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监禁日记——湖南(郴州——永兴)
窦应泰
张学良千里跋涉来到湖南以后,先居郴州城外苏仙岭。1938年的旧历春节,他就是在这座山上度过的。而于凤至则下榻郴州城里,两人近在咫尺,却只能隔山相望。张学良每星期可以进城一至二次,理发、洗澡或与于凤至见面。但是,平静的日子延至春节后,张学良有次下山,不料竟在街上忽被一东北军军官认出,刘乙光立即报告给军统局。戴笠闻报又呈报蒋介石,惟恐张学良居住地点被人察觉,二月初即开始向刘乙光的家乡永兴县转移。在油榨镇小学住了一个月光景,不料,张学良行踪再次被当地民众发现,于是不得不再次请示转移。军统局令刘乙光把张氏转移至湘西的沅陵县,但县城内人脉复杂。刘乙光遂与当地政府商定,把张学良幽居到城外的凤凰山。1938年年底因日军逼近,戴笠再次下令把张学良转移至贵州。从此张氏便在贵州的修文、贵阳黔灵山、桐梓等地一直幽禁到抗战胜利。下面的日记系张学良在湖南郴州时所写。
1938年(民国二十七年) 1月1日
今日为二十七年元旦,洗我尘垢,愿做新人。……中午下山,再乘汽车至下湄桥(距县城约四公里),步行约一里多至温泉口,有一甚好温泉,池甚大可游,有谭祖峦石刻。
(笔者按)
从日记上看出张学良即便到了郴州以后,仍然还有外出的自由。并且张学良的游览兴趣亦丝毫没有改变,在战火频仍之时观看谭祖峦石刻,心境似比迁徙途中的愤懑悲怆无法同日而语。张学良在元旦日亲笔写下“洗我尘垢,愿做新人”八字,显然另有寓意。
1月2日
下山,拜访此地士绅(翰林)陈九韶,访问乡胜,彼告以将军石(汉将军路博德)穿窍(穿廒岭)为一大洞,桥行可通行。万华岩、陷池塘等。……途中轿上,赋诗一首,归由步先生加以调整:
剡溪别去又郴州,
四省驰车不久留。
大好河山难住脚,
孰堪砥柱在中流。
(笔者按)
隔日竟然再次下山,游历当地名胜和拜访乡绅,乃成张学良每到一地的习惯。在郴州苏仙岭休息数日,接下来便是一连串的出游与走访,其心情已大不同于月前在敌机轰炸下的昼夜奔逃。张学良在稍事休息后,得以有暇把他在路上信口吟成的小诗,写在当天日记上。张学良一生酷爱文艺,尤喜欢咏赋诗文,但是记在纸上,留传后世的数量却甚为有限。这首七绝,写出他“四省驰车不久留”的感慨及仍想有朝一日东山再起,挥兵杀敌,愿做砥柱中流的雄心抱负。
1月9日
游白鹿洞,观宋代三绝碑。
(笔者按)
元旦过后的短短几天里,张学良除天气不佳留在苏仙岭上大庙里看书之外,又游过陷池塘温泉和观赏将军石。湘境之内的古人遗迹。颇令张心驰神往,怀幽悼古之情,溢于言表。而今再游白鹿洞之三绝碑,尤让他以古鉴今,因为宋代才子秦少游当年遭遇厄运时所写的三绝诗,无疑引起张学良心中的共鸣。秦少游的《踏莎行·郴州旅舍》诗为:“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梆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此词为秦少游于宋绍忠三年遭朝廷贬放郴州时所作。词写成后经至友苏东坡题跋、北宋著名书法家米元章书写刻碑,因此便有词绝、书绝和跋绝的三绝之称。隔日,张学良再游万华岩,日记中写道:“游万华岩,早六点下山,改乘汽车行约十数里,改乘轿子,行约三十里,抵万华岩,洞大干燥平宽,内有小河流出,叹为奇观,在安和圩午餐,归来已四点多了。”
1月22日
凤至患病,刘乙光派人去衡阳请医生。
(笔者按)
于凤至参与张学良从浙江转辗湖南的全过程,一个过惯锦衣玉食的大家闺秀,刚从英国伦敦回来就进入如此厄运,变换成另外一种角色,委实让人感到其对夫婿感情的专一至诚。几天前于凤至刚到郴州即已染病,但在张学良的日记上,极少见到,现在记下“凤至患病”四字,于凤至这时的病情显然已经相当沉重。先期的发烧,其实便是乳癌的先兆。也就是从这时起,于凤至病情日重一日。当时一路从浙江随行的步先老先生,也因体弱不便行走,经刘乙光电请,国民党高层已经同意送他回到北京老家休养。
1月26日
余病见好。
(笔者按)
此前四日,也就是于凤至病重需要派人到衡阳延请医师调治时,张学良于1月23日也在日记中记下“我也发烧”四字。事隔二日,他又写下“来两医生,注射一针,吃些药”。从日记简单的记载中发现,当时环境下张学良和于凤至同时患病,请医生前来医治,并非易事。从1月中旬至下旬,张学良的病情才开始转愈。
1月30日
晚一夜未睡,财钱放炮,这就算是过旧历年,但是远还未来接神那一套。
(笔者按)
这是张学良有生以来首次在颠沛流离中过旧历春节。虽然身处困境,但是他仍然有心思“财钱放炮”,这乃是东北人过旧历年遗传下来的陈年旧俗。只是没有“接神那一套”,接神,即指东北人除夕之夜的送“灶王爷”。
2月25日
至永兴乘船行约六十里到大河滩午餐,由陆路乘轿返(约五十里),返家已灯火矣。
(笔者按)
张学良一行于2月11日离开了郴州,在刘乙光故乡永兴县附近的“油炸墟”暂且安居。张学良在2月11日的日记中写道:“又迁居,早五点下山,约十点许至永兴县油炸墟。”暂住一小学校中。初来陌生之地,张学良的游览兴趣仍浓。2月20日张又有一次外出游览的机会。他在当天日记中这样写道:“同刘(指特务队长刘乙先)童(童鹤莲,特工人员)等参观儒林煤矿,为一土作矿场,完全用人力,黑暗痛苦。”21日稍事休息,又要外出,清晨起即“渡便江,游观音岩,参观宝兴煤矿,为一机作矿场。”由此看出张氏当时虽然鞍马劳顿,身体状况甚好,仍能不顾旅途辛苦,前往游览观音岩和参观宝兴煤矿。事隔仅仅一天,张学良又在日记中写下:“游白马山,在庙中午餐”等语,由此可见,其旅行兴致始终跃跃不倦。23日,张在日记中仍然记载:“乘车至来阳(应为耒阳——笔者注),遇雨未游而返。”到了2月24日,在张学良日记中又有“至永兴乘船到上游里许,登鸡公山有小庙,在该地野餐。”至当月25日,他仍在乘船去大河滩,而且参观归来时住地已经掌起灯火了。如此频频不倦地出游,莫非仅仅只是游兴太浓吗?还是他陋室久居,无时不希望有外出的自由呢?
2月28日
谒衡阳船山书院,中途遇空袭,暂避警报一次。船山书院,在湘江中,为彭刚直创建。王船山故里之船山在距衡阳三十里处。
(笔者按)
王船山,即王扶之,街阳人,明清换代之际的著名思想家,史学家。早年曾参加过抗清斗争,失败后隐居衡阳乡间著说立说。一生反对君主制度和封建专制主义,力求以他“天下之法”取代反动封建的“一家之法”。王船山著有《宋元学案》和《明儒学案》等书传世。船山书院为王扶之生前的讲学之地。张学良从小就景慕王船山其人,此次初来湖南地界,不惜冒着日本飞机空袭的危险亲往王船山书院参观,可见其至诚之心。张氏对王船山的虔诚,仅逊于他后来在贵州潜心效法的王阳明。张学良去街阳之前两日,又曾前去车田参观土法铁钢制造的过程。当武汉战事吃紧时,湖南仍属安全的大后方。
3月4日
刘乙光告知,可与家人写信,彼可送至送至长沙再转。
(笔者按)
此时张学良等已经转迁沅水之畔的沅陵县境。凤凰山即为沅水之滨远离尘嚣之地,这里景色优美,且远避战火威胁。张学良一行在此曾度过一段相对安静的日子。他的生活仍如从前一样,既有军统特务的层层监护,也有一定限度的行动自由。张学良在这一时期的生活仍以读书为主,当然亦有在特务监管下的小范围活动。只是每次外出均须事前由刘乙光电请军统局戴笠允许,方可在幽禁地方圆百里范畴内出入,同时不允许张氏公开暴露身份。查前一天日记,尚有:“至湘阴渡,曾泅水一小时,又开车至栖凤渡巡玩一周”等语。也在这一时期,经张学良多次力争,军统同意张学良在沅陵可给其亲友寄信,但书信须经验察,不许透露幽禁地点和内幕。
张学良遗稿:幽禁期间自述、日记和信函/窦应泰.-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