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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兵马俑研究/“项羽焚烧秦俑坑说”质疑

刘占成


  按语:该文发表于《秦文化论丛》(第十二辑)。自从1978年参加秦兵马俑坑考古发掘工作以来,笔者一直在寻找项羽焚烧秦俑坑的证据,但愈找愈感到项羽焚烧秦俑坑说值得怀疑,特别是项羽大军入坑破坏焚烧的“入坑口”始终找不出来,于是就撰写了这篇论文,从六个方面否定了项羽焚烧秦俑坑这一传统的流行的说法,想还项羽一个公道。提示研究者需开阔视野,可从其他方面去考察秦俑坑被火烧的历史真相及其原因。
  20世纪70年代,中国考古学家的铁铲惊醒了在骊山脚下沉睡了两千余年的古代文明——秦兵马俑。历经风雨的秦始皇陵,曾上演了一幕幕的人间悲欢离合,而兵马俑的发现,仿佛使它又发出了悠久的历史回声。
  1974年以来,在秦始皇陵以东1.5公里处,相继发现了三个兵马俑从葬坑①,经过考古学家的试掘、发掘和清理,发现一号坑全部遭到火焚,二号坑遭到局部焚毁,三号坑系自然塌陷。面对一、二号坑的块块红烧土和条条木炭遗迹,人们不禁要提出:谁是焚烧秦俑坑的元凶?有权威专家通过研究和论证,根据有关文献的只言片语的记载,提出“项羽焚烧”说。这一结论,看似该解决的问题得到了解决。加之秦俑环幕电影中项羽大军手持火把进入俑坑中破坏的直观宣传,另有专业知识缺乏的部分导游的绘声绘色的讲演,“项羽就是凶手”似已成铁案。然稍稍用心按之,就会发现秦俑坑焚烧之因至今仍是迷雾团团,疑窦连连,霸王项羽背黑锅实在有冤。由于笔者多年来亲自参加兵马俑坑考古发掘和研究的缘故,二十多年来,一直对“项羽焚烧秦俑坑”存疑于心,在今天“项羽焚烧”说大有市场,甚至众口一词的情况下,就更需要我们仔细分析,还项羽一个清白。
  对史料记载的分析与研究
  假若没有相关的文献记载,任何人也不会盲目地去推断“项羽焚烧秦俑坑”。也就是说,“项羽焚烧秦俑坑”说,并不是毫无缘由。那么,究竟文献史料中又是怎样的记载呢?是否从文献记载这一前提中就能得出“项羽焚烧秦俑坑”的结论呢?如果我们对这些文献资料进行一些梳理,论证它的合理与否,就应当有助于研究的进一步深入,或许从中还可以得出一些新的认识。
  下面,我们不妨将有关文献记载罗列如下:
  1.《史纪·高祖本纪》:“楚汉久相持未决,丁壮苦军旅,老弱罢转饷。汉王项羽相与临广武之间而语。……汉王数项羽曰:‘……怀王约入秦无暴掠,项羽烧秦宫室,掘始皇帝冢,私收其财物,罪四。’”
  2.《史记·项羽本纪》:“居数日,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
  3.《汉书·刘向传》:“骊山之作未成,而周章百万之师至其下矣。项籍燔其宫室营宇,往者咸见发掘。其后牧儿亡羊,羊入其凿,牧者持火照求羊,失火烧其藏椁。自古至今,葬未有盛如始皇者也。数年之间,外被项籍之灾,内离牧竖之祸,岂不哀哉。”
  4.《水经注·渭水注》:“秦始皇大兴厚葬,营建冢圹于骊戎之山……奇器珍宝,充满其中。……项羽入关,发之,以三十万人,三十日运物不能穷。关东盗贼,销椁取铜,牧人寻羊烧之,火延九十日不能灭。”
  5.《三辅故事》:“六年之间,为项籍所发,牧羊儿堕羊冢中,燃火求羊,烧其椁藏。”(《太平御览》四十四引)
  6.《三秦记》:“秦始皇葬骊山,牧羊童失火烧之,三月烟不绝。”(《太平御览》八百七十一引)
  7.《皇览》:“关东贼发始皇墓,中有水银。”(《太平御览》八百一十二引)
  8.[清]袁牧《始皇陵咏》:“生则张良椎之荆轲刀,死则黄巢掘之项羽烧。”
  还有其他一些文献,也有内容大致相同的记载,都说的是关于秦始皇陵被破坏的情况。
  以上所引八条,其中有六条都点了项羽的名。《史记·高祖本纪》中关于项羽盗掘秦始皇陵的记载,是通过刘邦之口,在两军阵前责骂项羽的话,其可信程度有多大,是要打问号的。《汉书·刘向传》中的记载,是刘向在其请罢汉昌陵的上疏中,对始皇陵遭毁坏的陈述。《水经注》的记叙,说得具体而生动,似乎郦道元在现场亲眼目睹一样。始皇陵地宫内珍宝再多,也应有个定数,以三十万的人力,何以“三十日运物不能穷”?显然,文献记载内容不一,时代愈晚愈详细,可信度愈低。
  首先,在对文献原文进行分析和研究之前,能够肯定的一点是,不管是《史记》《汉书》《水经注》,还是其他文献的记载中,都没有只言片语关于项羽焚烧或破坏秦俑坑的内容。也就是说,既是依这些文献为前提,提出“项羽焚烧秦俑坑”论点的依据,也是间接的,并不是确凿的直接证据。研究者认为,文献中有项羽掘始皇帝冢,由此推断项羽掘秦俑坑;文献中有项羽烧秦宫室营宇,由此推断项羽火烧阿房宫——项羽既烧了阿房宫和秦始皇陵,那么,项羽也就焚烧了秦俑坑。这样的推断和对文献的理解,是值得进一步商讨的。因为历史的记载是否等同于历史,永远都需要我们去探索,它虽然可以帮助我们去理解,可以带给我们启示,可以引发我们思考,但我们只能把它作为研究的一种参考,而不能作为判断的直接依据,更不能作为最终的结论。对于研究者来说,任何一个学术观点出发的前提成立与否,决定着整个观点框架的合理性。
  司马迁写《史记》时,距秦始皇入葬仅百余年,如果项羽掘陵烧其藏椁属于事实,那么,毫无疑问,这也是一桩十分重大的历史事件。但这样重大的历史事件,我们在《秦始皇本纪》和《项羽本纪》中却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和只言片语,只是在《高祖本纪》中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这对一个被公认能秉笔直书的史学家司马迁来说,这难道不奇怪吗?这只能说明,当时项羽掘始皇陵还不是事实,或者是有一些传闻,但并没有得到证实。到了班固写《汉书》时,传闻可能越来越多,越来越详细,但也只是说“往者咸见发掘”“牧儿亡羊,羊入其凿,……失火烧其藏椁”,虽说也有“项籍燔其宫室营宇”“外被项籍之灾”的记录,却仍未提及项羽掘陵之事。只有六百年后的郦道元在《水经注》中,才明确说是:“项羽入关发之,以三十万人,三十日运物不能穷”。显然,时代愈晚,传闻添枝加叶、以讹传讹、人为夸大的成分愈多,与事实出入也就愈大。若真的“以三十万人力运物三十日”,秦始皇陵岂不早就成了一座空墓,事实是不是这样呢?
  20世纪60年代以来,陕西的文物考古工作者,对秦始皇陵进行了大规模的地面勘察和考古钻探工作,在秦陵区留下了几十万个探孔。通过调查勘探,发现秦始皇陵墓上的封土土层没有被掘扰破坏现象,也没有发现封土局部下沉的迹象。这就从考古角度否定了项羽大军大规模揭顶开挖的可能性。至于利用传统的盗洞盗墓情况,目前在秦陵西侧仅发现了2个直径不足1米,深不到9米的小盗洞,盗洞既未能接近地宫,深度又浅,实在无法与有关文献记载相吻合,显然非当年项羽30万人破坏行径所为。1980年冬,秦俑考古队在秦始皇陵西侧,出土了2乘大型彩绘铜车马②,铜车马陪葬坑属陵西墓道的一个配房,位于原封土之下。若当年项羽大军掘开了始皇帝冢,那陪葬精致的铜车马今天还会安然无恙吗?1983年,我国自然科学工作者应用勘察地球化学成分中的汞含量测定技术,对秦始皇陵封土中的汞含量进行了直接测定③。测定表明,在125,900平方米的始皇陵封土中,有一个范围约1,200平方米的强汞异常区。异常区中,不但汞含量高,而且分布集中、有规律。这一测定结果,不但证实了《史记·秦始皇本纪》秦陵地宫中“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的记载,而且也是对项羽盗掘始皇陵的一个否定。因为汞具有蒸气压最高、挥发性最强的特点,如果陵墓内确实遭受过项羽三十万大军的劫掠和火焚,那么,墓内的汞早就已挥发散尽,就不会形成今天封土中仍有规律分布的汞异常区。
  通过以上论证,文献记载项羽凿盗秦始皇陵是事实与否,是值得我们怀疑的悬案。也就是说,在项羽焚烧秦俑坑的研究中,得出这一结论的文献记载项羽掘始皇帝冢的前提本身,恰好并不一定成立。那么,在这一并不成立的前提下得出的结论,就不能说是可靠的了,所以不能让人信服。最近,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所研究员、秦阿房宫考古工作队领队李毓芳先生,根据在阿房宫遗址考古工作中未发现红烧土的情况,不是对项羽火烧阿房宫提出了质疑吗?④原来,文献中也只是说,项羽烧秦宫室,并没有说项羽烧阿房宫。道理亦然。我们究竟是用考古发现去证明文献的记载,还是依靠文献记载来解释考古发现?涉及考古材料和文献记载,究竟谁更根本,谁更原初?谁更接近“历史事实”?对于历史研究者来说,如果仅仅局限于考古材料,或者不能恰当地运用、合理地看待文献资料的作用,那么,对考古现象的解释和得出的结论,将是极其有限的,甚至是谬误的。
  秦陵从葬坑焚烧概况及对问题的分析
  目前,经过考古钻探、试掘、发掘,在秦始皇陵区共发现类别不同的大小陪葬坑180座,其中,陵园之外104座,陵园内76座。随着工作的进展,这个数字还会有所增加。这些陪葬坑中,经试掘或发掘后,能确认曾被火焚的有6座,经钻探,发现坑内有红烧土及炭迹堆积。据有关资料,推测可能经火焚塌陷的有5座⑤,所占比例约6%。被确认遭火焚的6座陪葬坑分别是:一号兵马俑坑、二号兵马俑坑、动物坑、铜禽坑、百戏俑坑、石铠甲坑。前四坑位于陵园之外,后两坑位于陵园内外城之间。钻探发现有红烧土与炭迹的坑是:秦陵封土西侧的一、二号坑,封土南侧的一、二号坑,陵西内外城垣之间的十字形陪葬坑。值得一提的是,这些陪葬坑全属秦始皇陵区的大中型陪葬坑。面对这么多不同位置不同内涵曾遭火焚的秦陵陪葬坑,需要分析提出的问题是:(1)这些陪葬坑难道都是被项羽一一烧的吗?(2)陵区其他的陪葬坑,项羽为什么不烧?(3)陪葬坑是怎样焚烧的?(4)除过项羽之外,是否还存在其他人为破坏焚烧的可能性?⑤除过人为之外,是否还存在其他原因或因素?如果一见木炭,就是被火烧了,被火烧了,那点火人就是项羽。这么一个简单的逻辑推断是揭不开秦陵陪葬坑被焚烧之谜的。
  关于秦陵陪葬坑焚烧的概况,简报、报告大多语焉不详。好在笔者或亲自参加发掘清理,或亲临现场考察,对情况比较了解。现把能够确认的6座陪葬坑的焚烧情况罗列如下:
  一号兵马俑坑14,200平方米全部遭到火焚。棚木木炭遗迹保存完整,有些立柱上半部也变为木炭,夯土隔墙上普遍可见红烧土,还有较多被烧结变硬的红烧土块,红烧土块厚度可达30~50厘米。部分坑壁被烧成红褐色。⑥
  二号兵马俑坑总面积约6,000平方米,局部遭到火烧,被烧面积可达30%~40%。被烧部分木炭遗迹清晰,隔墙局部可见红烧土,被烧结的红烧土块较少。⑦
  动物坑300平方米全部被大火焚烧,烧得相对严重。坑壁被火烧成陶灰色,填土有的被烧结呈炉渣状,发现大量的红烧土块,立柱、棚木等木构件都变为凌乱的木炭遗存。坑内有的陶俑被烧变形。⑧
  铜禽坑925平方米全部被大火焚烧,烧得相对比较严重。⑨坑壁被烧成坚硬的青褐色;发现较多的红烧土,红烧土块不算太多;棚木、立柱、厢板成为黑木炭;棚木木炭遗迹保存完整,一根根非常清晰,从木炭断面可看到树木的年轮。坑内有的青铜禽发现有被烧熔化现象。
  百戏俑坑面积约700平方米全部被焚烧。坑内的棚木、铺地木、地栿、厢板,均变为炭迹或朽迹。棚木炭迹保存较好,从炭迹可测量出棚木的直径、长度,甚至从其木纹可判定树种所属。经火烧后的坑内填土,有的已变成红烧土硬块,从红烧土硬块上可看到大量的席纹印痕。⑩
  石铠甲坑总面积13,000多平方米,根据试掘情况来看,应属全部被大火所烧,是诸坑中烧得最严重的。棚木之上普遍存在有一层厚20~30厘米的红烧土,红烧土被严重烧结,形成坚硬的大块,很多已呈炉渣状。经测定,其最高烧结温度达到1,260℃左右。坑内的棚木、立柱、厢板、铺地木等除极少局部腐朽外,其他全变为炭迹。坑底极少数石铠甲甲片被烧成白色粉末。(11)
  从以上被火焚烧的从葬坑来看,有的被烧得严重,有的被烧得不太严重,有的全部被烧,有的局部被烧。然而,不管是烧得严重不严重,是局部还是全部烧,被火烧过的木质材料,都变成了木炭遗迹,木炭保存比较完整。面对坑内的木炭遗存和红烧土块,目前,我们还没有有效的可供参考的考古材料和文献资料,用来推导出是谁焚烧、怎样焚烧的证据和结论。对于这一现象,我们只能去不断地研究它。通过研究和发现,去一点点地、尽可能地寻找接近我们所希望知道的那个“历史真实”。如果轻易地得出项羽焚烧的结论,显然是不够严谨的。因为陪葬坑好多基本的矛盾现象,至今都没有得到合理的解释。例如,文献记载项羽攻入关中的时间是公元前206年,时值秦始皇入葬已4年,从葬坑都是密封的,坑内不管是当时修建的还是以后进水,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积水现象。也就是说,坑内是一个阴暗潮湿、缺氧的环境,在这样一个环境中,在地下深埋4年之久的直径几十厘米的大木材能否轻易被点燃,这本身就是一个大疑问,如果点燃了,那是怎样点的?是否还借助有其他助燃物质?另外,对于当时并没有封土标志的各个从葬坑,项羽是怎样知道,或找到每一个坑的具体位置的?其三,项羽有时间一个个地去从葬坑破坏、焚烧,为什么不组织力量直接去挖秦始皇陵?难道他不知道,陵墓中的宝贝比这从葬坑中的东西要珍贵得多、多得多?不管是为了挖宝,还是为了复仇,发掘秦始皇陵都应是最佳的选择。而事实上如前文所述,这种可能性也并不大。其四,从葬坑中棚木变为木炭且保存原木材形状,说明燃烧并不充分,但坑内被烧炼结渣的大块红烧土和被烧烤成褐青色的坑壁壁面,又显示着当时燃烧时间长、温度高,矛盾不知作何解释?其五,如果大火能把填土烧流结渣,那对坑内的其他伴随物而言,应该是玉石俱焚,仅见个别的陶俑变形、极少数石甲片变为白粉末等,还是不能合理解释坑内高达1,260℃的高温现象的,因为经测试的陶俑烧成温度仅为950℃~1,050℃。其六,大火能将坑内填土烧炼结渣,绝非建坑所用的几根棚木燃烧温度所能达到,火势之大,温度之高,必有某一种助燃物质,虽然这种物质,目前我们还不大清楚。矛盾种种,要想一下子找到确切的答案,难度还是很大的。需要指出的是,根据现有的材料而提出的项羽焚烧说的解释的可能性并不是唯一的,它应该还存在着其他不同原因或相关因素的可能性,否则,以上的矛盾现象就更无法解释。这就需要我们不断地去进行质疑、研究,在质疑和研究中去找寻尽可能合理和可靠的解释。
  项羽焚烧秦俑坑悬疑
  通过对秦陵从葬坑的试掘和发掘,我们发现秦代从葬坑形制的特点是由隔墙、过洞、开间、斜坡门道组成的地下土木结构建筑。而斜坡门道是出入坑内的最便捷通道。兵马俑坑都经过了较全面的正式发掘,种种考古迹象并没有表明,俑坑是项羽烧的,反而留下了不是项羽烧的六大悬疑。
  悬疑一:没有发现项羽大军进坑的入坑口。按理,项羽来此破坏秦俑坑,应该是有组织有计划的破坏,从斜坡门道进入坑内,当是最佳途径。但从清理的俑坑所有斜坡门道来看,一是门道内的填土属没有经过扰动的原初状态;二是每个门道的封门木遗存都保存完好,连封门木外侧的三根挡木遗迹都非常清晰。也就是说,项羽没有从俑坑的斜坡门道进入,如果连坑内都进不去,那放火就无从谈起。还有一种可能,项羽会不会挖开坑顶而进入呢?既然没有从门道进入,那挖开坑顶,破坏俑坑建筑,从上而下是可以进入的。但一号兵马俑坑平面上没有发现盗洞,坑顶部的棚木遗迹,不管是炭迹还是朽迹,都保存完好,没有发现移位或被砍断现象。二号坑倒是发现了两个盗洞,直径不足1米,显属民间的个人行为,根本无法与一个集团大规模的破坏相联系。另外,当时坑顶距坑底深约5米,若从坑顶挖洞跳下去破坏,再放火焚烧,那洞口本身就成了出烟通风口,破坏者的逃生不也成了问题?
  悬疑二:没有发现“多米诺骨牌”效应。退一步讲,若项羽进入了坑内,当时,坑内兵马俑军阵排列整齐,一列列,一行行,布局密集,对破坏者来说,行动空间形成障碍,他们势必会推倒或蹬倒陶俑,这样必然会出现陶俑依次一个压一个的叠压现象,即“多米诺骨牌”效应。奇怪的是,本应普遍存在的现象,在一、二号坑中却难以找到。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由于坑顶下塌而形成的压力,使兵马俑东倒西歪的自然现象。
  悬疑三:没有发现兵马俑身上的打击点。进入俑坑,对破坏者来说,暴力倾向是不可避免的,打砸兵马俑也在情理之中。若此,一定数量的兵马俑身上必然留下破坏者使用暴力的痕迹,即打击点。事实是怎样的呢?笔者在秦俑坑从事考古发掘、清理、研究二十余年,至今还没有看到一件陶俑或陶马身上有打击点。虽然有的业务人员发现有打击点现象,但起码说明,兵马俑身上的打击点是极少和罕见的。这与项羽大军进坑大打、砸、抢的情景是十分不吻合的。
  悬疑四:没有发现破坏者的足迹。发掘情况表明,秦俑坑被焚烧之前,曾多次进水,一号坑坑底砖铺地面上普遍形成厚约20~40厘米的淤土层。若项羽大军进坑破坏,在此暂且不说30万人,少说几十个人上百人吧。他们在坑内打砸烧抢,在淤土层上必然留下深浅不一、大小不等的脚窝或脚印。然而,不管我们怎样仔细清理和寻找,仍然没有发现这些足迹的存在。难道导演这场闹剧的项羽,还会想到事后消灭他们作案的证据吗?
  悬疑五:坑内文物的移位和缺失并没有那么严重。不可否认,兵马俑坑中有部分小件文物有移位现象,如车饰件,马佩饰件,陶马的马耳,马尾,陶俑的手,发髻等,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个别兵器如铜剑有残断和缺失现象,有的可见剑首而不见剑身,有的只见剑尖而不见另一段。这么一些现象,我们恐怕还不能描绘成是大规模的盗劫、是与大的社会和政治变革相关吧?这里面还有这么一些问题需要我们考虑,一是当时放置兵马俑时,给兵马俑配备的小件是否有零落情况?二是当时是否给每一个兵俑都配备了兵器?三是俑坑顶部塌陷时,个别兵马俑的身体部件是否被砸飞离位?四是这些现象的形成,不一定非项羽莫属,随便进入坑内几个什么人都可以做到。从发掘情况来看,相当数量的兵器并没有被盗,而且是比较有规律地保存在原地。例如,弓弩和成束的青铜箭镞大多出在弓弩手陶俑的身旁,铜铍集中出在长铍手(头戴介帻陶俑)的身旁。车马器主要出土在战车遗迹周围。据不完全统计,在一号坑东部前五方2,000平方米的发掘清理中,出土完整的青铜长剑17件,吴钩2件,铜矛5件,铜戟4件,铜戈1件,铜铍16件,成束的铜镞280余束(每束约100支),零散的铜镞10,896支以上,弓弩遗迹132处,铜弩机158件。金质、铜质、石质、骨质等车马器不计其数(12)。这一切,难道会是项羽大规模破坏和掠夺的残留吗?残留应是所剩无几,而不是数量如此可观。特别是坑内的兵器,全为实战兵器,甚至代表了当时最先进的兵器门类。作为军事组织性质的项羽大军,如果进入坑内,这些兵器难道不是他们重点掠取的目标,岂能把到口的肥肉弃之而离去?虽然目前出土的兵器数量还很难与兵俑的个体数量等同起来,但仅此就说是项羽的破坏,从历史和考古角度都显得证据不足。
  悬疑六:完整的棚木木炭遗迹不好解释。在一、二号坑发掘清理出的棚木木炭遗迹非常完整,从木炭遗迹,不但可分清棚木的根数,而且每根的直径、长度都可通过遗迹测量出来,甚至还可从木炭的剖面看出木材的年轮。棚木木炭遗迹没有发现凌乱或折断现象,遗迹随着隔墙过洞的起伏而随弯就弯,处位是在距坑底砖铺地面以上2~3米的填土上。若是项羽进坑焚烧,能形成如今如此完整的棚木遗迹吗?回答是否定的,因为按照项羽焚烧说,当年项羽来时,俑坑还没有塌陷,项羽进入俑坑,在俑坑的空间中举火引烧棚木,棚木燃烧后,从外向内,木灰必然会飞落;又由于棚木上部几米厚的封土压力,棚木势必会被折断而塌落坑中,而且木炭遗存自然会直接落在坑内的淤土层上或没有淤土的砖铺地面上,无论如何是不会形成如今如此完整的棚木遗迹的。就这一点来讲,秦俑坑焚烧问题.带给人们的思考肯定是沉甸甸的,对项羽焚烧说提出质疑,无疑是学术研究中认识上的进步。
  秦陵其他被火烧过的从葬坑,也都程度不同地存在着与秦俑坑相同的悬疑现象。这些现象不管是人为的,还是自然的,抑或其他因素,都不是项羽焚烧的一句话所能了结的。只有通过更全面深入的研究,通过模拟考古试验,通过科学测试,以及其他相关学科的综合考察,才能得出与历史事实相符的结论。
  秦陵从葬坑焚烧之因仍是个谜
  通过对秦俑坑悬疑现象的分析,事实上,我们已否定了项羽焚烧秦俑坑及其他秦陵从葬坑。但是,秦俑一、二号坑和其他被火烧过的秦陵从葬坑中的木炭、红烧土等,又用铁一般的事实说明,它们确实被一场大火所烧过。排除了项羽,那么究竟又是谁放的火、烧的坑呢?除项羽焚烧说之外,学界还存在着几种同时并存的解释,如程学华先生曾提出“秦人自焚说”,李鼎铉先生提出了“牧童放火说”,姜开任先生提出“沼气燃烧说”等,不同认识,见仁见智。
  秦人自焚说,相对而言,是一个比较好的解释。从考古材料看,秦陵从葬坑很像是相同的人,在相同的时间,用相同的方式焚烧的。另外,在古代中国人的思想观念中,认为人类阳间的东西,只有经过火烧,才能转化到阴间去。尽管自焚说存在着合理的成分,并不足以说明秦陵从葬坑就是秦人自焚的。其中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是,包括三号兵马俑坑在内的其他一些从葬坑为什么没有被烧?二号兵马俑坑的有关考古迹象,也证明了二号坑也不是当时焚烧的。如二号坑西南部秦末汉初的两个盗洞,坑内的过洞封木有被盗掘者砍剁的迹象,说明盗掘时,坑内木材完好,并没有被焚烧。另外,在二号坑第七过洞东数第二十六号棚木、第十七过洞东数第十三号棚木,我们还发现了陶俑的俑头从棚木中穿出的情况,说明这些棚木是腐朽以后才塌落的,如果棚木没有腐朽,要么它砸掉俑头,要么它从俑头上滚落,无论如何俑头是不会穿棚木而过的。这一现象本身,不但是对自焚说,同时也是对项羽焚烧说的历史挑战。
  “牧童放火说”的合理性在于,秦陵从葬坑包括兵马俑坑,都是在坑出现千疮百孔的情况下才着火的。但这一观点却解释不了放羊娃的一把火怎能烧了那么多的从葬坑?怎能烧得如此普遍和彻底?
  “沼气燃烧说”视野开阔,对从葬坑燃烧得这般严重、彻底,倒是一个很好的注释,但缺乏从葬坑能够产生沼气条件的科学论证。
  所以,对秦陵从葬坑的焚烧问题,现下,我们还不能去追求一致和最终解释的目标。因为考古学研究中,哪怕是合理的解释也不是唯一的,解释没有终结,考古学的研究应是永远开放的。
  回过头来,我们再看一下“项羽焚烧说”。前文我们说,项羽既没有掘秦始皇帝陵,也没有烧秦俑坑,难道他在秦陵的破坏活动没有留下一点儿蛛丝马迹吗?回答是否定的。作为楚国贵族出身恃功好强的项羽来说,秦的统一,楚的灭亡,这种国破家亡的仇恨,在他幼小的心灵深处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他无时无刻不想“取秦而代之”。他到关中的洗劫烧掠行动,除军事目的外,肯定也有复仇心理的驱动。在咸阳烧秦宫室后,对秦始皇陵园的破坏也在所难免。《汉书·楚元王传》:“骊山之作未成,而周章百万之师至其下矣。项籍燔其宫室营宇,往者咸见发掘。其后牧儿亡羊,羊入其凿,牧者持火照求羊,失火烧其藏椁。自古至今,葬未有盛如始皇者也,数年之间,外被项籍之灾,内离牧竖之祸,岂不哀哉!”说的就是陵园地面建筑被夷毁的情况,“外被”一词用得何其恰当。考古工作者在陵园的寝殿、便殿、园吏寺舍、内外城门阙、角楼等遗址上发现的红烧土、木迹炭灰等,应是项羽在秦始皇陵园发泄私愤、放火破坏的遗证。再根据《史记·项羽本纪》中的“居数日”“收其货宝妇女而东”,项羽在关中应是住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既不可能挖开秦陵地宫,也不可能从容地去一个一个破坏焚烧秦陵从葬坑。所以,就目前的材料而言,项羽对秦陵地面建筑的破坏,还不能与对主陵本身的破坏,以及对附属从葬坑的破坏画上等号,由此及彼的推断也缺乏科学的依据。
  考古学对历史学而言,历来都是用来证实历史、纠正历史的一门学科。如果仅靠文献就能对某一学术问题断然下结论的话,那考古工作和考古研究不就显得多余和毫无意义了吗?因为有的文献记载本身就相当模糊,史书所记也有不尽如事实之处,如果我们的研究再不从实际出发,而仅以文献为出发点,就难免有舍本逐末之嫌。所谓“尽信书则不如无书”,若不加分析,盲目信奉文献,且皆信以为真,难免谬误。固然,将出土遗迹与文献记载强作对应并由此推出结论,也是不可取的。就目前的材料而言,关于秦陵从葬坑焚烧问题,从文献中寻找“元凶”是困难的,从考古遗迹中寻找也是困难的。目前,我们还不能通过排除某种可能性来证明另一种可能性。就是说,现在我们只能说焚烧俑坑的人不是项羽,而不能断言他就是什么人。笔者也只是针对疑点多多的考古现象提出自己不太成熟的看法和疑问。所以说,秦陵从葬坑焚烧问题,至今仍是一个惑而未解的谜,把这一悬案嫁祸于已作古两千多年的楚霸王,实在不公,倘若项羽在世,也会鸣冤叫屈。这就需要我们更为全面、更深层次的考察和研究,由此出现更多的学术观点,也是应该受到欢迎的。如果哪一天秦陵从葬坑焚毁的历史真实能够大白于天下,那对整个秦始皇陵园的研究来说,无疑将是一大幸事。
  综上所述,现已了解的考古遗迹还说明不了秦兵马俑坑就是项羽焚烧的,从考古学的立场出发,“项羽焚烧秦俑坑”说只能视为一种推测,而不能作为最后的定论。因为目前的考古学证据尚不足以完全地支持这种观点的成立。随着今后秦陵田野考古工作的进一步深入开展,秦陵从葬坑被烧问题,仍是我们需要认真考虑和研究的问题。
  注释
  ①《临潼秦俑坑试掘第一号简报》,载《文物》1975年第11期;《秦始皇陵东侧第二号兵马俑坑试掘简报》,载《文物》1978年第5期;《秦始皇陵东侧第三号兵马俑坑清理简报》,载《文物》1979年第12期。
  ②《秦始皇陵铜车马发掘报告》,文物出版社,1998年。
  ③常勇,李同:《秦始皇陵中埋藏汞的初步研究》,载《考古》1983年第7期。
  ④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西安市文物保护研究所阿房宫考古队:《西安市阿房宫遗址的考古新发现》,载《考古》2004年第4期;《专家:项羽未烧阿房宫》,载《华商报》2003年12月6日。
  ⑤袁仲一:《秦始皇陵考古发现与研究》,陕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
  ⑥同①。
  ⑦同①。
  ⑧同⑤。
  ⑨同⑤。
  ⑩《秦始皇帝陵园考古报告(1999)》,科学出版社,2000年。
  (11)同⑩。
  (12)《秦始皇陵兵马俑坑·一号坑发掘报告》,文物出版社,1988年。
  

耕播集/刘占成著.—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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