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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放马滩秦简》校读记/三
王辉
三、标题
这里所说的“标题”,或称“篇题”,或称“章题”。
大约从战国中期以来,简牍帛书文字多有标题。其标题可分为不同的层级,概括一篇内容者为篇题(或称大标题),概括一篇内各章节内容者为章题(或称小标题)。标题的定名原则有概括篇章大义、标举主述事物,摘录内文首句、选取第一单元4类[1]。标题或书于简背,或书于正文首或末行。睡简篇题较少,章题甚多。放简篇题、章题甚少(不是没有),何双全先生《综述》将放简分作《日书》和《墓主记》(纪年文书)两大类,《日书》甲分作《月建》等8章,《日书》乙分作《月建》、《生子》、《门忌》、《牝牡月》……等20余章,章题多为自拟。《放秦简》将《日书》乙分作38章(不计《其他》),已有较大改进。
1.《日书》甲一至一二简定名“《月建》表”,一三至二一简定名“《建除》书”;《日书》乙一至一三简上栏定名《月建》,一四至二四简上栏定名《建除书》。
《日书》甲、乙这部分的内容基本相同,何先生原定名《月建》、《建除》。《放秦简》将前者改称《月建表》(乙种未加“表”字),将后者改称《建除书》(甲种“书”字在书名号外),标点又不统一,有失严谨。睡简《日书》甲乙都有相似内容,其甲标题有《除》、即《建除》之省文;又有《秦除》,即《秦之建除》之省。乙种标题有《除》,又有《秦》。放简《日书》甲、乙《月建表》、《建除书》内容与睡简《日书》甲之《秦》基本相同,后者即包含这两部分;与睡简《日书》乙之《除》内容也接近,只是建除日名目不尽相同。邓文宽先生早已指出,放简《月建》亦应称《建除》[2],不必再从《建除》中分出,他的意见似可采纳。
2.《日书》甲四三至七二简原定名《人月吉凶》,后有学者指出,所谓“人”字应改释为“入”,《放秦简》认可了这一意见,改标题为《吉凶》。又《日书》乙二五简至五四简相同内容。定名上栏为《方位吉时》,下栏为《地支时辰吉凶》、《吏听》。
这两章既然内容完全相同,标题按说也应该相同,不知何故甲篇作一章看,一个标题,乙篇作三章看,三个标题?
前者标题《吉凶》,实际内容却只有“吉”、没有“凶”,文题不符;再说《日书》大多言吉、凶,以《吉凶》为题既空泛,也未概括其主旨。《方位吉时》去掉“凶”字,加上“方位”,仍不知此是何种行为的“吉时”。李零曾指出,放简《日书》甲的“人月吉凶”,“属于出行的择日,列有每月30日4个主要时辰(旦、日中、昏、中夜)所之方向的吉凶”[3],可谓一语中的。值得注意的是,放简《日书》甲四二简上栏编绳下有界隔符号“▂”,下有“禹须臾行日”5字。应该说这5字就是下文的标题,也证明李零说的正确,可惜《放秦简》作者未曾留意到。放简标题虽罕见,但不是绝对没有,此殆其一。
甲篇四二简至六五简下栏文字《放秦简》归入《吉凶》,但四二简下栏界隔号“▂”下有“禹须臾所以见人日”8字,依上文所说,此8字即此章标题。《放秦简》所定的《吏听》,睡简名《吏》,二者内容基本相同,如放简《日书》乙三五简:“子,旦有言,喜,听。安(晏),不听。昼,得美言。夕,得美言。”放简《日书》甲五四简全同。睡简《日书》甲一五七简正:“子,朝见,有告,听。晏见,有告,不听。昼见,有美言。日虒见,令复见之。夕见,有美言。”文字稍繁,点明子日吏早上去见上司,报告上司,上司听从……放简有节略,以致不明白何人告何人事。所谓《吏》,也只是《吏见人》的省略。放简抄写时代早于睡简,按说文字应前者繁,后者简,今反是。推测睡简、放简《日书》都抄录或摘录自另一个更早的本子,放简抄录者态度远不如睡简抄录者认真,或断章取义,多省标题。《吏听》之“听”不是“吏”的行为,而是其上司的行为,二者不宜连用,与“吏”相连的行为是“见人”。《禹须臾所以见人日》标明主旨为“见人”,省略了主语“吏”,“禹须臾”只是行的方式,所以这个标题也不规范。
3.《日书》甲六六—六七简下栏:“禹须臾行,不得。择日出邑门,禹步三,向北斗质,画地,视之曰:‘禹有直五横,今利行,行毋(无)咎,为禹前除。’得。”《放秦简》将此与四二简下栏“禹须臾所以见人日”、七三简上栏“目龙日秉不得”、下栏“凡可塞穴置(窒)鼠溉(塈)囷日,虽十二月子,五月六月辛卯,皆可以为鼠”同名为《禹须臾》,不确。简六六—六七下栏说的是,既择行日之后的禹步之法,宜定名《禹步》。七三简上栏“目龙(忌)日”可作标题,下栏宜定名《塞鼠穴》。简四二下栏8字为另一标题,详见上节。
4.《日书》乙五六至六五简中、下栏文字讲一年中十二个月中各月昼、夜长短,如:“正月日七夜九。……十二月日六夜十。”放秦简定名为《昼夜长短》。单就此十简看,这样定名,似乎是对的。但在睡简《日书》甲中,相似内容却称《岁》,云:“刑夷、八月、献马,岁在东方,以北大羊(祥),东旦亡,南遇英(殃),西数反其乡。……”岁即岁星(木星),它一年十二个月在天上不同方位,古人以之卜人事吉凶。古人分一昼夜为16等分,亦与岁星运行有关。《论衡·说日》:“儒者或曰:‘日月有九道,故曰日行有近远,昼夜有长短也。’夫复五月之时,昼十一分,夜五分;六月,昼十分,夜六分;从六月往至十一月,月减一分。此则日行月从一分道也。岁,日行十六道也,岂徒九道?”放简此章实际上是摘录《岁》的部分内容,故仍应称《岁》。
5.《日书》乙九五至一〇四简上栏,定名《四废日》,说:“记述春夏秋冬四季中八个不吉利的日子及其禁忌。”按此章云:“……夏三月,啻(帝)为室,利午,杀未,四废壬癸。……凡四时啻(帝)为室日殹,不可筑大室内,大人死之……筑宫垣,孙子死。筑外垣,牛马及羊死之。……四废日不可为室屋内,为囷仓及盖。……”睡简《日书》甲《啻(帝)》有相似内容,如:“夏三月,啻(帝)为室寅,剽午,杀未,四废壬癸。……凡为室日,不可以筑室。筑大内,大人死。……筑外垣,孙子死。筑北垣,牛羊死。……四废日,不可以为室、覆屋。”所谓《帝》,也是标题的节略。此章内容记春、夏、秋、冬四季上帝筑室、击人、杀生及四废日的禁忌。“四废日”的选择只是此章的极小一部分内容,不宜径作标题。依据主要内容,此章可定名《帝》或《帝为室》。
6.《日书》乙一〇三至一一四简下栏原定名《死忌》,以为:“记述一年诸月死者所忌。”
按人之死亡,随月随日有之。死者无法择日,故亦无所谓“忌”。简文云:“正月壬子死亡。二月丑丧。……十一月戌疾丧。十二月癸亥死亡。”只说某月某日死丧,未说明因何致死。睡简《日书》甲《行》云:“凡且有大行、远行若饮食、歌乐、聚畜生及夫妻同衣,毋以正月上旬午,……凡是日赤啻(帝)恒以开临下民而降其英(殃),……有为而遇雨,命曰央(殃)蚤(早)至,不出三月,必有死亡之志至。”又《归行》:“凡春三月己丑不可东,……百中大凶,二百里外必死。”睡简《日书》乙《行者》:“远行者毋以壬戌、癸亥到室。以出,凶。”两相对照,知放简此章所说为远行之忌日或凶日。一〇八简“六月丁巳死亡”6字上有“·”号,再上有“·远”;一〇九简“七月戊午死亡”6字上有“·”号,再上有“·行凶”。我以为“远行凶”正是此章标题。
7.《日书》乙一四七至一五一简为鸡、彘、羊的忌日与吉日,定名《畜忌》,如:“鸡忌:辛巳,庚辰未,卯、寅,戊戌,丁亥。吉日:乙巳,丙戌、辰,庚午,辛巳。”“羊忌:壬辰、戌,丁酉,癸亥、未,乙巳,丙申。吉日:辛已、未、卯,庚寅、辰。”睡简《日书》乙有相似内容,标题分别为《马日》、《牛日》、《羊日》、《猪日》、《犬日》、《鸡日》。放简这几章有畜之忌日,也有吉日,宜如睡简之例,分称《鸡日》、《彘日》、《羊日》、《□日》。最后一条内容是:□未,丙午,□□,甲午,乙卯,巳,丙戌,壬辰,癸卯,五寅。吉日:乙巳、未、亥,甲午、乙未、丑,丙辰,丁亥。是《马日》或《犬日》之一,疑不能定。
同样的理由,《日书》乙一四五简上栏“衣忌:丁酉,……吉日:辛巳,……”亦宜改称《衣日》;一四六上栏“井忌:已巳……吉日:乙丑,……”宜改称《井日》;一五三简“卜忌:丁未,……吉日:乙丑,……”宜改称《卜日》。
8.《志怪故事》何双全先生原称《墓主记》,说:“内容为一名为丹的人因伤人而弃于市,后又死而复活,同时追述了丹过去的简历和不死的原因。”李学勤先生称作“志怪故事”,认为“所记故事颇与《搜神记》等书的一些内容相似”,“放马滩简中这则故事,情节不如《搜神记》的曲折,但仍可视同这类故事的滥觞”。《放秦简》改标题为《志怪故事》,说:“全文以谒书形式陈述,似上呈文书,有纪年,有职官,有事由。……视故事内涵情节,现定为《志怪故事》,但它仍与一号墓主有内在联系,不能完全视为与其毫无关系的传说神话,因为它的葬俗也比较特殊,必有缘故。”既接受了李先生的正确意见,而又有所保留。
李先生说:“研究中国古典小说的著作,对六朝小说有志人、志怪之分。志人小说叙述著名人士的言行,志怪小说则汇集神异鬼怪的故事。志怪小说导源于早期神话传说,而以晋代张华的《博物志》、干宝的《搜神记》等为其代表,后来成为中国小说的一种传统。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是这种小说的集大成之作。”[4]李先生所说的“志怪小说”或“志怪故事”,只是这类小说、故事的特点,是一个大的类别。至于志怪小说故事的每一则具体故事,仍可据事主或内容命名,如旧题陶潜《搜神后记》第一则“丁令威,本辽东人,学道于灵虚山。……”后人或标题《丁令威》;第五则“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后人或标题《桃源记》、《桃花源记》。《聊斋志异》的每则故事也都各有其标题,如《促织》、《席方平》、《阿宝》之类。李先生称放简这则故事为“志怪故事”,但并未加书名号。《放秦简》给“志怪故事”加上书名号,看作标题,显然不妥。若据事主命名,我以为这则故事以《丹》或《丹记》作为标题,才比较确切。
丹的身份,学界有不同看法。多数学者认为,丹即放马滩一号墓的墓主,一位日者。《放秦简》云:“最大的一号墓(墓主)可能是士一级人物。”雍际春先生说:“墓主是一位长于天文地理、律历、卜筮和择日建除,精通术数的日者或方士。墓中随葬有两部《日书》,且与毛笔等物置于棺内墓主的头部右侧,再结合椁之间放的算筹、木尺、木棰、木匕等物,当都是占筮卜卦有关的用具,这也说明墓主的身份是日者。”[5]祝中熹先生说:“木板地图置于头箱中,应当是墓主生前绘制以备自用的。图中许多河谷注明了里数,除大量标示地名外,还多处标有‘松刊’……等字,显然是为曾经其地而作的提示语。以占卜术和堪舆术谋生的术士们……需要周游各地,深入民间,在聚居人口比较稀少而河流山林众多的地域,使用地图来辅助记忆,是十分必要的。”[6]
墓主日者丹自记其经历,不用实录,而故作神异离奇,不是没有原因的。《史记·日者列传》:“世皆言日:夫卜者多言誇严,以得人情。”日本泷川资言《考证》:“王念孙曰:严读为譀。《说文》:‘譀,诞也。’‘誇’譀也。’《广韵》引《东观汉记》:‘虽夸譀犹令人热。’犹言夸诞。此谓卜者多言夸诞以惑人。”以夸诞的话迷惑人,这是秦汉时一般人对日者的观感。编造荒诞身世,当是丹向世人自抬身价的手段。今日影视明星之自我炒作,恐应奉丹为鼻祖。
将此则故事标题为《墓主记》也不是不可以,但遵照志怪故事小说标题通例,以作《丹》或《丹记》较好。
附记:此文作于2010年初,适逢秦始皇帝陵博物院征文,即付与。一年多来,听说拙文的某些意见也有网上论文提出,这是学术界的正常现象,所谓“不谋而合”而已。我自己不大上网,未能一一拜读相关论文,但即使见解相同者,论述也未也完全一样。拙文仍依旧貌刊出,特此说明。
注释
[1]林清源:《简牍帛书标题格式研究》第53页,台北艺文印书馆,2004年。
[2]邓文宽:《天水放马滩秦简<月建>应名<建除>》,《文物》1990年第9期。
[3]李零:《中国方术正考》第157页,中华书局,2006年。
[4]李学勤:《放马滩简中的志怪故事》,《文物》1990年第4期。
[5]雍际春:《天水放马滩木板地图研究》第35页,甘肃人民出版社,2002年。
[6]祝中熹:《甘肃通史·先秦卷》第455页,甘肃人民出版社,2009年。
秦始皇帝陵博物院2011/秦始皇帝陵博物院.—西安:陕西出版集团 三秦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