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布泊水域——龙城、古墓和驿站
作者:穆舜英
考察队离开了黑山梁后,就进入了罗布泊水域。在罗布泊的东北端,考察队停了下来,考察队将在这里寻找古籍中记载的“龙城”。
千百年来,在古丝道上曾流传着许多神奇的传说,罗布泊畔的“龙城”就是其中之一。
关于“龙城”的详细情况,最具体的记载见于北魏人郦道元的名著《水经注》一书中。郦道元在书中记述道:“……河水又东注于泑泽,即经所谓蒲昌海也。水积鄯善之东北,龙城之西南。”郦道元所写的泑泽、蒲昌海就是今天的罗布泊,水在龙城的西南,则龙城应在今罗布泊的东北。郦道元又写道:“龙城,故姜赖之虚,胡之大国也。蒲昌海隘,荡覆其国,城基尚存而至大。晨发西门,暮达东门,浍其崖岸,馀溜风吹,稍成龙形,西面向海,因名龙城。”从郦道元文中所记:“姜赖之虚,胡之大国也”、“蒲昌海隘,荡覆其国”这二段来看,则龙城之地应是一个古代少数民族建立的国家之地,而因罗布泊涨发洪水而被淹没,以致亡国。从郦道元之后,再未见到有关于龙城的记述史料,那么,郦道元书中所记载的材料有多少可靠性呢?在罗布泊的东北端是否确有一座“龙城”,这座“龙城”是否确为古代少数民族所建?
为了寻找“龙城”,解开古丝道上继白龙堆后的又一个“千年之谜”,考察队到了罗布泊北端的铁板河河湾。
铁板河正位于孔雀河的下游,是流入罗布泊北端的入口河。铁板河的北岸和东岸都是高大的风蚀台地,有的台地距今地面高达七至八米,铁板河河水汇聚于南面,形成了一片河湾。考察队到达时,孔雀河和铁板河都已无水,故考察队的汽车就绕道从铁板河西面干涸的河床进入了铁板河河湾地,驻扎在铁板河北岸的一个高平台上。考察队自进入罗布荒漠腹地以来,这已是第十二天了,现在考察队基本上是依赖各种食物罐头作伙食的副食品,其中最受欢迎的是水果罐头,新鲜的肉食和蔬菜均无法得到,“水”仍然是依赖于水车,故考察队在此也不能久留。
次日考察队沿铁板河河湾向东北寻找“龙城”。在铁板河的东北岸,我们确实看到了一座高大的城堡,沿河湾的岸上有高大的“城墙”,在两垛高大土台基间有一缺口,似为“城门”,站在“城墙”上,纵目眺望“全城”,规模宏伟,景象壮观。“城”中分布有密集的台地,有的似楼阁,有的似亭塔;各台地之间,街巷纵横,还有“十字街口”,“小型广场”等。从地理位置可以断定,它就是郦道元所描述的“龙城”了。
为了弄清“龙城”的真象,考察队员都分散到“城”里各地,仔细寻找人类居住活动的遗迹。但令人大失所望的是,所有的队员在考察后都说这里没有发现任何一点人类古代文化遗址的痕迹,这座“城”并不是人类创造的。这座城的所谓“城墙”、各个“楼阁亭台”,实际上都是高大的风蚀土台,是罗布泊地区风蚀的功绩,它创造了一座“龙城”。从科学定义来说,这里是一片高大风蚀土堆群。“龙城”只是古人对罗布泊地区奇异的“雅丹”地貌所取的一个形象的名字罢了。
郦道元说,这是“姜赖之国”,我们也没有找到什么根据。但是考察队在这一地区对周围地形作了仔细的考察,在铁板河河湾附近发现了两处古墓地,在距此20到70公里的孔雀河两岸也曾发现过远古人类的文化遗物——细石器。据此分析,在铁板河河湾地区可能是一个古代人类活动的地区。
史书记载,古代罗布泊的南面有羌人活动。羌人是我国远古历史上一支古老的部族,它的活动一直可以追溯到我国夏商时期。古代姜氏是羌族的一支,姜羌同音,“姜赖”的故事传说也许是渊源于此吧!
古代的罗布泊是“众河汇聚之地”,当年岸边红柳、芦苇丛生,洋洋的泊面上禽飞鱼跃,曾几何时,水退泊干,成为一片黄沙。我们在清晨和傍晚的薄雾中,极目遥望罗布泊,感到随着世事的变迁,自然景观竟会发生如此突发的变化,不免令人慨叹!考察队员点起了烟火,燃烧的烟气,在铁板河河湾岸边迷漫,凝视烟雾中的“龙城”,那影影绰绰的风姿,不禁使人联想到江雾迷漫中的黄浦江畔,以及那耸立在繁华江畔的高楼大厦,它们的外观是多么相似,而又那么无法相比。我们希望,终有那么一天,沉睡的罗布泊将会苏醒,人类的智慧和双手,将会给罗布泊带来新的生命。
考察队在罗布泊北端铁板河河湾逗留了四天,不仅考察了“龙城”,找到了土垠西汉时期的驿站遗址,而且还在此又新发现了两处古代罗布泊人的墓地。
古罗布泊人墓地位于铁板河河湾南面的两座高土阜上,约距铁板河北岸有2公里。土阜是典型的风蚀台地,松散的沙质土台四周已被风沙刮割成很陡的崖坡。在土阜的顶部台地的边缘,考察队员发现了有暴露在外面的树枝和芦苇秆。在这寸草不生之地,怎么会在这座土阜顶上有干枯的树枝呢?我们估计这很可能是古人活动的遗存的痕迹。经过研究,考察队中的考古工作人员随即在这里组织进行了发掘,考古队员在将上层的浮土清除后,才发现这里原来是一座古代罗布泊人的墓葬。由于罗布泊地区也是强烈的风蚀区,因此这座古墓的南壁已经被风沙刮破,以致使原来盖在古尸身上的干树枝暴露了出来,这座古墓才为考察队所发现。铁板河河湾发现的这座古墓,给了考察队员们一种启示,在铁板河河湾地区可能还有类同的古墓地。经过考察队对周围几处土阜作了调查,果然,在距上述古墓地西边约1公里的一座土阜顶上,考察队又发现了一处古墓地。但由于考察队此次时间很紧,无法在此久留,故只对原已暴露在外的古墓进行了清理发掘工作。
这座古墓,编号为:罗布泊地区铁板河一号墓(LOTMI)。
考察队安排了一天时间,首先组织考古队员将古墓穴周围的积土清除,然后又将填压在死者身上的树枝和芦苇秆小心翼翼地搬取下来,人们才看到,原来在这座古墓墓穴中躺着一具完整的古代罗布泊人的尸体。“我们见到了古罗布泊人了!”大家都极其兴奋地叫了起来。
这是一具女性干尸,保存完好,身长约有一米五十;古尸脸面清秀,在她瘦削的脸庞上,有一个尖尖的下颏,深目微闭,直而尖的鼻子,薄薄的嘴唇紧闭着。古尸皮肤指甲毛发都保存完好,皮肤呈褐色,头发是黄褐色,蓬松地散披到肩上。据我国从事古人类学研究的学者的初步鉴定,认为这具古尸具有古代雅利安人种的特征。据此判断,死者生前应是我国古代一位少数民族的妇女。
古尸出土时,上身赤露,只裹着一条织造极其粗糙的“毛布”,毛布在胸前交裹处,其相叠的部分是用削尖的树枝别住的,下半身只用一块羊皮裹着,羊皮是经过整理处理了的光板羊皮;头上戴了一顶毛织的帽子,帽子上还插了两根雁翎;脚上穿了一双皮制的鞋子,鞋的底面是用羊毛线缝合的,毛翻在外面,没有袜子。
出土时,古尸的脸部盖有一块羊皮,羊皮上面还覆盖着一个用芨芨草秆和香蒲草叶编织的扁筐,形状类似今天的簸箕。她的头旁还有一个提篓,也是用与上述扁筐相同的原料编织制成的。在提篓的口部有一根毛绳穿着,以便提取。这具女尸经上海第一医学院等单位测定,她的死亡年龄约在四十至四十五岁之间,生前是一个中年的强壮妇女。墓葬的形制是竖穴土坑。
古罗布泊人墓葬的发现,使得我们对古代罗布泊人的埋葬制度有了一个了解。古罗布泊人,在人死后,就在土台高处挖一个土穴,土坑大约有一米深,其大小以可埋葬一人为限。然后把用毛布和羊皮裹好的尸体放到土穴中,再在尸体脸部盖一块羊皮,上面覆盖一个扁筐,然后在尸体上再加盖芦苇秆和红柳树枝。墓室的两端靠墓壁处还各竖立一根粗树枝,最后用土掩埋。这类墓葬的葬俗和墓中出土的文物,与1979年11月考察队的第二批先遣队中的考古队员在孔雀河北岸古墓沟地区发掘的古墓完全一致,只是孔雀河古墓出土的文物和墓中的葬具要比此更丰富。
古尸死亡的年代,经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实验室测定其身上所裹的羊皮,所得数据为距今3880±95年(树轮校正年代),其时代也与孔雀河古墓时代相当。
据此,我们可以大致描绘出一幅古代罗布泊人生活的图景。约距今三四千年前,在罗布泊地区就已有一支我国古代的少数民族,他们在此居住和生活,已有了原始的畜牧业,但仍要依靠捕猎飞禽(如雁、鸭等)走兽(羊、鹿等)为生;已会用最简陋的办法来加工处理羊皮,粗捻毛线,并会用毛线编织出毛布,这种毛布都是平纹,其粗糙的程度,就类似我们今天使用的麻袋片。她们已知道用毛布和羊皮裹身,但不知道怎样制做“衣裳”;她们非常喜爱用芨芨草秆和香蒲草叶等原料编织成各种篓筐,用来盛装食物;由于她们会编织毛布,估计她们也会制做鱼网,捕鱼也是古代罗布泊人的一项生产技术。他们已有了灵魂的概念和原始的宗教意识。但在古罗布泊人的社会中没有使用陶器。因为我们在这类古墓中除发现了毛、草织物和木器外,没有发现一件陶器,包括在孔雀河古墓沟地区的古墓中也是如此。
在对古尸尸体的研究中,另一个惊人的发现,是在这具尸体上还保存下来了许多虱子,虽然都是死的,但保存得很好。有的虱子在显微镜下可以清晰地看出它的头、脚、吻齿和体外感觉毛等,它们都十分完整地保存了下来,这些虱子和它们的女主人相伴了四千年之久,今日才重见天日。它们不仅是我国目前寄生虫学研究中保存得最早的实物标本,也是目前世界上极其珍贵罕见的寄生虫标本。
考察队在罗布泊北端,又重访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国考古学家黄文弼在此发现的土垠西汉驿站遗址。
我们来到这座在罗布泊地区保存下来的早期的遗址上,发现它基本上仍保持了当年黄文弼发现时的状况。遗址区位于一个半岛形台地上,半岛伸向铁板河河湾,岛的东、南、西三面临水,仅北面与陆地相通。
考察队在此遗址区中部仍看到了当年发现的烽火台,在高台上竖立的木杆至今仍在,地面上零乱置放着木料、苇秆和苜蓿草等。在烽火台附近还有一座残破的烽燧亭,其东面还有一块台地,上面有土坯垒砌的残墙。考察队在此拾到了一片汉朝铜镜的残片,这里可能是当时驿吏的居住地。
当年黄文弼在此遗址的南北两道墙基处曾发掘出一批重要的西汉时期的汉文木简。这次考察队没有发现汉简,但在此却拾到了汉代的五铢钱、铜镞和铁镞。
黄文弼当年在罗布泊土垠地区发现了西汉时期的这一处驿站,对证实西汉早期开辟丝绸之路的走向,以及汉朝为开发新疆罗布泊地区的农业生产情况,都提供了重要的证据,有很大的意义。土垠驿站正扼东西采往的交通要道,从敦煌东来,走古楼兰道,经罗布泊北端就要通过此地;然后从土垠驿站向北,可以穿过库鲁克山区到达今吐鲁番地区;而从土垠向西,经楼兰,则可以西到龟兹,南到古鄯善(今若羌地区),故西汉在土垠地区设立驿站,是很有道理的。
在土垠遗址的北面,考察队还发现了一条东西走向的大道,道路宽处可有四至五米。当年黄文弼也曾沿此古道拾到古代五铢钱币和丝毛织物等。
4月15日考察队结束了在罗布泊水域的考察,绕过罗布泊向西行进。这时考察队中又增加了一名“新伙伴”,她就是古罗布泊人。为了揭开古罗布泊人的秘密,考察队决定让她一起到乌鲁木齐去。从罗布泊北端往西,考察队的目的地是到孔雀河北岸的渡口,以便在这里渡过孔雀河到达古楼兰。
孔雀河是一条古老的河流,在我国古籍《山海经·北山经》中就有记载,称之为“敦薨(音轰)之水”,书中云:“敦薨之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泑泽”。北魏时期的古籍《水经注·河水篇》中也记载道:“敦薨之水,自西海径尉犁国,西出沙山铁关谷,南流注于河(此河应指今塔里木河)”,又道:“河水又东注于泑泽,即经所谓蒲昌海也。”泑泽、蒲昌海都是罗布泊的古称。孔雀河除曾被称为“敦薨之水”外,在历代史书中还曾被称做“海都河”、“开都河”或称之为“浣溪河”、“库姆河”等。从近代考察中得知,孔雀河和开都河是两条河流,开都河发源于天山,向东南流,沿途汇合各条支流后,流入博斯腾湖;水从博斯腾湖西南流出即为今之孔雀河,孔雀河南流至尉犁,再与从西往东流的塔里木河汇合而东流入罗布泊。为何称为孔雀河呢?前人对此没有进行过研究。我们在《魏书·西域传》的龟兹国条中曾发现这样一段记载:“龟兹国土多孔雀,群飞山谷间,人取养而食之,孳乳如鸡鹜,其王家恒有千余只云。”龟兹国即今库车地区,它的东面与焉耆接界,龟兹国王家就饲养有千余只孔雀,可见孔雀之多,故孔雀河很可能就因此而得名。
孔雀河在罗布泊西面的一段,河面宽约10米,深约2米,现已干涸,但在河道中,间或仍有地下水渗出形成的小水潭,潭边生长着芦苇、罗布麻、甘草等,草丛茂密,生机盎然。当考察队汽车傍晚行驶在孔雀河北岸时,还遇到了两头挡道的大马鹿,它们站在道上,只是在车灯照耀下才匆忙向荒漠远处跑去。由此可以想见,在古代滔滔奔流的孔雀河两岸该是何等丰饶的一块绿洲啊!
在孔雀河北岸的沙丘台地间,考察队拾到了细石器,这些石器的外形都异常的细小,一般长度都在4至6厘米左右,宽在1厘米左右。以石英、碧玉和燧石为原料打制而成;与发现细石器同时还发现有夹砂黑、红陶片,陶质粗糙,除在孔雀河北岸发现外,考察队后来在孔雀河南岸的沙丘台地间,也曾发现有细石器和夹砂陶片。孔雀河两岸发现的细石器,以细石叶石器为最多,这是我国细石器考古文化中具有特征性的文物,与欧洲的几何形细石器有明显的区别,这里发现的细石器文化约相当于我国的新石器时期,这是目前在罗布泊地区发现的最早的古代人类文化。当晚考察队宿营在孔雀河北岸。
4月16日,考察队到达了孔雀河北岸的渡口。这里有一座过去人民解放军在进入这一地区时搭起的木桥,他们命名为“前进桥”。我们的汽车就从这座桥上驶过,开始踏上了探寻神秘的古城楼兰的最后的行程!
神秘的古城楼兰/穆舜英著.-乌鲁木齐: 新疆人民出版社, 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