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陵工程督建考
郭淑珍
近年来，秦始皇帝陵以它宏伟的气势，神秘的内涵，赢来了亿万中外游客的倾慕，仅秦始皇帝陵陪葬工程之一的兵马俑坑，其宏大规模和壮观的阵容，就令世人惊叹不已。但是，这个令后人震惊的秦陵工程，在当时是由谁负责督建的呢?这还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
《汉书·百官公卿表》记载：“将作少府，秦官，掌治宫室。”汉承秦制，由将作少府(汉景帝六年改为将作大匠)负责宫室陵墓工程。西汉和东汉诸帝都是这样。关于帝陵，一般从墓地的选定到陵园的规模，具体的工程都是将作少府负责。《通典·凶礼》记：汉代“每天子即位，明年将作大匠营陵地”。《后汉书·光武帝纪》也记到：“初作寿陵，将作大匠窦融上言园陵广袤，无虑所用。”而且在汉代，选择墓地不当，修建不力是要按律论罪的。那么，秦代的情况如何呢?是否如《汉书》所记由将作少府负责宫室陵墓工程?从目前的文献资料和考古资料看，还不完全如此。从文献资料来看，明确记载秦陵督造问题的是《汉旧仪》这本书。《古今图书集成·坤舆典》等书引《汉旧仪》记载到：骊山其南多美玉，其北多黄金，秦始皇帝贪其美名，“使丞相斯将天下刑人徒隶七十二万人作陵，凿以章程……”。马非百先生的《秦集史》、《秦始皇帝传》和许多同志的文章(1)都引用了这条资料，说明秦陵工程的主持人是李斯。但问题到此并没有完结，因为，从历史记载看，这条资料只给我们说明了两个问题：1、秦陵修建的负责人是左丞相李斯；2、秦陵修建是依据一定“章程”进行的。同时，也提出了几个引起我们注意的问题：1、李斯是于始皇帝三十四年(即公元前212年)任左丞相的，那么秦陵园的选定是出自谁的主意，初期工程由谁负责督建?因为，始皇帝即位时，就开始穿治骊山，当时，他才十三岁，所以，墓地的选定不可能是他的主意；2、丞相李斯据以建陵的“章程”是谁定的，李斯以前由谁督建秦陵的?问题具体到这里，我想把文献资料和考古资料结合起来分析，可能会有助于这些问题的解答。
《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始皇初即位，穿治骊山，及并天下，天下徒送诣七十余万人。穿三泉，下铜而致椁，宫观百官，奇器珍怪徙藏满之”，这条资料说明，秦始皇帝陵的修建，前后经历了二个大的阶段，一是从秦始皇帝“初即位”到统一天下，二是从统一天下的到始皇帝去世。如果把始皇帝死后陵园的扫尾工程计算在内的话，那么陵园修建就共经历了三个阶段。许多专家也持以此说(2)。第一阶段以时间来说，是从公元前247年到公元前221年。这期间的前247年到前238年是始皇初即位到来自执政前的一段时期，也是相国吕不韦当政的一段时期。始皇帝陵园的选定和陵园的初期规模当是在这个时期完成或进行的。陵园的初期工程也当由吕不韦任总管。因为在战国时期，就有由相国负责君王陵墓工程的先例，如战国中期中山国王墓就是由当时的祖邦司马賙监修的。司马賙是当时中山国的重臣，他在中山国王*年幼即位时就任相邦，一直到其嗣子*(上次下虫)，可谓两朝重臣。中山王墓出土的铜版兆域图中的诏书这样记到：“王命賙为逃(兆))乏(法)，阔*(狭)少(小)大之*(制)，又(有)事者官恩(图)之……”说明由相邦賙主管王陵的督造。同样，《史记》也记到，秦始皇年幼时“委国事大臣”。而此吕不韦为相国，号称始皇帝的仲父，国内外大事皆决于吕不韦(吕不韦以后，凡国中大事，也是由重臣主管)。那么，为始皇帝选择墓地，主管其工程之事也当然属相国吕不韦的差事了。据此，我以为，秦始皇陵园定在骊山是出自吕不韦之意。另外，从秦国当时的历史情况看，墓地选择在骊山一带也是颇合情理的。因为秦国王公的墓，一般是选在都城附近，如在陕西凤翔县发掘的秦公陵园，即在雍城的南郊。秦自孝迁都咸阳以后，除秦孝公、秦惠文王、秦悼武王陵在咸阳附近以外，秦昭襄王之母“宣太后葬芷阳骊山”(5)，昭襄王合葬芷阳，“孝文王母唐太后与昭襄王合葬芷阳”(6)，“悼太子死魏，归葬芷阳(7)”，庄襄王葬芷阳(8)，始皇帝之母与庄襄王合葬芷阳(9)。所以，芷阳是秦都咸阳以后王侯的陵墓区。昭襄王时曾置芷阳邑，其地望约在今灞桥东油王村一带。芷阳范围为灞河至骊山。秦始皇帝陵选择在芷阳范围为灞河以东至骊山。秦始皇帝陵选择在芷阳以东的骊山，一方面，它沿袭了秦国的历史传统，又取骊山北麓景色优美之环境；另一方面，因秦对山东六国的战争处在节节胜利之中，秦国统治者的视野自然东向。故其选择就成了情理之中的事。
《汉旧仪》明确记载，当年李斯督建秦陵工程时是根据一定的“章程”进行的。我想这个“章程”可能不是一次制成的，但最初的“章程”当是相国吕不韦所定。因当时秦并吞六国已成定局，加之秦在战国时期秦有厚葬之风，“秦惠文、武、昭、庄襄五王，皆大作丘垅，多其瘗藏”(10)，故其陵墓工程不会太小。但秦相吕不韦素尚薄葬，在《吕氏春秋·节葬》篇中，他就极力推崇薄葬，讽讥厚葬之风。他认为“世之为丘垅也，其高大若山，其树之若林，其设阙庭、为宫室、造宾阼也若都邑，以此观世示富则可矣，以此为死则不可也”(11)。汉人刘向也说他“集知略之士而造春秋，亦言薄葬之仪，皆明于事者也”(12)。所以吕不韦的“章程”和后来的陵园规模比起来，肯定要小一些。秦统一以后始皇帝好大喜功，自视甚高，自以为功绩超过三皇五帝，世之莫比。他这种思想反映到陵园建设上，便是更大规模的修建。
上面谈了吕不韦当政时，是按照他主张薄葬的思想设计监造秦陵园的。另外，按正常情况分析，秦陵工程还应该有朝中其它主管土木建筑的官吏负责具体施工。如果按《汉书·百官公卿表》所记，那就是将作少府。但是从今天发现的考古材料看，秦在统一以前有无将作少府一职，还值得怀疑。《秦律通论》的作者栗劲认为：“秦始皇和二世时期，秦有阿房宫和骊山墓两大工程，集中了全国七十几万刑徒营造了几十年，因此就不能不设置将作少府这样的行政机构。但是，在新出土的秦简中未见有将作少府的记载，很可能是这个机构是统一以后设立的，或者是由司空改组的，而秦简是抄录于秦统一以前。”很多材料说明，左有司空在秦统一以前是朝廷的主管宫室、陵墓等工程的官署。睡虎地秦墓竹简表明，秦不但中央设有司空，就是在郡县和归顺秦的邦国也都设有司空，分别称郡司空、县司空、邦司空，管理各自辖区内的工程和刑徒(13)。睡虎地出土的秦简中还有《司空律》。关于司空，《汉书·百官公卿表》记云：“禹作司空，平水土”。师古注云：“空，穴也。古人穴居。主穿土为穴以居人也”。《通典·职官》曰：“司空，古官……周礼，司空为冬官，掌邦事，凡营城起邑，复沟洫，修坟防之事则义其利，建其功。四方水土功课发尽，则奏其殿最而行赏罚……。”《汉书·百官公卿表》只记秦统一以后的九卿之一、少府属下有左右司空。关于其职责，如淳曾注云：“律，司空主水及罪人”，贾谊曰：“输之徒官”(14)《司空律》的内容既有关于工程建设方面的法律规定，又有管理刑徒方面的法律。以秦陵出土文物为佐证，可以说统一以前的秦陵工程，是由左右司空负责具体施工。
袁仲一、程学华先生在《秦代中央官署制陶业的陶文》一文中说：“秦代主管烧造砖瓦的中央官署，由砖瓦上的戳记看来，有都司空、右左司空、大匠、寺水、宫水、大水、左右水、北司等。”(15)从作者所列的“秦中央官署制陶业的陶文分类统计表”中可以看出：都司空、大匠、寺水、左水、右水、北司等陶文，只在秦陵、秦始皇一号俑坑西端有发现，宫水在秦陵、秦始皇一号俑坑两端、秦阿房遗址有发现。而左司空、右司空类的陶文在秦陵、秦都咸阳一号宫殿遗址、秦都咸阳第三号宫殿遗址都有发现。从陶文发现的数量看，以左右司空，尤其是左司空类的陶文最多，说明它是自秦孝公以来，秦主管烧造砖瓦的主要机构，而其它诸如大匠、都司空、宫水、大水等，则是秦始皇统一以后为适应大规模修陵而设的机构，所以，应当说从吕不韦被免后，秦陵工程一直是由左右司空负责的。吕不韦被免相的时间是公元前237年，这时，秦始皇已经亲政，在朝廷中“李斯用事”(16)。可以设想，秦始皇开始亲政后，陵园的设计图即“章程”肯定有所变化。但此时，正值秦国加紧东吞六国的战争时期，还不可能抽调大量的人力物力去修建陵墓。所以，从公元前246年到公元221年这二十多年时间，当一直由左右司空在此负责工程的进展。
很多资料说明，秦陵的大规模修建是在秦统一之后。我认为，李斯正是在秦统一以后，才开始担任秦陵修建的总负责人。司马迁在《史记》中记到，始皇初即位，就开始穿治骊山，等到统一天下后，更调集全国七十余万人来作陵。《汉书·贾山传》也说：“始皇葬骊山，吏徒数十万人，旷日十年，下彻山泉，合采金石，冶铜锢其内，漆涂其外，被以珠玉，饰以翡翠，中成观游，上成山林，为葬埋侈于此”。这里的“旷日十年”是指统一以后的公元前221年公到元前210年。另外，秦陵、秦俑一号坑、阿房宫遗址发现的大量陶文也说明，统一以后为大规模修建增设了许多烧制砖瓦的机构。李斯为督建秦陵的总负责人，也应是为大规模修建秦陵而由始皇帝亲自任命的，是始皇帝为加快陵园建设而采取的一个非常措施。
如果说李斯是在升任左丞相后才开始负责陵园工程，那么，从秦始皇统治时期的情况分析这是不可能的。相反，李斯督建秦陵的时间应是在全国统一后身为廷尉时就开始了，还是让我们简单地回顾一下李斯的历史吧。
李斯，原是战国时期楚国上蔡的一布衣之士，战国末年，正当秦对六国大举用兵之际来到秦国，先为吕不韦门下舍人，又因其才能被任为郎，后由于为秦始皇统一六国出谋画策，立下了汗马功劳，于是先后被秦始皇任为长史、客卿、廷尉。早在吕不韦被免相以后，李斯就开始在朝中“用事”并受到秦始皇的重用。统一后，李斯虽身为廷尉，不但参与决定秦王朝一系列重大政治问题，而且主持了看起来不属他职权内的一系列大型土木工程。公元前221年，议帝号，议分封制；公元前213年，上焚书之策，始皇帝皆以廷尉李斯之说为是；统一度量衡，统一文字，李斯皆参预其中，始皇帝四出巡守，刻石颂功，所刻文字多出自李斯手笔。统一后所兴办的一系列大型土木工程，如秦始皇二十年：“治驰道”，“二十六年为阿房宫”(17)，三十四年治离宫别馆“关中计宫三百，关外四百余”(18)，李斯都直接主持。无怪乎司马迁在《史记·李斯列传》中曰：“同文书，治离宫别馆，周偏天下。明年，又巡守外攘四夷，斯皆有力焉。”李斯自己也曾说：“治驰道，兴游观，以见主之得意”(19)。由于李斯在秦王朝中所起的举足轻重的作用，由于秦始皇帝对他的倚重，加上李斯处事的精明强干，所以说，在统一以后，秦始皇把督建陵园这样一个重任交给李斯负责，一直到他升任左丞相后继续负责秦陵工程，是完全可能的事。
由李斯总管整个陵园工程，是秦始皇为加快陵园建设而采取的一个有力步骤。同时，陵园原有的管理机构——左右司空还存在着，由于中央官制有所变动，左右司空成为少府的属官。另外，在秦始皇陵和秦俑一号坑西端都发现带有“大匠”、“大瓦”等陶文的板瓦、筒瓦、砖等。有专家认为，“大匠”、“大瓦”等陶文是将作大匠的省称(20)。虽然《汉书·百官表》言秦有将作少府一职，汉因而不改，直到景帝六年更名将作大匠。但《通志·职官》却曰：“秦有将作大匠，掌治宫室”，从文物资料看，只从秦陵、秦俑一号坑发现“大匠”类的陶文，在秦咸阳宫殿遗址尚未发现此类陶文，说明将作大匠可能是秦统一以后设立的官职。
秦陵园规模宏伟，工程量巨大，从今天初步探知有：墓冢、寝殿、内外城墙、铜车马坑、马厩坑、珍禽异兽坑、陪葬墓、兵马俑坑，还有为保护秦陵而筑的挡洪堤，专家认为，该工程需要的工种有土工、木工、石工、砖瓦工、修理工、以及制造各类从葬物及随葬品的金银工、油漆工、绘画工、冠服工等(21)。其人员成分除刑徒、奴产子外，还有服徭役的农民、各式工匠。如此巨大的工程，几十万人在此劳作，多工种混合作业，故其管理机构也很庞大复杂。从汉及后代情况看，皇帝陵园工程由将作大匠负责，下有东园主章，主管木材以供东园匠；东园匠，主作陵内器物；还有专管烧制砖瓦、石灰的官吏，有复土都尉，有专管皇帝入葬后的埋葬填土等等。今天，秦陵只是经过了初步的勘探发掘，随着考古工作的进展，陵园建筑的秘密一旦被揭开，那么，那些负责修建陵园工程的各级官吏想必会逐步搞清楚。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说，就文献资料和目前的文物资料情况看，秦陵园的选定和初期工程是由秦统一以前的相国吕不韦主持的，后由左右司空负责。统一后，出于大规模的陵园建设的需要，工程的总督建人为李斯，其下还设将作大匠、左右司空等其它一些官吏。
注解：
(1)王学理、秦勇《秦始皇陵工程与兵马俑从葬坑浅探》，《人文杂志》1980年第2期。
(2)袁仲一《秦俑坑的修建与焚毁》，《秦俑馆开馆三年文集》。
(3)《河北省平山县战国时期中山国墓葬发掘简报》，《文物》1979年第1期。
(4)《史记·秦始皇本纪》。
(5)《史记·秦始皇本纪》。
(6)《史记·秦始皇本纪》。
(7)《史记·秦始皇本纪》。
(8)《史记·秦始皇本纪》附《秦纪》。
(9)《史记·吕不韦列传》。
(10)《汉书·刘向传》。
(11)陈奇猷《吕氏春秋校释》上册第536页。
(12)《汉书·刘向传》。
(13)《睡虎地秦墓竹简》第134页。
(14)《西汉会要·职官一》。
(15)袁仲一、程学华《秦代中央官署制陶业的陶文》，《考古与文物》1980年第3期。
(16)《史记·李斯列传》。
(17)《史记·秦始皇本纪》。
(18)《史记·秦始皇本纪》。
(19)《史记·秦始皇本纪》。
(20)袁仲一、程学华《秦代中央官署制陶业的陶文》，《考古与文物》1980年第3期。
(21)王学理、秦勇《秦始皇陵工程与兵马俑从葬坑浅探》，《人文杂志》1980年第2期。
(原载《文博》1987年第6期)
秦俑学研究/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编．—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