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监禁日记——贵州(修文——桐梓)
窦应泰
1938年11月,因前方战事吃紧,特务队长刘乙光奉军统局命令,将要把张学良尽快转移,离开湘境,迁往较为偏僻的贵州山区继续幽禁。在贵州期间,张学良先被囚于修文县的阳明洞,这里曾是明代哲学家王守仁(阳明)被贬读书讲学之地。蒋介石授意军统将张学良羁押于此,显然别有一番用心。1941年春,张学良因病住进贵阳某医院,病愈后即改住贵阳城郊黔灵山之麒麟洞;1942年2月再次将张迁往阳县刘育乡,继续秘密幽禁;1944年冬,刘乙光奉军统之命把张氏夫妇迁至贵州桐梓县“小西湖”。直至1946年10月离开贵州前往重庆,期间张学良在贵州历经了长达八年的幽禁生活。下面几则写于贵州的日记,记述着张学良当年的痛苦心路历程。半个多世纪过后,重读这些在群山深处菜油灯下写成的日记,让人读后,仍然难免凄然泪下。
1939年(民国二十八年)9月18日
我对于中国的传统礼教,是接受得不大多。自幼就具有反抗的性格:反抗我的父母,反抗我的老师,甚至反抗我的长官……凡不得于心者,自以为是,辄一意孤行,不顾一切。
因为这天日本军阀之一弹,震荡了全世界,扯破了国际条约,暴露了国联无能……可是另一方面,使全世界认识了侵略者的真面目,辨明了法西斯的本质,……另一方面,深刻激刺了国人的堕性,惊醒国人的沉昏。……
(笔者按)
张学良在“九一八事变”八周年时写的这篇日记上,记下上面这些发自肺腑之言。正因为如此,他决定从这一年9月18日开始,把这一天当成一年一度的元旦!张氏为何忽然自改了元旦日?其实不足为怪。此事就如他1929年突然把自己的生日,由每年6月4日改为6月1日一样,均为自警自励的需要。更改1929年的生日,避免在6月4日为自己祝寿,意在回避他父亲在沈阳皇姑屯车站遭遇日本关东军制造的车祸,并且永远记住这一血腥的日子;张学良来到贵州修文的阳明洞后,生活再次恢复安宁。这时他面对国破家亡、全国浴血抗战的形势,抚今追昔,心中对与自己有血海深仇的日本侵略者,越加平添万分仇恨,因此他决定把每年的9月18日,当成自己新一年的伊始。这亦是张氏决心记取历史教训,从此卧薪尝胆、为国难家仇奋发进取的雄心抱负。其视日寇为仇雠的激愤心情,从这篇日记中一览无余。
1945年(民国三十四年)9月18日
“九一八”于桐梓
这是十四个年的“九一八”了,今天天气十分清朗。今年更比往年大不相同,我虽然还不能自由地走上我的故土,可是我的故土是在压迫之下,而得到了自由。虽然故乡的老乡们,受到了日寇的奴化,可是十四年的教训,使得多少老乡们改换他们的头脑,促成了他们自发的精神,我衷心期待着解放了的故土,焕然—新。
(笔者按)
从1931年9月18日东北沈阳发生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变”,直至1945年“九一八事变”纪念日,期间整整度过了14个春秋寒暑。因此张学良在这一天日记的开头便大发感慨说:“这是十四个年的九一八了!”一个月前,世界上终于发生让张学良喜泪横飞的大事:日本侵略者终于投降了!抗战八年的胜利,对于始终幽禁在蒋氏禁脔之中没有上阵杀敌自由的张学良而言,其沉痛悲愤和喜泪横飞的兴奋心情,自然无法用语言描述。尽管他期盼了整整14年的日子终于来到了,然而,张学良依然没有人身自由。所以其心境依然无法与常人相比,张氏满腔余怒,悲愤未减。所以他才发出“还不能自由地走上我的敌土”的感叹,尽管张学良壮心不已,可是他仍在期盼东北的土地能焕然一新。这是“九一八事变”过去14个春秋后张学良发自内心的感言。
1946年(民国三十五年) 1月1日
今年我又把它改回来了。“九一八”的问题,虽然是有了结局,可是东北还未得到自由解放,那块土地里还埋藏着大量炸药,不晓得它们哪一天会爆炸的。不只是东北哟!中国全国还不是一样吗!
(笔者按)
张学良在元旦这一天的日记上写道:“今年我又把它改回来了。”也就是说,八年的抗战终于胜利,他不再以“九一八事变”这一天当成了元旦,而是重新要在1月1日这一天开始过新年了!他也像梅兰芳等爱国人士蓄胡明志一样,终于盼来了欣喜欲狂的一日!在贵州桐梓幽居处结束他视若个人灾难的“九一八”,在他看来,“九一八”既是国耻日,亦是他个人毕生难以忘却的蒙难日。不过张学良仍然感到祖国的光复还不是最后的胜利。还认为东北的土地上埋着日寇埋下的大量“炸药”,而且还不仅仅在东北,在张学良眼里,全国也还没有真正地获得自由。他在日记中写下的这些隐晦的句子,在当时也许是迫不得已。今天的读者也许会从中看清,张氏当年希望全国民众真正获得自由解放的心情。
4月22日
本月十五日莫柳忱来寓探视,由处长李肖白陪同,带来家人及朋友信件多封跟亲友们赠送的甚多物品。莫在寓小住五日,谈话时李(肖白)、刘(乙光)常是在座。彼告余之东北人寄予我的热情,使我感激而惭愧,心中痛快而又难过,不觉眼泪流出。我写好些信托他们带去:
上蒋先生、夫人函,致T.V.(宋子文)DON、CHOW、KUNG、RGM岳军(张群)、铁城(吴铁城)、力子(邵力子)、达铨、扩清(曾扩晴)、公剑、相庭(彭相庭)、玉朴、若愚(胡若愚),和家信多件(包括寿夫人和冠英姐),临行时又嘱致何、陈、徐各一函(系莫德惠之建议),致同乡诸友一函未书上款。
日来心绪不宁疲甚,此为追记,悔未详记各函及送东西者之名。(也带来了赵一荻独子宝贝及赵一荻三姐来信)。
(笔者按)
此为莫德惠在抗战胜利后第一次探监。因此张学良的激动心情难以描述。莫德惠临行时,张学良要在短短半天里挥笔给十几个旧友同僚及至亲写信,累得他手软腕麻,因为像这样有信使传信的机会几乎绝无仅有。
莫德惠临行之前,亲自叮嘱张学良给何(指何应钦,时任中国陆军总司令,兼任联合国安理会军事参谋团中国代表团团长)、陈(即陈诚,时任国联部首席参谋长兼海军总司令)、徐(即徐永昌,当时正欲出任国防部长),此三人当时正深得蒋介石之信任,莫德惠示意提醒张学良给上述三人写信用心良苦。同时也带来赵一荻独子宝贝的来信,其独子为时在美国求学的张闾琳。
5月20日
前日乙光交来首芳大姐来信乙封,附函两件,相片十张,言及西安房产事(为争产事)。复函交乙光转去,劝其放大气些。并托买明史。(系嘱代购大字版《明史》)
(笔者按)
大姐首芳,即张学良一母同胞的姐姐,乳名张冠英。抗战胜利前,张学良和张作霖父子在大陆遗留的产业甚多,北平的旧部朋友们,正在组成一个以宋子文为首的张氏遗产清理委员会,负责分配和处理在北平、西安和沈阳等地的房地产。清理后给张氏家族每人一份。张学良致其胞姐首芳的长信,请见卷二信函。
7月24日
刘队长交来T.V.7月12日的信一件,附旧西文杂志一束。
(笔者按)
T.V.即宋子文名姓的英文缩写。此时宋子文正任国民政府的外交部长兼任行政院长。与蒋虽有芥蒂,但当时仍是蒋氏政权中红极一时的人物。宋子文多年始终没有忘却他与张学良的友情,曾为张的早日获释奔走在蒋介石面前,然而最终未果。蒙难中的张学良不时见到宋寄来的信及杂志,也不失为心灵上的慰藉。
9月21日
刘队长告知,吾等有移地消息,彼将去渝请示一切。
(笔者按)
此为张氏即将离开大陆的先兆也!
10月1日
同刘队长太太,因将离桐梓,游兵工厂的大山洞,再到招待所小饭,又游红花园(在桐南约十六公里),游元田坝,峰岩洞(在桐北约十五公里)。
因将离去,老刘言可外出一游。同EDITH、刘氏夫妇孩子们,先到兵工厂之大山洞,再到兵工厂的招待所午餐,游桐南十六公里处之红花园,什么也没有,一个小村子,游元田坝,凤岩洞,凤岩洞倒不坏。
(笔者按)
EDITH,为赵四小姐的英文名字。从这篇日记中又发现,张学良在贵州桐梓幽禁时的自由状况,与从前在湖南相比,明显减少许多。“因将离去,老刘言可外出一游。”这一句话,已将张学良在桐梓处境说得淋漓尽致。反之,如若没有张氏即将离去的信息传来,特务刘乙光是决不肯让他们到近在咫尺的红花园、凤岩洞游览的。贵州桐梓已居住多年,竟然连16里之外的地方也不许张氏前往,期间的紧张气氛和给予张学良的有限自由便可想而知。
10月15日
自从得知要搬家,将近一个月,昨日汽车才来。早四点二十分由桐梓出发,约十点在东溪午餐,下午约六点抵渝,住渝郊外之松林坡。在渝期中有张严佛夫妇、李云波夫妇、杨继云、许远举等人来访。
(笔者按)
松林坡,在重庆歌乐山中美合作所内,为戴笠抗战期间为讨好蒋介石修建的一座带有防空袭地洞的公馆,可是公馆建好之后,蒋介石始终没来此山下榻,因此后来这一公馆便为戴笠所占有,人称戴公祠。张学良伉俪来此居住时,戴笠早已作古。张学良在重庆约停留半月之久,然后他从这里飞往台湾。来访者均为国民党高级特工人员,其中张严佛时任军统局书记长、夫人李兴黄;李云波,即李觉。曾任国民党第一绥靖区副司令、时任重庆中训分团主任,系李氏多年旧友,在张严佛传达了张学良来渝的信息后,曾与夫人何玫前往歌乐山探望张氏伉俪;许远举,湖北大冶人,1932年起即加入军统前身复兴社特务处。在杭州特务训练班与戴笠结识后,成为其心腹。抗战胜利前,戴笠将徐远举调往中美合作所,委以重任,先任军统本部行动处副处长,后为西北特区军统北方区区长,少将军衔。重庆解放前夕他参与指挥制造“11·27大屠杀”,全国解放前夕在云南被捕,关押在重庆战犯管理所。1956年徐远举被押往北京功德林战犯管理所,1972年徐远举病死在北京秦城监狱。
张学良遗稿:幽禁期间自述、日记和信函/窦应泰.-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