐已经感受到从前身边高官云集、护卫如麻的日子,早已不再了!而读书对张来说,无疑有些陌生了!“五朝名臣言行录”和《吕氏春秋》之类,居然拜读有味,然而这些与当时张学良命运全然无关的书籍,读起来肯定如同嚼蜡!张泳,宋朝命官,功勋盖世的爱国贤臣,《五朝名臣言行录》记载唐宋元明清五朝贤达的诗文箴语,张泳自在其中。
1月4日
国事至此,国人多知私人问题,而少计及国家悲夫!子文由上海来,并出示蒋先生之函,戴雨农同来。
过午,陈辞修(即陈诚——笔者注)来,因守者不去,彼未得畅谈。
蒋铭三(即国民党将领蒋鼎丈——笔者注)来谈,表示大家意见:
1.日不可太急,必须有相当时间;
2.西北问题;
3.希余放弃此余意见,并言蒋先生亦有此意。余答,如蒋先生同我谈或告我任何事,可以,其他人余不知也。
(笔者按)
这一天,有三位国民党军政大员来到孔宅探望张学良。而负责看管张学良的军统局负责人戴笠,则几乎每天出入于此,看得出这一时期的张学良,仍与官方大员有频频见面的自由。让人惊异的是,当时正任国民政府军政部常务次长的陈诚上将,刚刚在西安被东北军释放归来,居然也前来孔宅幽禁地探视少帅。而且,这位蒋介石的亲信到访,竟然也会因“守者不去,彼未得畅谈”。今天读来,仍感不可思议。至于宋子文从上海捎来的蒋介石亲笔信,或多或少会给张学良带来某种尽快走出困境的希冀。
张学良这时在南京的生活处境,越来越趋于紧张困窘。看守人员的增多与蒋介石对他的无情,同时在张的面前凸显出来。张学良每日虽能见客,但来客必须要经南京高层允许,方可进入。这样他的全部时间,绝大多数只能用于阅读从前很少涉猎的书刊。
1月5日
卫立煌来谈,表示问候之意。读数章古文,快哉!对于圣经,读之不感兴趣。
(笔者按)
卫立煌,字辉珊,1936年“西安事变”发生的时候,其人也随蒋介石前往西京,并在事变发生之夜,以“陕甘绥宁边区剿共总指挥”的身份,被东北军将士羁押于西安。出人意料的是,卫立煌在获准从西安回到南京以后,竟也会亲自来到孔祥熙公馆,探视一度将他幽禁在西安的事变发起人张学良。由此不难看出,张之发动“西安事变”,即便在当时亦不为国民党多数高级将领所厌恶。张学良为国抗日的义举,即便在西安被拘的高级将领中也有众多同情者,不然就不会有陈诚、蒋鼎文、卫立煌等人亲临探视的事情。
从这则日记中还能看出,即便这一时期,张学良对日后痴谜的《圣经》也丝毫没有兴趣。谁能想到20年后,张学良竟会成为一个虔诚的基督教信奉者?
1月6日
早要报纸看,不允,余悉事必有何说道!下午请雨农来谈,健群同来,朱一民次第来。谈知对西安之处置:一、顾墨三(即顾祝同——笔者注)行营主任;二、王庭午(即东北军将领王树常——笔者注)甘肃绥靖主任;三、孙蔚如主陕;四、中央军陕甘不动外,樊(崧甫)、万(福麟)、李等军驻潼关、西安、宝鸡、咸阳等处。十七路退驻枸邑(耀枸),延(安)一带,东北军回原防,饷归军政部。
并叫我三事:
1.发宣言。
2.驻京。
3.告将士书。
告以如蒋先生命我可。
谈话时,守者屡入,请出不去。余想,如“九一八”时,日人获我,恐也不过如此。但余为出爱国热诚,而如此今日,这也是意料中之事,又有何乎?
西安之事,闻之使我忧悲万分,夜不能睡,余希停止内战,可一致对外,不料想恐内乱又来,抗日无期,余救国有心,处世乏策,余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余心救国,等于误国,中国人三十岁为最高年龄,余已三十六岁矣,还有何惜乎?惜国难家仇未报耳,不知何人埋吾骨于东北也。
(笔者按)
在这篇日记中,已从张学良的字里行间,感受到他在南京被军警限制自由的困境。首先是张学良请求看报纸,遭到看守者的拒绝。他在与戴笠等人交谈的时候,“守者屡入,请出不去。”这种情况对张学良来说,简直就是忍无可忍!他甚至认为在东北发生“九一八事变”的时候,即便日本人把他捕获羁押,也不过是如此待遇。其悲愤痛苦之情,已跃然于纸上!
蒋介石命令张学良在南京对正在西安的东北军发布《宣言》和《告将士书》,全然为着控制西北一触即发的紧张形势。张学良尽管对蒋之用意心知肚明,也只好顺从为之,已陷囹圄之中的猛虎,纵想跃出牢笼,早已身不由己矣!
孙蔚如,陕西长安人,陕西大学预科毕业。1917年任靖国军一营连长、1927年任杨虎城第十军参谋长兼第二师代师长、1935年为杨虎城联共抗日的支持者,并在“西安事变”时出任军事顾问团召集人和西安戒严司令、抗日联军临时西北军事委员会负责人。事变后曾任陕西省政府主席,解放后任全国政协委员等职,1979年病逝。
1月7日
早莫柳忱(即东北元老莫德惠——笔者注)、刘敬舆(刘哲——笔者注)、王庭午(王树常——笔者注),戢翼翘来,庭午先去,谈请余勿负气,设法了此事。余答如委员长有话,余可照办,他人余不知也。并言多激昂,敬舆落泪,余出示余写之小册子,三人戚戚而去。下午,余甚悔,不同详谈负他们远来苦心,可感之好意,请他们来谈,但守者请示不许,可叹!
读东方杂志,关于中日问题数篇甚得余心,浦薛凤《国难最高峰》,全世界左右集团挑战,甚好!车铭深论新儒家的《理和欲》,余稍明宋、清两派之分,甚感趣,愿再深讨想请人讲之。
余心浮气躁,盛气凌人。今早对刘(哲)、莫(德惠)之来谈,而不平心,使他们戚戚!愧死,当切改之!
(笔者按)
这一天张学良的心情甚坏。因此他同前来探望自己的东北军旧部宿将发了一番悲痛激愤的牢骚。同时他也向莫德惠、刘哲等部下出示自己在南京幽禁初期亲笔写下的一份《遗嘱》(可惜张氏这份遗嘱尚未解密,亦不知是否还在世间?!)几位部下见张学良当时处境与悲凉心境,均难免陪之落泪。戚戚之容,溢于言表。正因为如此,嗣后张学良反躬自问,又颇生悔意,极想再请几位旧部来他的幽禁处谈话,怎奈看守他的特务们经过请示,给予无情的拒绝。所以张在当晚的日记上写有:“愧死,当切改之!”的自责之言,其烦躁与理智相互矛盾的复杂心态由此可见一斑。
刘哲,吉林永吉人,北京大学毕业,历任吉林省议会议员、议长、中华民国北京政府参议院议员、奉天政法学校校长、潘复内阁教育部长;1928年张作霖在皇姑屯遇险时同车被炸成重伤。1935年任冀察政务委员会常委兼教育委员会委员长。全国解放前夕去台湾,1954年病逝。
王树常,辽中县人,日本士官学校毕业,为东北军重要将领。张作霖时代曾任27师参谋长、镇威军上将军公署总参议、顾维钧内阁陆军次长及奉军三方面军第10军军长;张学良执政后始任第二军军长、第二集团军总指挥、河北省主席、国民政府军事参议院副院长等职。张学良失去自由后,蒋介石曾想拉拢王树常,劝其前往西安继任张学良本兼各职,但是遭到王树常的拒绝。全国解放后当选全国政协委员,1960年病逝于北京。
1月8日
雨农由奉化返,交来蒋先生一函,今亲函虎城及各军友,要遵中央令。余即函,并加两函言,委座对我等之苦心,劝他们勿祸国。政伊一函派王化一、吴瀚涛送往西安。吴、王、戴下午来,谈甚多。告以余始终不愿祸国乱国,牺牲一切。盼告诸同志,体我。并叫董宪章或何(柱国)、刘(多荃)来一人,并请虎城也派人来。
夫事不可过于急躁,圣人之于事,似缓而急,要三思此言。
(笔者按)
蒋介石又通过戴笠转来一封信件。蒋氏信件中有“请兄手翰虎城及各将领,勉以切实服从中央命令,不可再错到底。如是不但部队与地方得以保全,亦即所以救国自救也。……此若再不遵中央之处置,则即为抗命”等语,施以威胁,晓以利害。蒋介石这时仍想利用张学良余威,由此可见一斑! 当然,蒋介石所以在奉化写信给张,主要还是担心西安再次发生动荡,而东北军和西北军是否顺利交出兵权,蒋当然清楚只能依赖张学良的威信,方可达到瓦解东北、西北军的政治目的。委身于南京狼窝虎口,张学良当然也只能从命。在张学良给杨虎城写信的同时,首次在南京给时在西安的赵一荻发信一件。日记中的“政伊”,即为赵四小姐代号。可惜其函内容不详。
1月9日
雨农来言吴(瀚涛)、王(化一)已飞西安,李少珊同去,致委座之函,交雨农,并致米(春霖)、宋(子文)函。
熊天翼来长谈约五个钟头,并共午饭谈关于西安善后之意见。
君子不重则不威。天翼教我,言余之好诙谐,使人轻视,余之行为不检处当戒之。
(笔者按)
熊天翼,即江西军阀熊式辉。早期同盟会员,曾参加反对袁世凯称帝的斗争,1930年在南京与张学良初识,但是彼此始终没有深交。张学良发动“西安事变”时熊氏正任江西省主席兼南京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南昌行营办公厅主任,他在这时前来探望张学良,并在特务的监视之下与和失去自由的张学良交谈了5个小时,实乃有胆有义之举。
1月10日
修兵以备寇也,今修兵而反以自攻,亦失其所为修之矣。
辩而不当论,信而不当理,通而不当义,法而不当务……大乱天下者,必此四者也。余须三读而永记之。
(笔者按)
在南京幽禁时,来访者十分有限。对于刚从轰轰烈烈政治舞台突然隐居于首都郊区的张学良而言,更多寂寞时间当然无法打发,只有困居内室,埋头书案之上。上面所记数语,皆为他真实心态的生动体现,正所谓“恨天低,大鹏有翅愁难展”是也!将军一旦做楚囚,方知自由的珍贵。
1月11日
早周伟龙送来化一、瀚涛由西安来电云:侯鼎方(王以哲)会见。
(笔者按)
这里所记的侯鼎方等同王会见,说明当时王以哲似有前来南京的准备。怎奈王以哲最终并没有实现前来南京面见少帅的计划,因为此时西安正酝酿着东北军内部的霓墙之争。王以哲恰好就在这场内讧之中不幸丧生。此乃千古悲剧!
1月12日
早晨仲远(杜重远)、雨农同来,何敬之(何应钦)拟令仲远去西安,余意太早,仲远谈二小时去,其正人也。
夜孔庸之(孔祥熙)来谈,雨农陪化一、瀚涛来,交到虎城及蔚如等函二件,贵严来交蒋先生函一件,邀余去奉化。
(笔者按)
杜重远与张学良结识于1925年,时张学良已为东北军第三军军长,而杜氏正在东北沈阳振兴实业,两人虽然军商两道,但彼此志向一致,迨1927年杜重远筹建瓷器厂缺少资金的时候,又是张学良资助奉币12万,使其肇新公司发展壮大。1929年张学良主政东北以后,乃聘杜重远进入政界,成为其“总司令长官公署”的秘书。不久东北实业家杜重远竟然远赴上海以著文为生,《闲话皇帝》一文曾使杜重远成为朝野震惊的新闻人物。张学良被蒋介石幽禁以后,杜重远竟能在军统特务重重布哨的时候,安然走进南京孔寓,而且又是戴笠亲自陪同来与张见面,此乃史实中的填白之笔。
1月13日
早雨农陪鸾妹来,她见我泪流,真儿女之情也,嘱伊去见老太太,函告老大姐孩子们,请勿念。雨农陪贵严来,雨农之奔跑可感也。柳忱、敬舆来谈,劝余努力设法。十一点由南京起飞,米瑞峰同行,余在飞机上想此行,有何上策,上可以对得起国家蒋先生,下可以对得起多年僚属及东北父老,彷徨万虑,只有尽人事听天命。
一点到,子文来接,先到文昌阁,有徐次辰(永昌)、张伯英在,张伯英谈彼去西安。
蒋先生不爽,雨农代会,余同学文、次辰、贵严、雨农先谈。谈有数策,亦皆认非十分妙策,呈委座,由委座定有两条,由米春霖带交西安,蒋先生亲书一函,余加一函。
一、东北军驻甘,杨可留若干驻西安,或驻三原,中央军驻潼关、西安、咸阳。
二、杨驻甘,东北军驻皖、豫。于调皖绥,皖主由余推荐人,余告米春霖及函大意。
自救方能救国,到危局时得有决心,更须有办法,盼他们达则善天下,独则善身。
(笔者按)
“雨农陪鸾妹来”,其鸾妹即指从西安赶到南京的赵四小姐。“嘱伊去见老太太”,“老太大”当指张作霖的五夫人寿懿,当时居住在天津。张学良在国内时每有北上之机,务必亲往津门拜见寿夫人。此次他在西安举行兵谏,寿夫人多次来信询问,因此张学良请求赵一荻代其前往天津面见寿氏,以转达他在南京的近况。“函告老大姐孩子们”,系指当时正在英国伦敦的夫人于凤至及三个儿女。
当天中午,张学良即遵蒋介石前一天叮嘱,由南京明故宫机场乘飞机直往浙江奉化。下午1点到,宋子文亲自到宁波机场迎接。从此结束了张学良在南京的短暂幽禁生活。
1月14日
米瑞峰十一点余走去,送其出门,真难言心中酸痛,不知其此行如何,国家前途多少生灵在其一行了!
晚七点,蒋先生同餐,在座有子文、次辰、贵严、雨农诸位,饭后谈劝余看二书,《宪人模范》、《民族主义》,余报告此来之意:委座对余事感戴之意,并请勿为了我,费了为国家之精神,余可自制自了,任何事委座告余,必尽力之所能,余平生不愿负人,最难过欠人之恩义……
(笔者按)
从这一天起,张学良便开始在奉化溪口开始了全新的幽禁生活。蒋介石在张学良到达奉化后曾设宴为他接风,此事从前一无所闻。张学良到奉化后,才认识到至少在短时期内无法恢复自由。因此他在奉化雪窦山上的中国旅行社内,为自己的生活起居,重新自拟了一个时间表。其本人在当年1月23日的日记中,这样写道:
拟定起居表:
一、八点起,运动十分钟,入厕。洗面、等等至九点;
二、九点早餐,读书一二小时,习字半小时;
三、十二点半至一点,午餐,走一走,约十五分钟;
四、一点半至二点午睡,一二小时。
五、四点,读书一小时;
六、十点至十一点睡。
由此可见,张学良已经心态平和地开始面对陌生的幽禁生活。赋闲幽居与从前早已经习惯多年的军旅生活,从他自拟的《起居表》中一目了然!
张学良遗稿:幽禁期间自述、日记和信函/窦应泰.-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