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陵二号铜车马初探
秦俑考古队
1980年冬,我们在秦始皇陵封土西侧发掘出了两乘大型彩绘铜车马,这是我国秦代考古的重大收获。目前后车一乘已基本清理修复。车马的形制结构完整,系驾鞁挽具齐全,御官佩剑执辔,栩栩如生。车马上的大量金银构件、饰物华贵富丽,以白色为基调的彩绘肃穆典雅。这一重大发现已引起国内考古界和其他有关方面专家的注意和兴趣,现从以下几个方面试作初步探讨。
一 铜车马制造、埋藏的年代
铜车马是在秦始皇陵现存封土西侧约20米处出土的。据钻探,秦始皇陵原封土西边沿在现存封土西边沿以西60米处,可知铜车马坑原来是压在秦始皇陵封土之下的。秦始皇三十七年(前210年)七月死于沙丘,九月葬于郦山。到二世元年(前209年)夏,秦始皇陵的封土工程已大体结束。铜车马的埋藏应在覆土工程结束前,很可能就是公元前210年埋藏的。
《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始皇初即位,穿治郦山,及并天下,天下徒送诣七十余万人,穿三泉,下铜而致椁,宫观百官奇器珍怪徙臧满之”。秦的统一,为始皇陵的大规模修建和珍奇随葬品的大量制造提供了人力物力。铜车马当是统一后十年内制作的。
二 车制
铜车马虽然为明器,但处处仿照真车马制作,从大的结构到细微末节,除尺寸为真车马的二分之一外,均与真车马无异。制作精细,一丝不苟。如车的门、窗至今仍可灵活启闭;舆与轴之间的伏兔,辕、轴之间的当兔结构明确;连用以缠扎的皮条也铸造得很有真实感。因而可以认为铜车马是按比例缩小了尺寸的实用车马。这就为我们研究秦代的舆服制度提供了确切的实物例证。
车舆分前后两室,前室是御手驾驭处,后室是主人乘坐处。二室之间隔以车轖,不能相通,把御者与车主人分隔开来的作法,表明车主的地位是很高的。
车舆后室上有车盖,周有车轖,前边和两侧轖上开窗,后面有门。室内前有轼,地有茵,显系坐乘。秦灭六国后,兼其乘舆,大驾卤簿属车八十一乘,法驾半之。皇帝乘舆为金根车,其属车(又名副车)中有“安车”和“立车”等。《后汉书·舆服志》注:“蔡邕曰:‘五安五立。’徐广曰:‘立乘曰高车,坐乘曰安车。”’始皇陵出土的二号铜车马,御手坐于前室,对照文献记载,此车应为安车。
关于车马的装饰,据《后汉书·舆服志》,“乘舆:金根、安车、立车,轮皆朱班重牙,贰毂两辖,金薄缪龙,为舆倚较,文虎伏轼,龙首衔轭,左右吉阳筩,鸾雀立衡,*(左木右虚)文画輈,羽盖华蚤,……象镳镂(锡),金(鋄)方釳,插翟尾,朱兼樊缨,赤罽易茸,金就十有二,左纛以氂牛尾为之,在左騑马轭上,大如斗,是为德车。五时车,安、立亦皆如之。”这里说的是汉代的乘舆情况,秦王朝乘舆的装饰怎样,文献缺载。但从这乘铜车马看来,有许多与汉制相似,如轮上朱绘,车舆通体彩绘,大量金银饰物,车盖上覆盖丝物(但不是翠羽),右骖马头上有纛(不在左骖马轭上)等等,同样是非常豪华的。
车上的御手俑,头戴冠,腰佩剑,显得很有身份。据蔡邕《独断》所载,大驾由太仆执御,法驾由奉车郎执御。此乘车马是大驾还是法驾的属车,目前尚难断定,故暂把御手俑称为御官俑。
三 车马的系驾方式
驾车的四马,中间颈上驾轭的称为“两服”,两边的称为“两骖”。这次在二号车四马当卢铜垫片上都发现刻文,右骖为“*(左车右曼)一”,右服为“道二”,左服为“道三”,左骖为“*(左车右曼)四”,这种编号的次序与四马的排列方式相同,似秦国将骖马又称为“*(左车右曼)”,将服马又称为“道”,这种称谓不见古籍记载,似可补文献之缺。
中国古代单辕车均是二马或四马系驾。殷代的二马使用双轭;沣西、张家坡西周车马坑出土的四马四轭;春秋战国时期四马系驾的单辕车,一般只有两服马有轭,而两骖马无轭,但由于过去出土的古车马均为木结构,原来的牵引鞁挽具都已腐朽,具体的系驾方式一直是个悬案。这次出土的二号铜车马,虽然靷、辔均已散断,但由于各种驾具均系铜制,基本可以复原。这对研究秦代车马系驾方式无疑是不可多得的珍贵资料。
两服马轭的内*(左车右勾)各连一长210厘米的靷绳,分为前后两段。前段长140、宽1.4厘米,前端分别系结在轭靠辕一侧的*(左车右勾)上,然后沿辕上面向后引至舆前,与辕上后段靷绳的套环套结;后段靷绳仅一根,两服马共用,截面呈圆形,长68、径1.8厘米,末端缚结在当兔之下的轴的中心点上。两骖马的靷绳全长240厘米,其前端呈环套形用方策扣接,可以开合,套于马颈上,束住马胸,然后变成一股单靷沿马腹的内侧后延,分别穿过舆后室前轸左右侧吊环后端系结在舆下近后轸处的一吊环上,与两服马靷绳的末端缚结点构成等腰三角形。这样的三点分布符合力学原理,保证了车舆前进的平稳。
两骖马的颈部各套有缰索。缰索的一端分别系在衡与两轭的交点,借以防止两骖马外移。同时在两服马的外腹部又各有一胁驱,以防止两骖马内靠。这样就可以保证两骖马在两服马的外侧始终保持适当的位置。
四马共有辔绳八条,每马两条。右骖的两辔绳各长218、左骖两辔各长200、右服右辔和左服辔各长234、右服左辔长178、左服右辔长148厘米。八条辔绳的前段截面均呈圆形,径0.6厘米,后段扁平,宽l.42、厚0.3厘米。
两服马的内辔前端系于内侧的衔环上,然后分别穿过衡上内侧的*(左车右义)环,后端缚于御官身前舆前室盖板上的爪上。两服马的外辔前端系于外侧衔环上,然后分别穿过衡上外侧的环,后端放在御官身边。两骖马的外辔前端系于橛衔内侧的环上,然后分别穿过络头上的一个吊环,再穿过骖马腹部的*(左革右显),后端放在御官身边。两骖马的外辔前端系于橛衔外侧的环上,再穿过靷上的吊环,后端握于御官手中。两服马的内辔之所以系于车上,因为在实际驾驭时,这两条辔绳可以不动,只要牵引其他各辔绳即可使车马向左或向右转弯。其余六条辔绳中有四条出土时放在御官俑身边,未见任何系结现象,实际驾驭时是不可能如此的。可能这四条辔绳也应该和另两条一样执于御者手中,即《诗经·秦风·小戎》所说的:“六辔在手”,铜车马的御官俑食指与中指之间的空隙很小,不能容纳六条宽l.42厘米的铜索,故仅执两辔。
四匹马的头上均戴络头,口内有衔,衔环内贯银镳。两骖马口中除各有铜衔外,还各有一带刺的棒状衔,即古之所谓橛。《韩非子·奸劫弑臣》:“无捶策之威、衔橛之备,虽造父不能以服马。”骖马口中置有橛衔,是为了便于控驭。
两骖马的腹部有*(左革右显),借以控制靷、辔。两服马腹部无*(左革右显),但在胁下有一革带形的扁铜带,两端系于轭两侧的衡上。此铜带除用以系结胁驱外,还起着把服马和衡连为一体的作用,又能防止因辕的扬起而使系于两轭*(左车右勾)的颈靼束勒马颈。
四 铜车规格
二号铜车马尺寸约为真车马的二分之一,如按比例放大一倍,应当能反映出秦代真车马的大小。学术界关于秦尺尺值,目前有以23.1厘米为一秦尺和以27.65厘米为一秦尺两种看法(1)。按这两种不同秦尺值对铜车马放大一倍后的各部尺寸分别进行换算,再对照文献有关记载,看来后一尺值较为接近。按27.65厘米为一秦尺换算,轮径是秦的四尺二寸,舆广(车宽)与衡长均近六尺,辕长一丈八尺,轴长一丈,轨宽七尺二寸,车舆中出土的铜合页边长六寸六分。这些数据中除轴长为整一丈外,多是六或六的倍数,颇合于《史记·秦始皇本纪》中“数以六为纪,符、法冠皆六寸,而舆六尺”的记载。
还需指出的是,秦始皇统一六国后,曾明令统一车轨,但一轨之宽究竟是多少,史籍缺载,依这乘铜车马的尺寸换算,轨宽为秦七尺二寸,从而为研究这一问题提供了较准确的尺寸。
五 制造工艺
锡青铜铸件含锡量高,则熔点低,铸造性能好;含锡量低,则熔点高,铸造性能较差,但韧性较好。据初步取样化验,二号铜车马的青铜构件中,车辕、舆、脊、辐等含锡量约在11—14%之间;牙、毂、马体等因结构复杂,需要较好的韧性,因此含锡量在9%左右(见表一至三)。可见不同结构、不同用途的构件,铸造时采用了不同的铜锡配料比例。这正是《考工记》中“六齐”之法的继承和运用。
铜车马构件组合的方法,据初步观察约有以下几种:
l.铸接。这是铜车构件组合的主要方法。如车轮,是把毂和辐预先分别铸好,然后把辐的一端插入毂的凿孔之内,另一端插入轮牙的模内,再浇铸轮牙,从而将辐铸接在牙内。辕与轴的连接,辕、轴与舆的连接等,都采用铸接法。
两种不同质地的构件的连接,也是采用这种方法。如银*(左车右义)、衡两端的银盖帽、轭首的银盖帽等,都是与铜质车构件铸接的。
2.铸焊接。轼与舆前栏板内侧折沿的连接,用铜液焊接,接缝处铜液漫流的痕迹十分清晰。铜茵四边与中间一块大铜片的连接,也采用以铜焊钢的方法。
另外,有些小型构件似乎用低温焊接。如铜链条,是将0.5毫米的铜丝对接焊。颈饰,是将金、银管相间排列焊接;在放大二十四倍的显微镜下,有的可看到焊缝。这些构件的焊点很小,尚未取样分析,焊料有待进一步探讨。
3.嵌接。如车舆两侧窗子的后侧轖是利用夹层作成空腔,以容纳窗板。夹层空腔的作法,是铸好两侧面后,用子母口的形式嵌接而成。
4.销接。这是攸勒、鞁具等一些小型构件组装的工艺手段。如攸勒上各种金银节约,或靷、辔、尾束、缰、*(左革右显)等铜质板状或柱状节约的组装成型,除用形如子母口的榫卯连接外,并贯一销钉。销钉长0.2—1厘米,径0.1—0.3厘米。穿销的方法,有从一侧穿向另一侧,有从上方穿向下方,也有在榫头上先穿销钉,后将母卯或上下或左右分开套在榫头上,再敲击扣合。
5.插接。如*与舆的连接,是在舆四周轖板上端相应的位置凿许多凹卯,将*套入卯内。
6.活铰连接。如舆前边的窗板、后边的门扇,都用活铰页连接在舆上。
铜马和铜御官俑较车简单,都是分部件铸造后用铜铸焊成型的。铜马的腹内、腿内至今还留有泥芯。从折断的马腿部观察,芯的泥质较细,含有麦壳样的掺杂物。由于铜马和铜俑铸造后表面都经过错磨,并涂了一层颜料,原来的铸痕已不可见,因此铸型以及浇口情况都不清楚。在铜马和铜俑表面发现一些0.2×0.14厘米或0.2×1—2厘米的铜补钉,说明原有许多洞孔,将这些洞孔修凿后,或者嵌入铜版片再加错磨,或者浇铸铜汁再加错磨,具体工艺尚待进一步探讨。
铜马、铜俑细部的纹饰,如俑的眉毛、胡须都是錾刻而成,马立鬃上的毛孔是用空心冲凿成的。
从以上介绍可以看出,这乘铜车马的制造工艺比较复杂,技术较精,说明在两千多年前的秦代,我国的金属冶铸和制造水平都已达到相当的高度。
六 造型艺术和图案花纹
御官俑作跽坐姿势,两臂前举,双手半握拳,拇指直立稍前曲,在食指与中指间留有穿辔的空隙,每个手指的关节、指甲都塑造得非常逼真。俑体微向前倾,双目注视前方,半抿的双唇、微笑的面容和恭谨的神态,把一个忠于职守的高级御官的形象刻划得活灵活现。
马的比例匀称,膘肥体壮。两服马举颈昂首,两骖马头微外转,静中寓有动态。四马均耳小眼大,口裂较深,四肢粗壮,蹄础较高,显得筋强骨健。其造型风格和秦始皇兵马俑坑出土的陶马十分相似。
车马器原应是木、竹或金属制作的,在这乘铜车马中,都通过金属造型工艺,给予了充分体现。如策,竹节的长短和节、腰径的粗细变化,都用铜铸出。车舆的许多部分,如轸、轴、轮、牙、辐、栏板等,尽管形状多种多样,但仿木制作一望而知。再如轭内侧的衬垫、许多地方缠扎的革带和大部分系驾鞁挽具如靷、辔等,虽均用铜铸,但酷似皮革。装饰用的缨络,为取得与毛、麻缨络相似的效果,用细铜丝绞结而成。值得特别指出的是错磨与彩绘的结合,大大增强了艺术效果。例如马体表面初步修整之后,又按不同部位的毛向错磨,再涂彩色,造成真实的皮毛感。细部的真实和鲜明的质感,是这乘铜车马造型艺术的一大成就。
车马通体彩绘,颜色有白、朱红、绿、蓝、紫、黑等。对较多的白色取样,经红外光谱分析表明,其成分主要有Ca3(PO4)2(磷酸钙)、CaCO3(碳酸钙)、pb(SCN)2(硫氰酸铅)等,调合剂为树胶。也就是说,铜车马的彩绘颜料是用矿物颜料以树胶调制而成。
图案内容分两类。一类是卷云纹和云气纹,这种纹饰大多为彩绘,也有铸出的;另一类是几何纹,有菱形、圆形、三角形等等,其中以变化很多的二方连续或四方连续的菱形纹图案最多。这些图案花纹风格明快简练、朴素大方,色彩典雅,配以车马的金、银装饰,更显得华贵富丽。
以上探讨,挂一漏万,仅作引玉之砖,为进一步研究提供线索。讹错之处,至希识者教正。
注解:
(1)杨宽著《战国史》认为秦尺值为23.1厘米,吴承洛著《中国度量衡史》认为秦统一后与西汉尺值均为27.65厘米。
(原载《文物》1983年第7期)
秦俑学研究/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编.—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