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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梦木牍初探

张文立


  内容提要 云梦睡虎地秦墓M4出土的二枚木牍,为我们现在所见到的最早个人家书,亦即尺牍。这是战国末秦南郡二位服军役的人写给家中人的书信。一告平安,二要衣服和钱,三问候亲友。它的意义在于不但展示了古代信件的内容和形成,更在于反映了秦统一战争的进程及兵士们的情绪。
  关键词 尺牍 黑夫 惊 云梦睡虎地木牍
  前言
  云梦睡虎地秦墓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与秦兵马俑先后面世的重大考古发现,一个是法律文书,一个是军伍形象,各擅胜扬,都引起了学界的重视和研究。云梦秦简千余枚,学者从多方面研究,其文字虽不算汗牛充栋,但也盈笥满架了。我注意到其中的M4出土的二枚木牍,至今仍少有人专文探寻。虽说其文字内容大体已为人们熟知,但如细究,还有许多有意思的内容需要索解,因为其断简较多,也留下了不少历史悬案,或许永远不可解了。下面谈些个人认识。
  一、木牍原文
  《云梦睡虎地秦墓》(以下简称《云梦》)介绍,两件木牍均出土于M4的头箱中部,编为11号木牍和6号木牍。同时出土的还有石砚、研墨石、墨。陪葬的其他器物有素耳杯、漆圆奁、漆扁壶、漆耳杯(7件)、铜鼎、铜镜、陶瓮(2件)、陶甑、陶釜、陶鍪、陶钵、木梳、木篦等。11号木牍长23.4、宽3.7、厚0.25厘米,正面墨书秦隶五行,249字:
  二月辛巳,黑夫、惊敢再拜问中,母毋恙也?黑夫、惊毋恙也。前日黑夫与惊别,今复会矣。黑夫寄益就书曰:遗黑夫钱,母操夏衣来。今书节(即)到,母视安陆丝布贱,可以为襌裙襦者,母必为之,令与钱偕来。其絲布贵,徒[以]钱来,黑夫自以布此。黑夫等直佐淮阳,攻反城久。伤未可知(知)也,愿母遗黑夫用勿少。书到皆为报,报必言相家爵来未来,告黑夫其未来状。闻王得苟得
  背面六行,可辨者110字:
  毋恙也?辞相家爵不也?书衣之南军毋……不也?为黑夫、惊多问姑姊、康乐孝须(媭)故术长姑外内……为黑夫、惊多问东室季须(媭)苟得毋恙也?为黑夫、惊多问婴记季事可(何)如?定不定?为黑夫、惊多问夕阳吕婴、*(外匚里丙)里闫诤丈人得毋恙……矣。惊多问新负、妴得毋恙也?新负勉力视瞻丈人,毋与……勉力也。
  6号木牍残长16、宽2.8、厚0.3厘米。正面墨书秦隶五行87字:
  惊敢大心问衷,母得无恙也?家室内外同……以衷,母力无恙也?与从军,与黑夫居,皆毋恙也。……钱衣,愿母幸遣钱五、六百,*(左彳右咅)布谨善者毋下二丈五尺。……用桓柏钱矣,室弗遗,即死矣,急急急。惊多问新负、妴皆得毋恙也?新负勉力视瞻两老……
  背面五行81字:
  惊远家故,衷教诏妴,令毋敢远就若取新(薪),衷令……闻新地城多空不实者,且令故民有为不如令者实……为惊祠祀,若大发(废)毁,以惊居反城中故。惊敢大心问姑姊(姐),姑姊(姐)子产得毋恙……?新地人盗,衰唯毋方行新地,急急急[1]。
  这是目前发现的最早的个人信件,古代叫尺牍。《急就篇》说:“牍,木简也”。把个人信件叫尺牍,汉代便这样称呼。《史记·扁鹊仓公列传》中记载了汉文帝时的著名医师太仓公淳于意的女儿缇縈上书文帝救父的故事。太史公说:“缇縈通尺牍,父得以后宁。”所以称尺牍,是因为木片的长度为一尺一寸,约今23.4厘米。《汉书·匈奴传》上“汉遗单于书从尺一牍,单于以尺二牍”回复,以表示大于汉一个尺码,M11号木牍长23.4厘米,刚好是古代尺牍的长度。这给了我们了解古代尺牍的实物标准物证。而从这两封信中,还告诉了我们更多的信息:古代书信中格式、内容,以及由兹而反映出的古代社会或历史的一些信息,写信人的情感等等,所以这两封信就具有许多特殊的价值。
  二、发信的时间、地点
  木牍中出现的大地名有两个,即安陆、淮阳。安陆是其母所居地,淮阳是寄信人所在部伍正在作战的地方。这说明黑夫和惊的家乡在安陆。
  安陆是战国楚邑,也是今之云梦县,属秦之南郡。《汉书·地理志》上云,南郡,秦置。《史记·秦本纪》:秦昭王二十九年(前278),大良造白起攻楚,取郢为南郡。云梦睡虎地秦简《编年记》在秦昭王二十九年有“攻安陆”。说明秦昭王二十九年(前278)后,云梦已属秦的南郡了。黑夫、惊是以秦人的身份从军了。淮阳也是楚地,为陈城,即汉之陈国[2],楚失郢后,逃到了淮阳。《史记·楚世家》,楚顷襄王二十一年(前278),“秦将白起遂拔我郢,烧先王墓夷陵,楚襄王兵败,遂不复战,东北保于陈城”。秦昭王三十七年(前270),范雎向秦昭王提出了灭六国的战略主张,即“远交而近攻,得寸则王之寸也,得尺亦王之尺也。”秦将主要目标放在了东邻韩魏,所以楚居陈有了较长一段时间。到秦王政二十三年(前224),“秦王复召王翦,强起之,使将击荆。取陈以南至平舆,虏荆王。秦王游至郢陈”[3]。陈(淮阳)被李信攻破一次,后王翦又攻取之,反复交战,故才有“攻反城久”(11号木牍)及“新地城多空不实者”令民实城的情况。
  安陆为秦地在公元前278年,淮阳寄信在公元前224年,时间相距为54年。黑夫和惊应该是出生于秦的南郡,成年以后“从军”,为秦的统一事业去打楚国的军队。信是二月由淮阳寄出,按秦历二月约当现在的农历四月,公历五月,天气热起来了,所以他们寄信回家向母亲要单衣(襌)、短襖(襦)及下裳(裙)。布的质地是丝布,同时还要些钱。《方言》卷四“覆祽谓之禅衣”,“偏襌谓之襌襦”,注“即衫也”[4]。6号木牍则写的更具体,钱要五、六百,布要二丈五尺。按睡虎地秦简《金布律》,秦当时还实行钱、布并行的货币政策。布是实物货币,一布相当于十一钱,即简文中所说:“钱十一当一布。”一布的标准是:“布袤八尺,福(幅)广二尺五寸”,也就是布长八尺,宽二尺五寸,合下来是布长1.95米,宽0.68米,这相当于现在做一个男人的长衫的布料了。惊所要的二丈五尺布(7.77米),也不过是做三件长衫。如果做短衣,也许够他和黑夫一人一身,还没有换的衣服。但是,五、六百钱,相当于五十个布的价钱,也许还要买一些穿的和用的。
  这两件木牍的时间应在秦王政二十三年李信兵败之后,王翦已开始攻楚的时间。因此接受木牍的人,就是M4的主人。M4的时间应该在秦王政二十三年以后。《云梦》中以出土器物分类,将这批墓葬分为两组。第一组因M7门楣上有“五十一年曲阳士五邦”,定为秦昭王五十一年(前256),与该墓器物“基本相似”的M3、M4、M5、M6、M8、M10葬于“秦统一六国之前”;第二组以M11为代表,其他M9、M12、M13、M14葬于秦始皇三十年(前217)即“秦统一六国之后”(69页)。这样,M4则为葬于秦昭王五十一年一类。其实M4的入土时间应为秦王政二十三年以后,至于后到什么时候就不可知了。
  三、信中人事探索
  这两件书信相距的时间应不很长,一是因为要布、要钱这一件事在前书信后并未及时解决,所以又写一书信来催;二是11号木牍写“攻反城久”,6号木牍中有“惊居反城中故”,说明已攻入“反城”。这也说明11号木牍发出在前,6号木牍发出在后。按秦简《行书律》规定,“行命书及书署急者,辄行之,不急者,日毕,勿敢留。留者以律论之。”要求是较严格的,淮阳到安陆直线距离约400公里,邮件十多天可到,因此,这两件木牍相距时间应为一月左右。附带提一句,按信中的“黑夫寄益就书曰:遗黑夫钱”云云,似在此信前还有一封信,但未见信,可暂不考虑。
  11号木牍和6号木牍,应出于两个人之手。第一,从书法看。细看图版一六七、一六八所附木牍照片,11号木牍字稍大,每行字数不同,为26~31字(正面),6号木牍字稍小,每行20~15字(正面),此为区别之一;11号木牍字较规整,隶味十足,具有书法的美感,而6号木牍则稍差。第二,从行文看,11号木牍行文流畅,层次清晰,信中先问候,二说明来信目的,最后列出问候的其他人等,且着重点出惊对新负的问询;6号木牍则显得行文不够顺畅,如第一句已问候过“母得无恙也”,而紧接着在“家室内外”句后,又问“母力毋恙”,显得重复。后面又是问候又是说所在地的战乱,交叉叙述,显得叙述次序有点乱。信中又有“急急急”的语气,显得幼稚气未脱,不如前信的练达沉稳,可见年龄较黑夫小了一些。按这几方面看,可知两件木牍分别为二人所写。《云梦》中认为,这十余墓葬主人,“生前的社会地位,可能大致相当于中小地主阶层”(70页)。那么黑夫、惊出身于家境殷实之家,比较富有,应该是读过书,能自己写信,这两件木牍应是他们自己的手笔。11号木牍应是黑夫执笔,6号木牍应是惊执笔,年长的黑夫文字水平及书艺都高于惊。
  两件木牍中问候的人物大体相同。11号木牍中出现的人物依次有母、益、相家爵、王得、姑姊、康乐孝须、长姑内外、东室季须、婴记季、夕阳吕婴、*(外匚内丙)里闫诤丈人、新负、妴等。6号木牍因为下部残损,出现的人物很少,仅有衷、母、姑姊、新负、妴、两老几位。其中相家、康乐、东室、夕阳、*(外匚内丙)里应为地名(方位或里名),姑姊、长姑内外、母、两老是亲属称谓。孝须、季须是姐姐的名字。须,即媭,楚人谓姊为媭。《楚辞·离骚》:“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楚辞補注》:“《说文》云:媭,女字也,音须。贾侍中说:楚人谓女曰媭。前汉有吕须,取此为名。吕须即《史记·樊哙列传》,‘哙以吕后女弟吕须为妇,生子统。’《水经》引袁崧云:屈原有贤姊,闻原放逐,亦未归,喻令自宽全。乡人冀其见从因名曰姊归县,比有原故宅。宅之东北有女须庙,擣衣石犹存。秭与姊同。”[5]姑姊,应是姑家的姐姐,即表姊。长姑外内,应指大姑一家老小,吕婴为吕家小姑娘。闫诤丈人为闫诤老人。
  两件木牍中部有新负、妴。对此要多说几句。首先,“新负、妴”应该写作“新负妴”。她应是惊的新婚妻子。理由如下:第一,两件木牍中提到妴的人都是惊。11号木牍:“惊多问新负、妴得毋恙也。新负勉力视瞻丈人。”一是对新负妴的关心,二是让她尽看护家中老人的义务。6号木牍:“惊多问新负、妴皆得毋恙也?新负勉力视瞻两老。”并交代“惊远家故,衷教诏妴,令毋敢远就若取新(薪)”,专门让衷叮咛妴不要到太远的地方取柴草,从细节上关心妴真是无微不至,说明惊对妴的感情非同一般。这仅是推想。那么第二,从文字上证实一下。《玉篇》妴即婉。婉是美好和顺之意,常形容女子。《诗经》中就有“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因此,用作女人名字,是常有的。负老姆的异称,通媍。《汉书·高帝纪》:“常从王媪、武负贳酒。”如淳曰:“俗谓老大母曰阿负。师古认为古语谓老母为负耳。王媪,王家之媪也。武负,武家之母也。”负又与媍通。《康熙字典·女部》:“媍与婦通。”那么新负就是新妇,即新结婚的女子。《资治通鉴》记有东汉灵帝中平六年(189)“张讓子妇,太后之妹也。让向子妇叩头曰:老臣得罪,当与新妇俱归私门。”记得《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其中便指焦仲卿妻刘兰芝为新妇:“举言谓新妇,哽咽不能语”,“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府吏马在前,新妇车在后”,“新妇识马声,蹑履相逢迎”,“府吏谓新妇,贺君得高迁”,“新妇谓府吏,何意出此言”,“其日牛马嘶,新妇入青盧”。《世说新语》的《排调篇》王浑之妻锤氏说:“若新妇得配参军”云云;《假谲篇》:“魏武抽刀劫新妇”。以此证新妇为汉末、六朝常用的词,虽然有以后证前之嫌,但语言既有时代性,也有传统性,既有随时间移动的变异性,还有相对的固化性,如陈胜的朋友称陈胜“夥颐,涉之为王者沉沉矣”。夥颐即今之伙计(即朋友)。《汉书·司马迁传》:“仆以口误,重为乡党戮矣!”乡党即同乡,今仍流行[6]。所以,从惊后400年中,新妇一词必仍有出的。只是作者读书少而不及见也。如此一来,木牍中的“新负、妴”,便应是“新妇婉”了。《云梦》附录《残简》陪葬器物刻铭表,M6的素耳杯外底针刻烙印文字有“大女子妴”(108页),M7的里耳杯底针刻“大女子妴”(111页),M8里耳杯外底针刻、烙印“大女子妴”(124页),另一件耳杯外底斜刻、烙印“大女子妴”(125页),还有一件耳杯外底针刻“大女子妴”(129页)。这位大女子婉,与木牍上的新婉,应该是同一位,器物上的刻字应该是她所刻,不一定是“漆器制作者的名字”(72页)。这个名字之所以在四个墓中出现,正是婉作为新妇“视瞻丈人”的印记,或她为表孝心的奉献。多个墓中出现同一人的名字,也说明云梦这十余墓是一个家族墓地。当然,这点还可以讨论。婉是惊的新妇。惊结婚不久,便从军去打仗,演出了一幕新婚别,所以惊在远离千里之外,对婉的关切之情、异地相思全部流露在两件家信中了。有战争就有新婚别离的思念之苦,古今一例。黑夫与惊以后的情况,是不是收到了母亲的钱和物,他们是捐躯沙场,埋骨他乡,还是战后与家人团聚,夫妻相见共诉别离,均不可知,留下的是一连串的谜。
  四、小结
  云梦这两件木牍具有丰富的人文内涵。它们反映了秦统一战争中一个地方的两位战士缺衣缺钱,向家中求助的期盼和急切心情,对战争前景的无奈和无助状况,对新人的深切关爱和绵绵想念。它是当时底层士兵的真情表达。它也留下了社会一个方面的历史实物,无形地诉说着历史的另一个方面。它是十分形象的历史记忆。由于木牍本身的残缺以及个人知识的不足,这篇小文章中对有些问题还未说清,已经写出的还会有错,盼望有达者作出更为精辟的研究和论证。
  注 释
  [1] 《云梦睡虎地秦墓》编写组:《云梦睡虎地秦墓》第25页,文物出版社,1981年。下简称《云梦》。木牍释文标点未作改动。比如“用垣柏钱矣”后应为“。”号等,皆仍从之。
  [2] 安陆、淮阳地名亦见王恢《史记本纪地理图考》第63页、652页:“云梦最先当在今安陆县东南接云梦县界”,“淮阳国,故秦陈郡。”台湾编译馆出版,1990年。
  [3] 《通鉴胡注》:“此郢乃陈也”。《资治通鉴》记秦王政二十二年,李信攻鄢郢,破之。胡注“此郢乃陈也”。后李信败,王翦于二十三年,“取陈以南至平舆”,以后大破楚师,到二十四年(223)虏楚王,以其地置楚郡。秦王政才能游至郢陈。《资治通鉴》卷七《秦记》二第229~231页,中华书局标点本,1987年。
  [4] 扬雄:《方言》,上海商务印书馆缩印江安傅氏双鉴楼宋刊本,《四部丛刊》初编本。
  [5] 洪兴祖:《楚辞补注》卷第一,上海商务印书馆缩印江南图书馆藏明覆宋刊本《四部丛刊》初编本。
  [6] 张文立:《秦学术史探赜》第419~420页,陕西人民出版社,2003年。



秦始皇帝陵博物院2013/秦始皇帝陵博物院.—西安:陕西出版集团 三秦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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