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兵马俑的写实主义艺术风格
李鼎铉
秦始皇陵兵马俑的发现,改变了人们对中国雕塑的固有看法。人们惊异地看到中国艺术竟有一个如此写实的时代,看到了数以千计的中国的赫尔美斯、赫克力斯①。在差不多相同的时间里中国和希腊都给人类文化留下了如此生动的雕塑艺术形象。原来东西方之间并非自古以来就横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东西方两大民族在各自的土地上为人类文明创造了奇迹。所不同的是希腊雕塑被人们称颂了两千年,公认它是欧洲文明的摇篮;而秦俑的命运是悲惨的,如果不是十年前农民偶然发现,谁也不知道还有这最后一批秦代的“将士”潜伏在骊山脚下。这实在是东方艺术史上的悲剧。秦俑一经出土就引来举世惊异的目光。除了历史考古的研究价值外,还在于它那独特的艺术魂魄。秦俑的写实主义是震憾世界的,它是迄今为止中国美术史上第一批大数量的写实主义作品。
秦俑的塑造手法是写实主义,事实上它还是中国写实主义的先驱。秦俑艺术的成就在于它对秦代的军事人物作了真实的写照,这在秦以前是不曾有过的。以今天的考古发现看,上自殷周直到原始社会,我们祖先的造型艺术品不论实用或装饰品,都以富于想象力的夸张手法著称,这是由人们观察物质形态时的直观性所决定的。原始人对自然现象的恐惧以及生活实用的需要,使他们模拟自然形态时对其有一个奇特的改变和加工。例如,从大汶口龙山出土的陶鬶就是一个似鸟非鸟的动物形状,它成了三只足,厚阔的嘴巴几乎不是鸟了,但情致却是非常动人的。众多的陶猪、陶狗各具神态,而形体比例失实太甚,有的近乎羊或大象。有名的半坡遗址中出土的人首蛇身陶壶盖,所塑造的人头也是一个头顶生角半人半兽的模样……。原始人不是完全不能将看到的东西依样塑出,而是原始人的思想、心理不会对他司空见惯的物象的再现产生兴趣。所以完全的写实主义的造型艺术没有在原始社会发生和发展。当然少数接近写实作风的作品也是有的,例如,在河南出土的“鹳鸟捕鱼图”就是一幅罕见的带有写实色彩的图画,但从它的构图、线条、颜色看,毕竟不是我们今天所谓的写实主义表现手法。
青铜时代表明人类的觉醒,也反映了雕塑艺术的飞跃发展,那些形状众多的青铜器即被认作一个个造型优美的雕塑艺术品。浮雕式的花纹、圆雕式半圆雕式的器身、器盖,无不颇具神采。这些雕饰内容大都是动物,也有人形,如商代的人面纹方鼎,在四边塑造出了人的假面像,这个给人以恐怖感的假面像是奴隶被作为工具而使用的象征,虽不十分抽象,却也不是艺术的写实。还有那个著名的商代人面大钺,是镂空型透雕,不要说原始的写实,简直是一尊现代西方抽象派雕塑大作。饕餮是个象征性的既像牛又像虎豹的动物。全圆雕的整器如商代的枭尊,大张着的嘴是器口,翅膀是器身,尾巴着地作为一个柱足,前两足粗壮得象熊腿,整个形态精神极美,其他明器诸如妇好*(左号右鸟)尊、灭父乙簋、虎食人卣等,也都是如此。看来殷周以前的人,因为原始宗教迷信的感情的包围,他们的艺术造型是未曾有过真实描绘自然的需要的,因而也没有完全的写实主义作品传世。
到了春秋战国,随着社会的发展,艺术也繁荣发展起来,雕塑也“有羽人飞兽之跃进,附丽于器体之动多用写实形”②。这里说的写实形,是与殷周的风格对比而言,其实羽人飞兽还是一种想象的形象。中山王墓出土的铜方案上的龙凤雕就像前代青铜器上的饕餮一样,是一种装饰艺术,用作礼器,没有也不可能将龙和风如实塑造出来。其它如战国的陶俑、泥俑等,都只表现了人的部分特征,其写实的程度是不能和秦俑相比的。秦俑是奇迹般出现的写实主义艺术品。
既然写实是秦俑艺术的主要特色,我们就来探讨一下在细节的真实之外它所反映的典型环境,即真实的社会生活。
秦俑是大型的雕塑群像,它以军阵为题材,象征着秦始皇的军事力量。军阵的布局有前锋、后卫,有中锋两翼,间以驷马战车。秦代的军阵怎样布置早已无从考证,但陶俑的制作者以惊人的魄力作出重现军阵原貌的总体设计,看到这个七千兵马组成的庞大的军事阵容,使观者仿佛置身于当年的古战场,这一个个雄健的秦兵,站得端端正正,只待一声令下就会勇敢地冲过去,为秦始皇的统一战争效命。这样的感受超过以往任何有关战国军事生活的艺术描写。
在六国争雄的过程中,秦王朝以暴虐杀戮称著于天下,严行刑赏治军,倾天下人力财力打败了六国。以后又大修宫室陵墓。从兵马俑的制作到完成使用,可想当时人民负担着多么繁重的徭役赋税。七千陶俑全副披挂,执兵在手,气势森严,人们观赏时心情也会随之沉痛愤怒,或能体会到强大的军阵后面就是啼伤号寒的广大人民群众,供养着如此庞大的军队。人民死的悲哀、生的挣扎,都可以从秦俑看个明白,只有塑造真切的秦俑才能产生如此强大的艺术魅力。
看秦俑而想到暴政,想到酷刑,想到战争的杀戮,想到如置汤镬中的人民,“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秦俑军阵的艺术思想是进步的,它强烈的谴责了为个人意志服务的战争,愈是坚兵执锐的军队愈能给人民带来灾难,只要不站在秦始皇的立场,就能理解兵马俑的真正的价值。“真正的雕塑是看不出雕塑的”③。世界和平主义战士——艺术大师毕加索曾说:“我没有以战争作题材,但我肯定地描绘了战争”④。兵马俑没有直接描绘战争,但却必然使人联想到战争。它用每一个逼真的人物形象向观众说话。
秦俑雕塑对秦代军吏将士的刻划是一丝不苟的,是透过对秦军的具体观察得到深刻理解后的再现,但却不是自然主义的描写。无名艺术家们运用多种手法雕塑出各种不同等级官兵的身姿、衣着、表情。请看:
立射俑——此俑塑造的是正在作拉弓动作的射箭手,穿紧身布质长袍,可想他在战斗中的狡捷机敏。准备迎战出击的雄姿相当生动,每一视角可达之体面,都显示了立体雕塑的空间美。外轮廓线也十分明确概括。
跪射俑——这是一个非常精美的弓箭手的塑像,表情动作都处于静止状态,跪地的姿势独特。左膝抬起,张着手的右臂向右股靠近,作欲握武器状,左臂置于左膝上,左手横过胸部作握弓之势。下肢扭转,但头和躯干作中心形成的直线,强调精神集中的形态,塑造了一个很大的动势。
将军俑——有军级身份,身着双重长襦,外披细片鳞甲、胸前花絮飘带富有丝织物的质感,头戴鶡冠,长须下垂。面部表情沉着。
战马——强有力的四蹄着地,马头仰起,两耳前竖,静止中有即将奔驰之感。
其他如铠甲俑、战袍俑、骑士俑等塑造都十分成功。人们看到的几乎不是雕塑而是真的人。高度的写实技巧在人物的刻划上有良好的体现,可以看出,秦时的艺术家们对军队的观察已深入渗透到与之同化的程度,在我国雕塑史上是较早将人体结构的科学运用到创作实践上来的。
东方艺术一贯讲究神似、传神。形体比例的正确是不大讲求的,秦以前的墓葬雕塑是如此,秦以后的宗教雕塑也是如此。但秦陵兵马俑的塑造,结构比例一般都是正确的,很有些与它的时代相去不远的希腊之风。从陶俑的全身比例看,头的长度基本符合“立七坐五蹲三”的标准。有些为了突出体魄的高大,头的比例有所缩小。五官的位置接近于“三停五部”,即下巴到鼻尖,鼻尖到眼睛,眼睛到头发沿三段距离相等,从整个头形看,基本符合头骨的构造。一号坑出土的战袍俑眉骨清晰可见,脸部的凸起完全不象春秋战国的木俑、泥俑或汉代的陶俑只是半球似的突起,而是表现了颧骨在颧肌下的作用。眼睛的表现也没有停留在只是作出某种表情,而是用眼棱骨的位置决定眼球的大小。所有下巴塑造都符合男性下颌骨的特征,甚至嘴唇的翻张不同,连牙齿的特点也有所暗示了。
陶马塑造得更好,马头的造型的精确,符合马头骨的比例。每一凸出部分、凹陷部分无不有来历。全身的其他部分结构严谨,同样是无隙可击的。因端正站立而紧张的腿部条条肌肉都几乎能叫出名字来,至于马蹄子,因马的品种不同都给予了恰如其分的不同表现,人们赞美兵马俑的马像活马一样,实非夸张。形具而神生。假如秦陶俑没有创造性的使用解剖结构作造型的准绳,以强调写实主义原则,活灵活现的神态就不会如此动人。
所谓“神”即思想、感情、意志。秦俑传神的技巧是非常成功的。作者极力追求人的自然属性所形成的众多的特征,并使特征统一于整体之中,这样便使人得到一个鲜明和谐的艺术感受,不因相同姿势而单调,不因各有特征而杂乱。俑群总的精神是肃整雄伟,但每个单独的俑都各有表情,其奕奕的神采着重表现了关中陇东劲挺勇武的民风,那高大的体魄,圆实的脸庞,浑厚的性格,正如评价秦俑艺术的各家所述,是秦军所向无敌的象征。既然艺术是生活的反映,秦的社会现实已如前述,秦俑的形象当然不会超出这一规律。艺术家们的感受能在事物的外表之下体会内在的真实。不管兵马俑群如何不遗余力的为秦始皇的葬仪和灵魂“服务”,艺术形象还是要反映社会现实的真象,作者在刻划形象时,暗示或隐晦地作出一定程度的揭露。例如,在一号坑第十探方的25号俑,脸形长而两腮肥胖,蹙着大眉,小眼睛,高鼻梁,留有八字须,是个中年男子,神情愤懑而略带忧郁,再如第二探方105号俑脸型狭小,颧骨突出,厚嘴唇,面带愁容但不愤怒。应该特别提出的是一号坑的85号俑和33号俑,一个竖眉立眼,眼球突出如攫取猎物。鹰鼻、薄唇,表情冷酷。另一个两腮无肉,三角形小鼻,目光混浊。按秦律规定,当时军队实行按军功进爵制度,“斩一首爵一级”⑤作战无功者受罚,由此形成秦军的残忍、嗜杀是由来已久的,以上二俑不是手提首级向上级邀功请赏的凶悍之士吗?这真是“典型的环境中的典型性格?!
秦俑有许多耐人寻味的细节刻划,是为近距离观察而设计的。工匠们在极力增强兵马俑肖似秦军原貌的真实感,细节服从整体作得如此之好,是整个写实风格的画龙点睛之处。
俑群的各种不同头饰中,有一部分挽着发髻的武士俑,即秦时所谓的“科头军”。制作者极精细地表现了不同的发辫和不同的挽结法,如回旋纹式、篦纹式、波浪式等。发纹的刻法具有线刻纹的趣味,这种线雕刻纹技术是汉雕刻艺术的典型手法,和西洋分块面利用光线投影表现体积质感的手法不同,给人一种精细工整的感觉。
将军俑的额部都有三道皱纹,反映了秦军一般将领都是阅世较深的长者。将军俑双层战袍,袖长掩手,握有短剑,这些细微小节都服从于表现将军的身份。其他如铠甲甲片的结穿,战袍带钩的扣法,鞋的种类,甚至鞋底的绳纳针脚,无不丝迹分明。
战马的细节刻划更引起了许多观者浓厚的兴趣。处于静止状态的战马,束卷的马尾,剪齐的鬃毛,前竖的双耳,张大的鼻孔,圆瞪的眼球,似战鼓即将敲响,冲锋的时间就在眼前。细微的刻划渲染了列阵挽戈的临战气氛。制作者对马齿也颇为注意,每个马嘴都六颗牙,表明秦军的战马是身强体壮的,秦的养马业发达,是能选出这样整齐的良马的。
陶俑战袍的褶纹极其精练,有些只是手指随便几抹即出现衣料的质地感、飘动感,但不少地方都是应有衣纹而未刻划的,经研究,原来这是作者给最后工序——彩绘留有余地,使塑绘结合得更好。看来细节的妙用成为克服俑群姿态单一的有力手段之一,大大地加强了兵马俑的写实性。
写实主义要求很高的科学性和艺术表现力。实地描写对象,必须具备娴熟的技艺,象秦俑这样众多的类型和丰富的形象,单凭视觉记忆是不行的。秦俑的模特儿就是修始皇陵的刑徒和看押刑徒的军士⑥,例如塑造陶俑的衣着铠甲,衣着的装饰就可用近处看到的军士作参考,而塑造五官肌肉可以用刑徒作参考。如果认为刑徒都是瘦弱垂死的形象,不是体魄高大具有健壮雄伟仪表的勇士,那就是错误的理解。
兵马俑的创作是用真人作模特儿的,因此才塑造出了真实的秦代军人形象;俑坑再现了秦军军阵,而且是具体的真实的待命交锋的军阵。人物个性的鲜明,几乎可看得出那些陶像是关中人,那些是西北少数民族,那些是巴蜀人,那些又像陇东人。不是一时的联想和感觉,熟悉西北地区人形象的,都会相信这个看法是正确的,因为秦王朝的军队确实是来源于西北地区。由此可见秦俑的塑造不但达到外表逼真,而且连他们所属的地域特征和民族个性也表现突出。没有高度写实技巧是达不到这种效果的。中国雕塑是以对生活赋于想象,强调装饰性和宗教色彩为主要特征的,唯独秦俑是个例外。
秦始皇大兴厚葬,修陵园的一切都是按皇帝生前都城宫庭的规模式样仿造的,陵区要象咸阳城一样,地宫要象皇宫一样,作为军队象征的兵马俑当然要和真实的军了人一模一样了。这就是秦俑写实风格的基本根源。应该指出的是,当时工匠制作这些陶俑、陶马是给死去的秦始皇复制“军队”,主观上或许并没有存心创作什么雕塑艺术品,因陵墓的特殊需要而塑造的兵马俑,却为我们提供了科学研究的宝贵资料并且成为东方艺术中的珍品。
①古希腊神话中的战神和大力士。
②郭沫若《青铜时代·彝器形象学试探》。
③葛赛尔《罗丹艺术论》。
④多米尼克·博索《艺术家与他的模特儿》。
⑤《商君书·境内》。
⑥秦俑馆三年文集《黔首的丰碑》。
(原载《文博》1985年第1期)
秦俑学研究/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编.—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