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斌丞-谒见杜斌丞先生的回忆
吴剑夫
1947年春节后,民盟西北总支部驻甘肃特派员吴鸿宾同志约我去谈话(我当时负责甘肃民盟民青工作,在兰州志果中学任教)。见面后,他郑重地对我说;“现在需要派一位可靠的同志去西安,把我这里的工作向杜斌丞先生作一汇报,并请示今后的工作。经过考虑决定派你去,你的意见怎样?”我欣然接受了这项任务。接着他向我谈了向杜先生汇报的内容要点,介绍了杜先生的相貌特征、住址和周围有特务盯梢等情况,嘱我缜密行事。谈完后,又写了一封信,要我面交杜先生,原文是:“斌丞兄;恭贺年喜,并祝府上百吉。吴君祥泰顷有西安之行,拟趋府聆教。伊志行忠贞,可与一谈。此间银根奇紧,生意清淡。弟况粗好,请勿远注。弟樾。”正月初六我悄悄离开兰州,初九到达西安,住在大麦市街平民客店。
正月十一日,天麻麻亮,便去杜先生家。那天阴霾蔽空,朔风怒号,路上行人寥寥。我走到王家巷32号门口,轻轻地叩了几下门环。不一会儿出来一位三十来岁的青年,态度很严肃,他问清我的姓名,从何处来以后,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便把门开大了一些,说:“请进。”我才跨进门坎,他就迅速地把门关上了。我跟着他进去,见前面屋廊下站着一位面目丰润,精神矍铄,神采奕奕的慈祥老人,警惕地看着我走来。他的相貌、身材、举止,特别是他那两撇向上翘的胡子,我不禁暗暗称奇。那位青年向我介绍说:“这是杜先生。”我向他鞠躬致意,并说:“我是从兰州来特地看望你的。”他安祥地说:“谢谢!到里屋谈吧!”转身领我到他的书房。当他转身走动时,我发现他的腿脚微微有点跛。
杜先生让我坐在他书桌对面的那张椅子上。房子中间生着一盆木炭火,煨着一把水壶,嘶嘶地冒着热气,那位青年给我倒了一杯热茶后便离去了。我向杜先生作了自我介绍,然后递上介绍信。他看后划了一根火柴把信烧掉。略事寒喧,我便向他汇报。我汇报的内容有以下几点:一、甘肃民盟的情况;二、甘肃事变和事变失败后人员分散、武器保存情况;三、甘肃的政局;四、甘肃几位重要同志的情况和处境;五、请示今后工作。
我汇报时,杜先生一直仔细地听着,没有插过一句话,偶而轻轻地把他的胡子向上捋卷几下。听完我的汇报,叫那位青年给我准备午饭,遂走进屋子里间拿出两本油印的书递给我,说:你先看这两本书,里面重要的章节多看几遍,心里要记牢。白天你不要出去,就在这里看书,天黑后你再回去。有些问题明天再谈。你明天再早一点来。我接过这两本书,一看是毛主席的《论联合政府》和《新民主主义论》。这是我第一次读毛主席著作,心里非常高兴。在杜先生说完话走出去后,我就贪婪地读起来。这一天我是在杜先生的书房里度过的。
黄昏时候,我回到客店。这天晚上,我的情绪特别兴奋和激动。
12日清晨,大约6点钟,天还未大亮,我再去杜先生家。大门虚掩着,我轻轻推门进去,才要转身关门,昨天给我开门的那位青年已经走了出来,他见是我,便微笑着点点头,随即关上大门。他引我到杜先生书房,杜先生正在看书,见我进来,便站起向我颔首示意,让我坐下。我们喝着才沏开的热茶,杜先生问我昨天看的书,要点是否记住了。我把两书重点择要地向他复述了一遍。杜先生说我的记性不错,要我回去后把书上的要紧话向同志们讲,并说这是建设新中国的指针。
接着,杜先生向我分析形势,讲解时事。话头从蒋介石召开国民代表大会开始。杜先生指出:蒋介石忙着召开他们的国民代表大会,通过他们的《中华民国宪法》,叫嚷着要还政于民,他这样做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是倒行逆施,蒋介石是靠投机、冒险和欺骗起家的,他的本性决定了他今后还要干更大的投机、冒险和欺骗。他现在干着这些事。抗日胜利以后,他搞军事讹诈、政治讹诈,进攻解放区,屠杀同胞,镇压民主运动,但到处碰壁。现在,他统治中国的政治基础已经从根底上动摇。他正坐在火山口上,给自己敲着丧钟,他总崩溃的日期不远了。中国正处在黎明前短暂的黑暗阶段。
杜先生强调: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是真正为人民大众谋福利的革命,共产党对国家忠心耿耿、大公无私,是中国的希望。反对蒋介石的独裁要靠共产党,打败蒋介石的军队要靠共产党,摧毁蒋介石的反动统治要靠共产党,建设未来的新中国要靠共产党。我们民盟和共产党合作,接受共产党领导,反对蒋介石独裁专政,反对美国支持蒋介石,这是坚定不移的。民盟和共产党合作,接受共产党政治主张,这是民盟生命力的所在,也是民盟政治上选择好的一条道路,要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在国事问题上一切以共产党的马首是瞻。蒋介石骂民盟是共产党的应声虫,我们甘心情愿当共产党的应声虫。蒋介石过去对民盟曾经施加了很大压力,既用高压政策,也用软化政策,两个政策交替使用。最毒辣的是挑拨民盟和共产党的合作、团结关系,这些我们都及时识破了,揭露了,顶住了。现在对民盟更其变本加厉地实行高压政策,把民盟视为第二号敌人,威胁、监视、逮捕、监禁、暗杀民盟的人员,想使我们屈服于他的淫威之下,这是他的妄想。蒋介石现在很有可能唆使他的特务对民盟的一些主要人员进行阴谋陷害和暗杀,闻先生、李先生遭遇的事可能再现,这些法西斯暴徒是什么事都会干出来。我们要对此保持政治警惕,不能使其阴谋得逞。张表方先生现在被特务监视着,还经常接到特务们的恐吓信,威胁他的人身安全,他受很大的压力。
杜先生在谈到甘肃的斗争时,说:甘肃向来在政治上比较闭塞,甘肃的同志在艰苦的环境里开创局面,干得很好。今后环境可能要变得更加险恶,遇到的困难将来会更多更大。要注意保存力量,有的同志要分散隐蔽,许青琪、王教五等同志最好能转移一下,改变一下处境。甘肃事变是受苦受难的广大汉、回、藏同胞揭竿而起,共同反抗蒋介石、朱绍良、胡宗南、谷正伦、马步芳,是给他们很大的打击的义举。从某种意义上讲,它牵制了蒋介石的一部分兵力,减轻了蒋介石、胡宗南对陕甘宁边区的压力。失败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有内在的也有外在的。对内在的原因要给以回顾,等到条件成熟时还要奋戈再起。要和回、汉、蒙、藏同胞中有代表性的,不满国民党、蒋介石的头面人物广交朋友,要和各行各业中的有代表性的人物广交朋友。只要是反蒋的、反朱的、反胡的、反谷的、反马的,我们都要设法联络,建立感情,壮大反蒋力量。青年学生的爱国民主运动现在已经在全国范围内蓬勃开展起来了,这是反对蒋介石的一支生力军,我们要响应,声援,配合青年学生的民主爱国运动。揭露蒋介石的内战阴谋,扰乱他的反革命部署,叫他们疲于奔命,叫他们经常患头痛病,患牙痛病。
杜先生一口气谈了两个来钟头,每一句话都那么铿锵有力,使人激情澎湃。他的谈话,开阔了我的政治视野,增强了我的革命斗志和政治热情。他走进屋子拿出一个封贴严密的小纸包,长宽不过一寸,递给我说:“这个东西你带去亲交鸿宾同志,今天我讲的一些话也可以择要向甘肃同志讲讲。”杜先生转身去拿来针线,看着我将小纸包缝在我的花裤里,当我告辞时,杜先生说:“等等。”他叫那个青年来,说:“出去看看。”
不多一会儿,那个青年手里拿着一把葱蒜进来,说:“没啥。”杜先生送我到院子中间,他到南屋请出一位先生,年纪约50来岁,小个子,长胡须,面目清癯,服装整洁。那老先生透过眼镜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杜先生介绍说:“这是高先生,请他陪你出去。”高先生便同我一道出来,一直到北大街,分手时还一再叮咛我注意小心。
从杜先生家里出来后,我去甘露巷拜见赵寿山。赵夫人悄悄对我说:“他(指赵)已去上海了。”我又去玄风桥拜见高桂滋。高在一间摆满沙发的大客厅接见我。高说:“我现在处境困难,一筹莫展。”寒喧了一会儿我便告辞,高送我至大门口,紧握我的手说:“后会有期。”
1950年5月,民盟西北总支部临时工作委员会召开西北区盟员代表大会,我是临时工委委员,来西安参加代表大会。在报到处碰到当年护送我出杜府的那位先生。我们互道多年阔别之情。他的精神状态很好,谈吐清朗。我们的话题很快转到对悼念杜先生的回忆里。他向我谈了杜先生的伟大人格和崇高的革命节操,又谈到了杜先生就义时的壮烈情景。我们都义愤填膺,欷歔叹息,从谈话里我才知道当年给我开门的那位青年叫杜良明,是民盟盟员,在杜先生就义后也被胡宗南害死了;也才知道这位老先生叫高宪斌,是西北大学中文系教授,民盟的老同志。高宪斌先生即席握笔,赠我诗一首,以纪前事。原诗如下:
眼前突兀更何人,吴君头角倍峥嵘。
忆昔长安满豺虎,我君冒险探杜府。
一别数载无消息,云海茫茫长相忆。
君为革命出玉关,半夜崎岖天山前。
而今归来人事幻,杜老已死兴长叹。
劝君莫长叹,杜老意志完成已过半。
努力共卫捍,前途光明无限灿烂,无限灿烂。
杜先生离开我们已经30多年了。每当我想起他的时候,想起他对我讲过的那些话,思潮汹涌,犹如万顷洪涛,拍岸而来。他的高大形象巍然矗立在我的面前,他的音容笑貌仿佛如在昨日,令我肃然起敬,令我永志不忘。
杜斌丞/中国民主同盟中央委员会宣传部,中共陕西省党史研究室编.—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0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