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民间美术研究(第一卷)》第一部分 民族文化探源——附录：关于鱼莲艺术的通信
| 陈有升 |
| [提要] 鱼莲艺术的生殖崇拜的内涵，也包括在世界各国，斯拉夫民族和安南民间传说中就有例子。西方学者拉法格、黑格尔，我国学者闻一多、郑振铎、郭沫若都曾有所论涉。关于性爱问题，我国古代圣贤(如孟子)并不一概回避；马克思之前的资产阶级启蒙思想家曾注意过；马克思则揭露了私有制和阶级的产生造成的男女关系上“人类无限的退化”。世界学坛关于远古神话中鱼、月亮、水、蛇等形象的生命意味的研究不绝于耳。从民族心理学来认识，中国的“鱼戏莲”和“石榴多子”反映的是比西方“生育女神”更含蓄然而也更深沉执着的东方原始信仰。 (一) 七月间贵阳相聚，虽匆匆将过两月，然筑城民间美术学术讨论盛会，仍仿佛若昨日事，忆金桥饭店同居，抵掌谈学之往事终未忘怀。前天重温郑振铎民俗、人类学专著《汤祷篇》，才想到该写这封信。 你们对鱼莲艺术内涵的初探，这内容，也包括在世界各国。收在《汤祷篇》里的《玄鸟篇》一文，郑氏有如下记述： 鱼和果子，常被视作怀孕的工具。斯拉夫系的故事，以“鱼”为怀孕之因者甚多。Leskien和Brngman在他们的“Litauische Narchen”的附注里举了好几个例子。在一个故事里说，有一个渔夫，把一条鱼切成了三段，分给他的妻、他的牡马和他的母狗吃，他的妻子和动物们都各生了双生。在一个捷克的故事里说，一个国王，捕得一条金鳍鱼和一条银鳍鱼，他和他的王后各吃其一。王后生了两个孩子，在其前额，各有一个金星和银星。Afanasief的俄罗斯故事说，有一个无子的国王建了一座桥以利行人，桥成时……有两个乞丐走过。一个赞颂着国王，一个说，我们应该祝他有子有孙，他如在夜里鸡鸣以前织成一个丝的渔网，这网要是抛在海中，便会捕起一条金色的鱼，王后吃了这条鱼便会生一个儿子。一个波兰的故事说，一个吉普赛的妇人劝一个无子的贵族妇人在海中捕一条满腹是鱼子的鱼，她在月半的黄昏吃了那鱼子，便产生了一个儿子。她的侍婢也吃了些这鱼子，也象她的主妇一样，也产了一子。在Eskimo人里，也有一个传说，说一个女人见到她丈夫，她在她的口袋里取出两条小鱼干，一条雄的一条雌的，如果需要一个男孩，那女人便吃了雄的……男人不愿意要一个女孩，所以他自己便把雌的鱼吃了，而不意他自己却生了一个女孩。在安南，有一个故事流传着，说有一个懒人有一天躲在他的小划子上，一条鱼跃到划子里来。他捉住了这条鱼，抛在划子上晒干。一只乌鸦把这条鱼衔到王宫里去。宫女把它煮熟了，送给公主吃，公主便怀了孕，她生了一个男孩子。国王召集国中男子，要为她选一个驸马。那个懒人乘划子到了宫前，公主之子远远见了他，便叫他为爸爸。国王命懒人到面前来，将公主嫁给他…… 郑振铎列举了上述民间传说后指出：“在那野蛮的时代，野蛮人对于自然的现象，几乎无一不以为神奇，对于自身生理变化也是一无所知的。……这不是妄人的荒唐言，这是野蛮人的或半文化人的真实的信仰。……这种古老的遗传的信仰，曾在很久的时期中坚固地存在于民间。……”郑氏在《汤祷篇》一文里还说：“在文明社会里，往往会看出许多‘蛮性的遗留’的痕迹来的；原始生活的古老‘精灵’常会不意地侵入现代人的生活之中，特别在我们中国，这古老的‘精灵’更闹得利害……” 在筑城，我们一起讨论了闻一多《说鱼》所阐述的深刻的民俗、人类学论点。还有一篇同类的闻氏著作，我建议应把它和《说鱼》一起认真学习，这就是《高唐神女传说之分析》。在这篇论文中，闻氏指出：“《月令》所截高禖的祀典……确乎是十足地代表着那以生殖机能为宗教的原始时代的一种礼俗。文明的进步把羞耻心培植出来了，虔诚一变而为淫欲，惊畏一变而为玩狎，于是那以先妣而兼高禖的高唐在宋玉的赋中便不能不堕落成一个奔妇了。”这是多么深刻的论述啊! 我还建议你们读读拉法格的《关于婚姻的民间歌谣和礼俗》(见罗大同译，一九六二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拉法格文学论文选》)。拉法格在这篇论文里认为民歌与民间传说，“它表达了把它从遗忘中挽救出来的那些人的情感，热望、成见，迷信和思想。”我希望你们的研究能把我们古老民族中那些古老的情感、热望、成见、迷信和思想的本来面貌从遗忘中挽救出来。 黑格尔在他的《美学》第三卷论建筑美学一章里有一个专节叫“男性生殖器形的石柱”。在这一节里这位爱思考的哲学老人写道：“东方所强调和崇敬的，往往是自然界的普遍的生命力，不是思想意识的精神性和威力，而是生殖方面的创造力……更具体地说，对自然界普遍的生殖力的看法是用雌雄生殖器的形状来表现和崇拜的。……据希罗多德(按：希罗多德——即西方史学鼻祖，古希腊大史家Herodotns的汉译名字)的记载(《历史》卷二，P48)：‘他们(陈按，指古埃及人)创造山一种长达一肘(古尺名，约三分之二米长)的东西代替男性生殖器，上面系着一条绳子，由女人们提着，使这生殖器经常举起，这东西比身体其余部分小不了多少。’……‘麦朗普斯(Melampus，希腊传说中的预言家)对埃及的酒神祭典并不生疏，他把崇拜酒神时举着生殖器游行的仪式输入希腊……特别是在印度，用崇拜生殖器的形式去崇拜生殖力的风气产生了一些具有这种形状和意义的建筑物……在印度开始是非中空的生殖器形的石坊，后来才分出外壳和核心，变成了塔。” 郭沫若考证出：“八卦的根抵我们很鲜明地可以看出是古代生殖器崇拜的孑遗。画一以象男根，分而为二以象女阴，所以由此而演出男女、父母、阴阳、刚柔、天地的观念”(见《中国古代社会研究》)郭老这论述揭示出古代中国原始初民保留过包含着黑格尔指出的那些东方所强调和崇敬的远古习俗。 新石器时代的人面含鱼纹陶盆的图案，这是我所看到的中国最早的一幅关于鱼和娃娃的图画。图中三条鱼围着娃娃转，这个命题你们当然比我更熟悉了。 还有很古老的太极图：有人认为它是由双鱼构成的图案，又称阴阳鱼(见《科学时代》一九八三年第三期智旭子《太极八挂图与现代科学》)。中国远古石器时代陶器几何纹饰的线条构成极多鱼纹和鸟纹，这里就存在着大量值得深入探讨的学问。 我一口气引用了这么多资料，要是在二十年前，我会坐下来把它们整理成论文。但现在我的职业是编辑，我的职务使我不象二十年前大学生时代那样把主要精力投入撰写论文的冲动中去，而只望你们的论著能早日问世!假若你们的论文能象光彩夺目的新嫁娘一样穿上感人的衣裳，而那衣料有的就是在我所写的这些文字里提取的，则做为一名编辑，我就感到没有什么比这更愉快的了。 1983年9月15日深夜于北京 又及：在我们家乡的闽南土话中，鱼和鸟往往象征性器官和性作用。男性生殖器被称为“鸟”，女性生殖器则称为“蚌肉”，女色又称为“鱼色”，性交有时称为“食鱼”。《水浒传》的“鸟话”就是骂人的粗话，相当于骂娘。为什么远古被崇拜的生殖器又变成为污辱人的恶语呢?黑格尔在他的《美学》里引用希罗多德的《历史》深刻地揭示这个奥妙的谜底：“……把原来只涉及自然界的意义转化为伦理的意义……塞梭斯特理斯征伐到的民族，如果没有遇到抵抗，就在石坊上刻下女性生殖器，表示这些民族在战场上显得很怯懦。”这就是骂娘的历史根源。为什么全世界都有骂娘恶习惯呢?其根源一致在此。 (二) 昨接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寄来关于编辑出版《民间美术学术讨论会论文集》的来信，我又想起你们的论文，并又增加了一些对你们的论文的修订的新建议，即希望在论文里以适当的内容阐明研究以生殖机能为宗教的原始时代所遗留的民间美术的意义。应该说，由于种种原因，当前国内对此项研究工作理解者不多。其实，中国尽管封建礼教的虚伪有着极其漫长的历史，但古代有识之士也并非一概迥避性的问题。孟子早就说过：“食，色，性也。”可见把食欲和性欲列为人的本性，中国古哲早有所发现。马克思主义更不会忌讳性的问题。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多处明显无误地表达了人类这个本性：“体态的美丽、亲密的交往、融洽的旨趣，往往引起异性间性交的欲望。”马克思在其《经济学——哲学手稿》甚至断言：“人和人底直接的、自然的、必然的关系是男女关系……人们可以从这个关系出发来判断人类底全部文化阶段。”可以这样看：以生殖机能为宗教的原始时代是人类最早的文化阶段，由此可见鱼莲美术古老内涵反映的是多么古老的文化阶段!其后，就如闻一多所论断的：“文明的进步把羞耻心培植出来了。”于是，“虔诚一变而为淫欲，惊畏一变而为玩狎”(见《高唐女神传说之分析》)，人类在其男女关系中又进入了另一个文化阶段。从野蛮向文明是一种进步，但男女关系却随着私有制和阶级的产生而退化，即如马克思所指：“在和妇女作为共同性乐底掠夺对象以及作为婢女底关系中表明着人类底无限的退化”(见《经济学——哲学手稿》)。私有制、阶级社会产生了普遍的人间不平等的现象，这现象在男女关系中无可置疑地、截然地、公然地、露骨地表现出来。马克思主义之前的资产阶级启蒙思想家对此早有所发现。 卢梭在其《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里就论及这个问题。他说：“生理方面的爱，是人人所具有的和异性结合的欲望。精神方面的爱，则是把这种欲望确定起来，把它完全固定在唯一的对象上，至少是以比较强烈的欲望来特别喜爱某一对象。”又说：“在激动人心的各种情欲中，使男女需要异性的那种情欲，是最炽热也是最激烈的。这种可怕的情欲能使人不顾一切危险，冲破一切障碍。当它达到疯狂程度的时候，仿佛足以毁灭人类，而它所负的天然使命本来是为了保存人类。” 中外古今都把最漂亮的女人称为倾城美女，这倾城就是足以毁灭人类的情欲达到疯狂程度的可怕后果。荷马史诗中的海伦，商纣覆灭的祸根妲妃，都反映出卢梭所论的历史事实。这些都是男女关系在特定的文化阶段上出现的现象。马克思主义者对未来的共产主义社会男女的性关系作的假说，是对人类文化的最高阶段的科学假设。《共产党宣言》指出：“随着现在的生产关系的消灭，从这种关系中产生的公妻制，即正式的和非正式的卖淫，也就消失了。”《共产主义原理》也设想：到全人类实现共产主义理想时，“两性间的关系将成为仅仅和当事人有关而社会无须干涉的私事”。……你们有意义的研究工作，使我联想到马克思主义丰富的思想宝库中一个在我国解放后长期被忽视的内容，即对性爱作为人类文化阶段进行研究的学术意义。 1983年10月3日 (三) 正在读一本叫《中国的神话与传说》的书。这是我的一位旅居法国的朋友寄给的，作者王孝廉现为日本福冈西南大学教授，早年毕业于台湾省东海大学中文系，后在日本广岛大学取得文学——哲学博士学位。王氏的《中国的神话与传说》为台北出版物<一九七七年版>，该书有许多研究资料对你们探讨的问题颇具参考价值。现录出有关章节，我相信你们会感兴趣的。 《神话与诗》，是王氏收在他的《中国的神话与传说》专著里的第一篇论文，其中有一节专门论述“鱼、月亮与再生”的提到： 关于鱼的诗和民歌，在中国是举不胜举的，但是检讨所有中国诗中关于鱼的隐喻，不外是隐喻爱情和性，齐风《蔽苟》诗中的蔽苟是象征没有节操的女子，自由出进的各色鱼类是象征她所接触的男子，诗中所见的云、雨、水，也都是性的隐喻…… 在神话中以鱼为性的隐喻是世界上许多民族所共有的情形，在A.Morali Daninos的《性关系的历史》中说，初期的基督徒是以鱼为性的象征，西亚、古埃及、古希腊也是以鱼隐喻生殖力和性。古代神话里，人类最早做为性的象征的东西是水，最早的生命象征是海，海中和河中的鱼游上游下，使人想起了性行为，所以被用来隐喻生命与性。这种隐喻正如同古代人以太阳、树木为父性的象征和以潮汐、月亮为母性的象征是同样的道理。 ……神话学者研究颛顼、鲧、禹神话的结论纷纷不一，但这是一个水神系统是目前一致的结论。日本神话学家森安太郎氏认为颛顼、鲧、禹神话的原始是源于古代人对鱼或蛇一类水性动物的信仰，颛顼、鲧、禹的原始都是和水有关的鱼。如果这个结论是正确的话，那么由颛顼的“死而复苏”、鲧的“化为黄熊而入羽渊”以及“伯鲧腹禹”和治水神话，不也正显示了鱼在中国古代观念中所具有的再生力和神秘咒术力量吗? 古代再生和不死的信仰都是和性相结合的，这种结合产生了鱼、月亮、蛇、水等再生的神话隐喻，到了诗的隐喻，则又由性而进展为罗曼蒂克的爱情，后世诗人以鱼做为诗中性或爱情的隐喻时，固然不一定明确地知道神话上的喻隐，但古老的神话意义在诗中存在却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在王氏那本书的第二篇论文《石头的古代信仰与神话传说》，在论及“感生与回归”的一节中，作者认为： 两河流域一带所发现的原始母神像是一种夸张性特征的裸妇像，这种石制原始母神像的出土，可以把古代两河流域以生殖女神为崇拜中心的信仰上溯到旧石器时代的晚期。两河流域的原始母神石像与南法，北意大利、奥地利、捷克、南俄、西伯利亚、印度等地所发现的旧石器时代后期的遗迹中所见的石像是相当一致的，或是夸张性的特征，或是强调丰满的乳房，有的石像是身上有许多的乳房，并且在身上布满了孩子，都是古代人用来做为原始母神生殖与丰饶的象征。 《女儿国的传说》，更是引我瞩目的王氏收在他那专著里的一篇论文。王氏认为： 生殖与水的关系，也是许多民族所有的原始思想。在古代人思想里凡是和生殖有关的“月亮”、“龙蛇”、“凤”等都是和水有密切关系的。……中国长江流域一带水神的传说里说有一个女子，在江边浣沙，忽然有感而怀孕，生了三个怪物，状皆为鮧。这个女子就把这三条鮧盛在澡盆里养育着。经过三天，这些怪物渐渐长大了起来，才知道原来不是鮧而是蛟子。有一天忽然暴风雨作，三蛟皆出，遂失所在…… (陶潜《搜神后记》)这类的传说在中国是很多的，大部分都是生殖、鱼龙、水。 王孝廉还引述日本学者加藤常贤的考证： “商代的‘商’的下半部‘冏’是女阴女尾的象形，其音为燕。燕、辛、商，皆有转音的关系，“商”即是燕的意思，其意是妊娠的女阴，进而说燕即是妊娠神。……” 年逾八旬的宗白华老教授曾说：“世界上有两部书对后世的艺术影响很大。一部是中国的《诗经》，一部是荷马的叙事诗。《诗经》重情感，重对自然景物的欣赏，重道德；在抒情诗中，写的是情感，而大多表现的是一定的伦理思想。与此相异的是，希腊叙事诗重人，侧重于描写广阔的背景、人物、故事。荷马史诗也影响了雕刻，希腊雕刻就是以人体为主的。” (见《文艺研究》1982年第二期：《关于美学研究的几点意见》) 从民族心理学来说，中国人向来比西方各族人民更含蓄。假如说《诗经》比《荷马史诗》含蓄，而《荷马史诗》却比《诗经》更写实。若强调丰满的乳房和刻写女神身上布满孩子是西方远古更写实的原始画；而“鱼戏莲”和“石榴多籽”反映的却是更含蓄的东方中国远古的原始心理(理想、信仰)。 1983年10月17日 【备注】 《陕西民间美术研究(第一卷)》第一部分民族文化探源中共有4篇文章，本文为第4篇文章，缺少以下3篇文章： 1.民间剪纸传统主题纹样与“物候历法”；[增补]追忆两例/滕凤谦 2.丽山女娲风俗与民间美术/张自修 3.陕西民间莲族艺术内涵初探/王宁宇 党荣华 （出处：陕西民间美术研究(第一卷)/宁宇 荣华著.陕西：西安人民出版社，1988.0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