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陵铜车马的发掘、修复与研究
袁仲一
一九八〇年十二月,在秦始皇陵西侧发掘出土了两乘大型彩绘铜车马。两乘车出土时破碎严重,经过八年细心的清理和修复,先后恢复了原貌,并对外公开展出。这一重要发现引起了世界人们的瞩目,被誉为“青铜之冠”,二十世纪考古史上的又一重要发现。
铜车马的发现、发掘和修复
自一九七四年一号兵马俑坑发现后,我和一批考古学者即进驻了兵马俑考古工地。当时我们一方面从事兵马俑坑的发掘,一方面对始皇陵园进行全面的勘探。一九七八年六月,在始皇陵的西侧探出了一座面积约三千平方公尺的大型陪葬坑,并从探孔中发现一件马头上的饰件金泡,心情异常激动和兴奋,初步判断地下可能有铜车马。为了验证这一想法,一九八〇年进行了局部试掘,十一月五日开始动工,十二月二日铜马首先破土而出;又经过十余天的精心清理,两乘大型彩绘铜车马已全部揭出。这一惊人发现的消息不胫而走,每天的观众围得水泻不通,当时天气冷,又下着小雪,为了便於更细致地清理和确保文物的安全,决定将其移入室内。如何在丝毫不改变文物出土现状的情况下,将其从深约八公尺的试掘坑内全盘移入室内;是个很大的技术难题。经反复论证和模拟试验,最后采用压力切离法,将带刃的铜板水平压入文物底部的土层,待将其四周和底部的土层切离后,整体包装、起吊。到十二月底止,田野工作结束,两乘铜车马按出土现状原封不动的安然移入兵马俑博物馆的修复室内。
两乘铜车马都是由三千多个零部件组装而成,出土时已散乱和严重残破。例如二号铜车马计有零部件3462件,其中铜铸件1742件,金样件737件,银样件983件。总重量1241公斤,其中金3033克,银4342.1克。各种接口3780个,其中活性接口370个,焊接接口609个。出土时已残破55处,加上许多部件扭曲变形,为修复工作带来了巨大的挑战。
我们经过反复的研讨和进行初步的修复模拟试验、近似试验、直接试验,最后确定采用胶接、焊接、机械连接等多种工艺综合运用的方案。从一九八一年五月开始作进一步的清理修复,首先精心观察、分析,详细记录,确定每一块碎片的准确位置,熟悉各个机构件之间的相互关系,然后着手修复。并针对青铜器修复中最棘手的问题——矫形工艺,研制了压力矫形机,完成了四百余件变形残片的矫形。至一九八三年六月顺利完成了二号铜车马的修复;又经过近五年的艰苦工作,至一九八八年四月完成了修复难度更大的一号铜车马的修复。修复工作是项艰巨的、艰难的工程,同时也是深化研究的过程,它使我们看到了许多别人不易看到的迹象,积累了丰富的资料,为综合研究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铜车马发现的意义
车是中国古代重要的交通工具和作战工具,一向为人们所重视,并作为研究的重要课题。但由於过去的实物资料较少和不完整,因而对古代车辆的细部结构,尤其是系驾关系,有许多问题搞不清楚。两乘铜车马的尺寸约相当於真实车马的二分之一,制作精致,连一些细微末节也完全模拟实物,与真车基本上没有差异。它是研究古代车的结构、系驾方法、天子乘舆制度和金属制造工艺的珍贵实物资料。
一、天子乘舆的装备与阵容
两乘铜车马原装在一个长方盒状的木槨内,一前一后面西排列,由前向后编号,分别称之为一号和二号铜车马。一号铜车马通长225公分,通高152公分,重达1061公斤。车为单辕、双轮形式,前驾四匹铜马,即两骖、两服。车舆呈横长方形,舆的两侧有輢,輢上设有重较,较外有外翻的车耳。舆的前部有轼,后面开门,正中立一高柄铜伞,伞下立一铜御官俑。御官俑身穿长襦,头戴鶡冠,腰示佩一柄青铜长剑,双臂向前半举,手中牵拉马辔;他上身微向前倾,目光略略下视,神情恭谨,意志集中,生动地再现了一个高级御官的形象。
一号铜车前轮的左侧上部,装有曲颈的蛇首形弩辄(俗名承弓器)一对,上承托着铜弩一件。车左輢的前部外侧悬掛铜箙一件,箙内有铜箭十二支。舆的前部轼下有铜匣(古名龙箙)一件,内装铜箭五十四支,其中四支为平头无锋的箭镞,用作习射,古名之为恒矢,后世名之为平题,右侧车輢内侧的铜盾韬内插有铜盾一件。一乘车上配有成套的兵器,并且各有具体的位置,此为考古史上首次发现。
一号车上原来应有乘员三人,除御手外还有车左和车右。车左主射,车右持长兵和盾主刺击。因一号车是秦始皇车马仪仗中的一乘车,古名立车,又名高车,是仪仗中负责警卫性质的戎车。整队车马已驾,主人尚未登车,按礼义故,推测车上只应有御手一人。
二号铜车马,通长317公分,车高106.2公分,重1241公斤。亦为单辕、双轮,前驾四匹铜马。车舆呈纵长方形,分为前后两室,前室较小,是御手所居之处,内有跽坐的铜御官俑。后室较宽大,分为上下两层:下层的四周围有车軨,軨的内侧嵌有箱板,軨的上端有外翻的车耳;上层是舆的附属部分,即车篷四周的衣蔽,衣蔽的上端承托着龟甲状的篷盖。后室的前部有轼,后面开门,左右两侧及前后室之间各有一窗。门上装有门扉,窗上装有镂空成纱窗形的窗板,门窗均可以自由开合。后室内未发现铜俑,它是车主人所居之处,即供秦始皇在幽冥的世界中所乘。二号车古名安车,因其有窗有门,开之则凉,闭之则温,故俗名叫辒辌车。秦始皇最后一次出巡死在沙丘,坐在辒辌车上连回咸阳,实际上就是这种车子。不过辒辌车到汉代发生了变化,上加柳*,变成了丧车。
一号、二号铜车马,装饰异常华贵。马头上有金当卢、金银络头,骖马的头上有金银项圈、金银缰索,车的许多零部件为银质。车马通体彩绘,局部错金错银。纹样有变相的夔龙夔凤纹,以及各种各样的几何形图案花纹,绚丽多姿。两乘车的铜御官俑,从其装束看级别较高,当为秦车。两乘车右骖马的头上各立一铜杆,杆的顶端垂一用铜丝扭结的缨络,古名之为纛,是当时天子乘舆特有的饰件。
秦汉时代,皇帝出行时应有车马仪仗,古名之为卤簿。计有三种不同的规格:最高规格为大驾卤簿,有车八十一乘;其次为法驾,有车三十六乘;最低为小驾,有车九乘。以上两乘铜车马,属於法驾卤簿中的立车和安车。二者均属副车,主车是金根车。随著秦陵考古工作的进一步开展,今后还可能有更高级别的车子出现。
以往的考古发掘中,发现过许多殷周乃至春秋战国时代的车马坑,由於牵引和控御车马的鞍具多为革带和绳索,埋在地下时间久远,都已腐朽不存。古文献资料由於太简略且语言晦涩,诸家的注释又多歧异,所以中国古代车马的系驾方法,一直模糊不清。两乘铜车马的驾具齐全,出土时虽已断折,经修复已恢复原貌。在车马鞍具及系驾关系方面一些向来不清的问题,基本上可获得解决,下面略举几例:
例一:关於中国古代单辕(又名独辀)车挽车的动力绳索靷的问题,向来众说纷纭:有的认为骖马有靷而服马无靷,有的认为骖马、服马各有两靷,有的认为骖马靷的后端系于轴头上,有的认为骖马的靷系于舆前的陰板上。
对照铜车马来看,骖马和服马都有靷,但都不是双靷,而是单靷,双靷的出现始於汉,汉代以前均为单靷。关於靷的系结方法:服马的靷首次得知它分为前后两段,前后两段的交接处有一靷环。后段位於舆下,为一根绳索,末端系结於辕舆轴的十字交叉点上;前段靷位于舆前,两匹服马各负一根靷绳,其前端分别系结于两服马轭内侧的轭脚上,后端叉结於靷环上。过去对於《诗·秦·小戎》的“陰靷鋈续”一语,各家注释不一,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看了铜车马,才知“陰靷”是指两服马共用的后段的一根靷绳,因位於舆下故称陰靷;前段靷绳称为续靷;两段连接处的环称为“鋈续”。这样理解,疑窦顿释,另外,关於两匹骖马的靷,都只有一根靷绳,其前端呈环套形束约着马的胸部,后端分别系结於舆下左右两根纵行的恍木上,系结点接近后轸,与两服马靷在舆下的系结点,三点的连线成等腰三角形,符合力学原理,使车舆易於保持平衡。
两服马利用轭靷靠肩胛的力量拉车;两骖马的胸部括约着单靷前端的环套,利用胸肌的力量负重拉车。这种系驾方法可称之为轭靷式系驾法,它较中东和西方古代的颈式系驾法优越。颈式系驾法的环形带枣逼马头部的气管,马越用力束逼越紧。秦陵铜车马发现以前,有的外国学者在研究中国古代车马系数驾关系的复原图时,套用西方的颈式系驾法,与实际是不符的。
例二;关於控御四马的绳索——辔的问题,向来也有各种歧异的说法。归纳起来有这样两种相反的意见:一说四马共有六根辔绳,故《诗》言:“六辔在手”:一说四马共有八根辔绳,而两骖马的内辔系於相关服马的术环上,也有的说是系於轼前,故只有六辔握在御手的手中。至於御手的两手各持的是哪三根辔,说法也不一。
对照铜车马来看,每匹马各有两根绳索分别系结於马嘴两侧的衔环上,四马共八根绳索。而将两服马的内侧的绳索系结於轼前鸡爪形的**(左车右内)上。而御手的左手握持着右骖和右服的外辔及左骖内辔等三根绳索;而右手握拎着右骖和右服的外辔及左骖内辔等三根绳索,双手共持有六根。故《诗·秦风·小戎》言:“四牡孔阜,六辔在手”。辔的作用,除御手藉以控制车马的疾徐外,主要控制车马使之左旋、右旋以调转车的方向。而两匹服马的头部共负一根车衡,使二马连成一体形成互动。御手使车马左旋、右旋时,两服马的内辔不需要牵拉,只要牵动左右骖马的内外两辔及左右服马的外辔就可以完成。也就是说,御手只要把左手握持的三根辔绳勒紧,车马即可向右转弯。因而把两服马的内辔紧结於轼前而不握於手中是合理的。
例三:关於如何控制四马使之合力拽车,而不致互相推扯或骖马外逸形成分力?历来说法不一。关於防止骖马外逸问题:有的说是将两骖马的内辔紧结於服马的衔环上,以牵制骖马不得外出;有的说在骖马的外辔上贯有游环,以制约其外出。关於防止骖马内入推压服马的问题,依靠胁驱。《诗·秦风·小戎》篇的《毛传》:“胁驱,慎驾具,所以止入也。”但胁驱究竟是什么样子,则不清楚。有的说是以一根皮条上系於衡,下系於轸,当服马之胁。骖马欲内靠则受皮条约阻,以此止入。
对照铜马来看,在两匹骖马的头部各套一根缰索,其另一端系结於衡和轭的交叉处。靠此缰索的制约以防止骖马外逸。另外,在两服马的外胁部位悬吊一个横丁字形未端带三个锥齿的铜构件(即胁驱),骖马欲内靠则尖齿刺其内胁,这样就可使骖马在服马外侧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以防止四马互相推扯影响车速。
两乘铜车马上还有许多控御车马的靷具,为我们以往不知,或仅知其名而对其具体形象和所处的位置则说不清楚。例如:
1.两服马的头上各负一轭,在轭的双脚之间连一半环形的绳索,古名之曰颈靼。此为考古史上首次发现,其作用是防止因道路不平造成车辕上扬,而使轭从马头上拔脱。
2.两乘铜车前驾的四马,都将马尾的尾毛绾结(即髻),古名之曰*(左马右介)。另外,又用一条革带形的链条一端将马尾缚住,然后从两条后腿之间穿过,沿腹下前引,其前端系结於服马轭内侧一肢的铜环上,两骖马则将其前端系结於靷环上,马尾绾结,在秦汉、隋唐墓出的陶马以及画象砖和壁画中比较常见;但同时又以绳约之,却从未见过。此绳似为古代控马的鞍具靽。以往人们多把靽理解为用以绊马足,如把车马的腿用绳绊住则车无法前进;而把马尾缚住,则马不易奋鬃扬尾狂奔,人坐车上虽周游天下,而无车毁人伤之虑。《释名·释车》云:“靽,半也。拘使半行不得自纵也。”
3.镝和橛这两种控御烈马的鞁具,以往的考古资料中十分罕见,而两乘铜车马上衔、镝、橛等三种鞁具同时伴出。橛的形状如棒形,中间粗,由中间向两端逐渐收缩变细;上面布满短刺,两端有环形纽鼻以便与辔相连,并藉助一圆饼形铜构件与铜衔连成一体。衔、橛二者一起横置於左右两骖马的口中,出土时原位未动。镝是由六个两端带有纽鼻的橄榄形铜球套连而成,铜球上布满短小的细刺;其两端各有一椭圆形带扣,用以和辔连接。出土於车舆内,好像是作为备用件。《淮南子·汜论训》云:“欲以朴重之法,治既弊之民,是犹无镝、衔、橛、策、錣而御*(左马右干)马也。”关於策和錣这两种工具,铜车马上也同时伴出,策为竹杆形,长74.6公分。錣的形状和策相似,亦呈竹杆形,末端插一尖锥。控御烈马的五种鞁具成套的出土,实在是难得的一批宝贵资料。
4.止车的用具——轫。一号和二号铜车马的车轮下各有一件近似口字形的铜方框,形状和大小相同,长13.2公分,宽12公分。承轮的部位有一凹槽,以把轮牙卡住。一、二号兵马俑坑出土的车轮遗迹附近,也发现和上述形状相同的木质方框,每轮附近各有一件,它是止车的用具,古名之曰轫,车要主启行首先要把轫去掉,轮才得以转动,故引伸为凡事之开始起行曰“发轫”。
三 铜车马的制作工艺与艺术价值
一号、二号铜车马,除一些金银质构件外,其余均为青铜质。每乘车都是由三千多个零部件组合而成。零部件有大有小,有的长达246公分,有的长不足1公分;有的面积达2.3平方公尺,有的不足1平方公分;厚薄不一,形状各异。这些零部件基本上都是铸造成型,简单的器件采用双合范法,较难的器件采用多合范法和嵌铸法。把众多的零部件组合起来的方法,采用于焊接、铸接、镶接、镶嵌、套接、插接、铆接、子母扣连接、活铰式连接,以及其他各种机械连接等,共综合利用了十多种工艺,足见其制造水平之卓越。二号铜车马的车盖,是面积达2.3平方公尺的弧形曲面,厚仅0.2至0.4公分,一次浇铸成型而未见有孔洞。车轮的辐、毂是预制件,把辐插入毂上相应的孔内,再浇铸牙从而嵌铸为一体。但毂上的孔眼小,辐大,采用了预热法使孔眼增大然后把辐插入。这说明两千多年前我国已较熟练地使用了过盈配合这一新工艺。两乘车的银軎上,有清晰的同心圆的密集螺纹,证明当时已有简单的机床,并掌握了磨削工艺。各种各样的链条,均采用子母扣法连接。但各种链条要求的性能不同,有的只要求能上下活动,而不要左右活动;有的只要求左有活动而不要上下活动;有的则要求作三百六十度的自由转动。由於要求的性能不同,而子母扣的规格型号则各种各样,一些细小的铜丝链条,用仅0.2公厘的细铜丝焊接为许多小环套连而成。其焊接法一定是低温焊,但用的是什么样的焊剂和焊接工具,已无法得知。其他如双金属的铸接工艺,伞座上的闭锁工艺,推拉开合窗板的上下轨道的滑动工艺,门扉半自动式的锁闭工艺等等,这里不再一一详述。总之,从铜车马的制作工艺方面,可以看出当时的人们在铸造学、机械学、材料学、力学等诸多领域,已掌握了相当丰富的基础知识和比较熟悉的技艺,表现了卓越的创造才能。
铜车马通体彩绘,一些纹样采用了堆绘法这一新技法,使线条凸起好像浅浮雕,立体感很强。这种艺术手法为首次发现,在中国青铜器的制作上,殷周时代铜器上的纹样都是铸造的素纹,没有彩色的效果;春秋战国时出现了金银错的新工艺,较之铸纹是前进了一步,但要制作多彩多姿的花纹还是不可能的。秦代在青铜器上绘彩的艺术手法,突破了铸纹和金银错的局限,可以用五彩缤纷的颜色描绘绚丽多姿的纹样,并且省时、省工,这可说是一种创举。这两乘铜车马被人们称誉为“青铜之冠”,获此殊荣,它确实是当之无愧的。
(原载台湾《国立历史博物馆》1993年刊)
秦俑学研究/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编.—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