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声》说*
百无
余尝读夏周之书，及诗之豳秦诸篇什，旷观雍垠，聿怀旧德，载溯周、秦、汉、唐之遗踪，而上下古今，未尝不欷歔流涕也。及观吴季聘鲁，请观乐于周，为之歌秦曰：“是之谓夏声。”且嘉其能大，叹为周旧。窃念以彼远处勾吴，犹闻乐而知德如此，矧其在桑梓者乎。夫乐之及人，易入而感深固也。夏声在吾雍，悬而不奏久矣。民且忘之，乌在其能感也。虽然波靡者庸流之恒也，鼓吹者吾侪之责也。诗曰：“毋念尔祖，聿修厥德。”吾惟弗修德，是惧忘旧，非所患也。是则夏声之作，其曷能已欤。匪徒不能已，尤有弗可缓者。何则?夫时事之征也，势行之导也。今之时势果奚若者，风雨飘摇，坏我墙屋，绸缪有不及也，则患在外；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言庞而行舛也，则患在内；高言秽行，撄情势利，油然而弗知耻也，则患在士；鼾声雷动，长夜漫漫，唤之而不醒也，则患在民。有此四患，将陆沉之是惧，而何有于雍。是以蜀之鹃，浙之潮，洞庭之波，鸣其不平，以为激劝，大抵皆忧时爱国之士，发愤悲伤之所为作也。且即地制名，动人较易，不忘厥本，义尤厚焉。故吾雍苟无文明之史则已，苟有文明之史也，则欲以思古之幽情，抒救时之良策，又不啻以雍之声歌，提雍人士之耳也者。则顾名思义，惟《夏声》为最宜。盖善言今者，必征乎古，善趣新者，不忘乎旧。《夏声》者，由今之雍，以维厥初也。厥初奈何，黑水西河，横截昆仑，邪指闾阖，划为雍垠，则华夏首开之区也。成纪姜水，牺农是生，黄帝、周文桥岐用宅，则文化发源之地也。博望、定远开凿绝域，飞将、伏波振威殊俗，则豪杰伟人之所生也。上自班马，下讫关学，瑰奇之光，历世不没，则才人学士之所出也。广衍平野，万珍咸集，则九州之上腴焉。同袍敌忾，授衣归农，则强悍勤俭之民族焉。因此势也以往，进化罔已，腾跃万国之上，夫谁御我者。乃不谓国坠厥纲，民失其序，陵夷退治，以迄于兹。遂使敌窥我隙，虔刘我土地，侵略我主权，率我蟊贼以来，朘削我膏血，愚弱我民人，俾我洋洋之音，将弗克荐诸我宗我祖，而和神是听。语曰：“礼乐云亡，国于何有？”其此之谓矣。且夫吾雍鸿规鉅制，固犹是夏、周、秦、汉之旧也，幅员之广，地利之厚自若也，人民之众，风俗之良，犹是车邻驷铁之遗，而五都九市联槅接轸之所致也。然昔也威临诸夏，今则匿迹销声者何也？新智未启，而故典弗彰也。故吾侪不起而图吾雍，吾侪苟起而图吾雍，则发挥光大之，征宏我夏声，其乌能有济哉。说文云：夏，大也。故舞夏以象禹后之功，旌夏以识特殊之制。夏长曰仁，亦取其有大生之意。是则吾侪之以《夏声》定名者，毋亦唯是，昌大吾民族，扩大吾国力之意欤。而或者谓今日之雍，锢蔽久矣，自治之方，未足以为存，甲兵之力，未足以为卫，工商之业，未足以为利，弱之肉，强之食也。渠渠夏屋，将恐异族之入，而考厥钟鼓焉，尚何大之足云。虽然衰不可或忘，盛不可不图，不敢慢然居之，不可不竭蹶谋之，不敢离群为之，不可不先群倡之。故罗马再建，始作者实惟三杰；北美独立，发响者不自众庶；德意志之强，尤非贤君相调其节奏不为功。是以孟氏福氏唱于前，而法人唱于后，加富尔辈立新闻，而士民兴起焉。故曰：一夫善射，百夫拾抉；阳春未作，毋忧寡和也。苟勉诸而亡懈乎，安见吾夏声之湮没不闻。吾雍之封其故步，而长此终古也。抑又思之，夏之在四时也，发生畅茂，有进取之象，无闭塞之意。其发而为声也，发以散啴，以缓所谓以乐心感者。近之夫，值此危急存亡之秋，岌岌不可终日，郁结于中，慷慨悲歌，时发于外，沉痛反复，冀幸同胞之一悟，而俗之一改也。亦固其所安用取乎夏为者曰：唯唯否否。不然，夫焦杀志徵之音作，则民思忧悲凉，急促之音作，则民思困。悲夫！吾国民生今之世上，苦官吏之敲剥，内迫生计之艰难，外膺国债之负担，终岁勤勤，不获娱闲，道馑相望，气如结*（左忄，右啬），亦可谓忧之至，困之极矣。于斯时也，不少发扬之，民气且沮丧矣，矧能鼓舞其勇往之志，而长养其进取之心哉。是以断义于此。少近乐观记曰：乐之道归，则草木茂，勾萌达，羽翮奋，角*（左舟，右各）生，蛰虫昭苏，生者不渎，而民无夭札。夏声之道，亦云是尔。嗟乎！深谷为陵，高岸为谷，弗炽而昌，乃贫而约，不智而强，斯愚而弱，雍道否塞，用弗古若，不挽不图，殆将罔药。吾侪于此，宁勤勤恳恳以鼓吹我同胞乎?将偷安旦夕以听天演之沙汰乎；宁不避忌讳以扶持国家乎？将反舌无声以诬辱先人乎；宁大声疾呼以振聋而起聩乎?将和声鸣盛以效碌碌者乎，忝颜取容且以荣吾身乎；宁木铎以警以徇乎?将如靡靡之音以慆湮心耳乎。此孰去孰从，孰优孰劣，不待智者之择，勇者之决，已可了然而得所归矣。故曰：实大则声宏，声宏则听远。吾苟充吾实，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号，迩者遐者，显者微者，畏佳之巅，堂谷之隅，莫不感其声而应厥响焉。吾苟腐吾实乎，将不闻于比邻，况远者乎。余用是再拜而庄诵吴季子之言，为前途喜且惧曰：是之谓《夏声》。
* 本文原载一九○八年二月《夏声》第一号。
《辛亥革命在陕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