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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书·西域传》所记中亚史地考辨 石国

作者:许序雅


  石,或曰柘支,曰柘折,曰赭时,汉大宛北鄙也。去京师九千里。东北距西突厥,西北波腊,南二百里所抵俱战提,西南五百里康也。圆千余里,右涯素叶河。王姓石,治柘折城,故康居小王窳匿城地。……隋大业初,西突厥杀其王,以特勒匐职统其国。武德、贞观间,数献方物。显庆三年,以瞰羯城为大宛都督府,授其王瞰土屯摄舍提於屈昭穆都督。开元初,封其君莫贺咄吐屯,有功,为石国王。二十八年,又册顺义王。明年,王伊捺吐屯屈勒上言:“今突厥已属天可汗,惟大食为诸国患,请讨之。”天子不许。天宝初,封王子那俱车鼻施为怀化王,赐铁券。久之,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劾其无蕃臣礼,请讨之。……石东南千余里,有*(左忄右巿)捍者……西千里距堵利瑟那……
  1.几个名称的考释
  柘支、柘折、赭时三名,《魏书》作者舌,《经行记》又谓赭支,粟特语作C'c,乃波斯语Chach(Chāch)、Chāj或Jaj、阿拉伯语Shash之音译,意为“石”。②8—9世纪,C haj这一名称常出现在阿拉伯、波斯史料文献中。阿尔·比鲁尼(973—1048)说,Chaj一名是借自这座城市的突厥语名称,也就是塔什干城,意即石头城。③11世纪70年代,维吾尔族学者马合木德·喀什噶里在其《突厥语大词典》(抄本第1卷,413,577页)说,塔什干,在阿拉伯文献中称Xax,在塔吉克—波斯文献里作Qaq,突厥语文献则写作Tarkend;Tarkend意为“附属的”,“可汗统治者把隶属于他们的省称做Tarkend”④。石国位于锡尔河支流齐尔齐克河冲积形成的绿洲上。605—750年,石国宫廷所在地为今塔什干市中心东南方15公里处的阿克·特帕遗址;750年至12世纪上半叶,石国政治中心迁至今塔什干市中心的宾卡特(Binkath)遗址所在地。⑤
  瞰(Kàn)羯城,有学者将其对音为Binkatn。⑥但是,Binkath(n)要晚至8世纪中叶才成为石国政治中心;而且,该词很难与“瞰羯”审音勘同。所以,瞰羯城对音似是Qaq。
  窳(yù)匿城,原为汉代康居五小王之一的窳匿王所治,《汉书·西域传》记为窳城。该城位于康居组成部分的乐越匿地区,后者即今塔什干地区。⑦
  素叶河,《释迦方志》所记亦同,《大唐西域记》作叶河。素叶河的方位,上引二书均称在赭时(石)之西邻;《新唐书》称石国右涯素叶河。“右”为北方南视之右,即西方。阿拉伯人、波斯人记东部地区方位,则以东望定左右,以右为南。《隋书·石国传》、《北史·石国传》并记:“石国,居于药杀水。”杜环《经行记》则称,石“国中有二水,一名真珠河,一名质河,并西北流”⑧。真珠河,即药杀水⑨;质河,应即赭时河。
  素叶河之对音,沙畹认定为Tchou,并把此河与药杀水(Yaxartes,中古波斯语作Jax*arta,即锡尔河)相区别,认为此处素叶河误也,应为药杀水。⑩但是,Tchou之对音应是楚河。沙畹之说有误。季羡林等先生则把素叶河直接勘定为锡尔河。(11)考虑到玄奘曾亲临石国,以及上引各书均记作素叶河(叶河),素叶河之称必是有所据。唐人不大可能把楚河与锡尔河相混淆。《世界境域志》把流经赭时(Chāch)边界的河称作Parak河,并称该河汇入赭时河;大食人(Tāziyān)把赭时河称为Sayhūn河。(12)parak河,今名Chirchik河。杜环所称之真珠河,似指Parak河。“素叶”,古读Sou-iap,我们很难在上述诸河河名中找到其对音。
  2.关于大宛都督府设置年代及其相关问题
  《资治通鉴》卷二百记:显庆四年(659)“九月,诏以石、米、史、大安、小安、曹、拔汗那、悒怛、疏勒、朱驹半等国置州县府百二十七”(13)。《新唐书·康国传》“石国”条、《唐会要》卷九十九“石国”条则把唐朝在石国瞰羯城置大宛都督府的年代系于显庆三年(658)。(14)
  那么,大宛都督府究竟置于何年?
  大宛都督府的设立,与唐朝平定阿史那贺鲁之乱有关。《旧唐书·高宗本纪》记:显庆三年二月,唐将苏定方攻破西突厥沙钵罗可汗贺鲁,贺鲁败走石国,唐军副将萧嗣业追擒之;三月,西域平,唐朝以其地置濛池、崑陵二都护府;复于龟兹国置安西都护府。(15)同书《突厥传下》述:显庆二年,苏定方率萧嗣业等征讨(阿史那)贺鲁;几经征战,贺鲁败遁石国;萧嗣业追至,石国(突厥统治者)鼠耨设把被石国苏咄城(Shoturkath,距塔什干5法尔萨赫(16))城主伊涅达干拘禁的贺鲁交给萧嗣业;贺鲁被送往长安;唐朝分贺鲁种落“置崑陵、濛池二都护府,其所役属诸国,皆分置州府,西尽于波斯,并隶安西都护府”(17)。《旧唐书·地理志三》也称:“显庆二年十一月,苏定方平贺鲁,分其地置濛池、崑陵二都护府。分其种落,列置州县。于是,西尽波斯国,皆隶安西都护府。”(18)
  《册府元龟》卷九六七《外臣部·继袭二》称:“显庆二年既平贺鲁,三年诏置崑陵、濛池二都护府,乃册阿史那弥射为兴昔可汗兼崑陵都护,阿史那步真为继往绝可汗兼濛池都护。”(19)同书卷九八六《外臣部·征讨五》记:显庆二年“十二月,苏定方大破贺鲁金牙山,尽收其所居之地,西域悉平。……定方于是悉兵,命诸部归其所居,开通道路,列置馆驿,埋瘗骸骨,所在问疾苦,分其疆界,复其产业,贺鲁所虏掠者悉括还之。于是,西域诸国安堵如故”(20)。又,《唐会要》卷七十三记:显庆二年十一月,苏定方大破贺鲁于金牙山,尽收其所据之地,西域悉平,“西域诸国,安堵如故,擒贺鲁以归。十一月,分其地,置漾池、崑陵二都护府。……其月十七日,又分其种落,列置州县。……其所役属诸胡国,皆置州府,西尽于波斯,并隶安西都护府”。同书卷九十九记:显庆三年,以石国噉(瞰)羯城为大宛都督府。(21)此记把二都护府和诸州府县置立时间记为同年同月。石国为阿史那贺鲁所役属胡国,大宛都督府置立时间应在十一月十七日。但是,此十一月是在平定贺鲁之乱的显庆二年,还是在擒贺鲁以归的显庆三年呢?
  《资治通鉴》卷二百称:显庆二年十二月十一日(乙卯朔,乙丑日),分西突厥地置濛池、崑陵二都护府;“遣光禄卿卢承庆持节册命,仍命(阿史那)弥射、步真与承庆据诸姓降者,准其部落大小、位望高下,授刺史以下官”。次年十一月,萧嗣业押贺鲁至京师长安,“甲午,献于昭陵。敕免其死,分其种落为六都督府,其所役属诸国皆置州府,西尽波斯,并隶安西都护府”(22)。可见,崑陵、濛池都护府应置于显庆二年十二月(23);唐朝并未同时在贺鲁种落(五咄陆部)之地置都督府;六都督府应置于显庆三年十一月。《册府元龟》所记濛池、崑陵二都护府诏置时间(显庆三年),《旧唐书·高宗本纪》所记两都护府置立时间(显庆三年二月),可能是高宗正式下诏置立时间。《旧唐书·地理志》所记有误。
  《新唐书·地理志七下》“濛池都护府”条记:“显庆二年禽贺鲁,分其地,置都护府二、都督府八,其役属诸胡皆为州。”(24)此记有三点疑问。其一,唐朝在贺鲁旧地(五咄陆部之地)置都督府数,《唐会要》卷七三、《资治通鉴》卷二百均作六个,并详列了其称名(25);其二,显庆二年,唐朝并未在贺鲁旧地置都督府,因为,《资治通鉴》卷二百明确记述册命使卢承庆仅册封刺史以下官;第三,两都护府的隶属,《旧唐书》和唐乾陵石人像衔名并称归安西都护府统辖。从唐乾陵石人像衔名看,濛池都护府属下有千泉都督府、俱兰都督府、颉利都督府(以西突厥拔塞干部置)、碎叶州等(26);石国不归属濛池都护府统辖,而与康、吐火罗、波斯等一道,属安西都护府统辖。(27)
  《新唐书·艺文志二》著录《西域图志》60卷,注云:“高宗遣使分往康国、吐火罗,访其风俗物产,画图以闻。诏史官撰次,许敬宗领之,显庆三年上。”(28)同年,高宗派遣果毅董寄生将康王所居城列为康居都督府,以康王拂呼缦为都督(29)。高宗遣使康国等地,应在贺鲁被擒之后;而董寄生西行,估计是在高宗御览《西域图志》之后。如果大宛都督府置于显庆三年(658),那极可能是董寄生西行时所置。所以,唐乾陵石人像才会把石国与康国、吐火罗同列。千泉、俱兰、颉利三都督府及碎叶州属于贺鲁种落之地,应是与大宛都督府同置于显庆三年。它们大概属于在贺鲁“所役属诸国皆置州府”之列。所谓“西尽于波斯,并隶安西都护府”,肯定是指显庆三年董寄生置府州之后之情形。但令人不解的是,高宗显庆四年下诏,仅有石国,而没有康国;似乎石国置于康国之后。而且,《新唐书·地理志》在著录龙朔元年(661)“于阗以西,波斯以东”的羁縻府州时,未列昭武九姓诸羁縻府州。
  所以,《册府元龟》卷九六六《外臣部·继袭一》明确记载:“石国,唐显庆三年列其地为大宛府,以其王瞰吐屯摄舍提於屈昭穆为都督。”
  从唐乾陵石人像衔名看,石国不归属濛池都护府统辖,而与康、吐火罗、波斯等一道,属安西都护府统辖。(30)从地域上看,濛池都护府比安西都护府更靠近大宛都督府(石国)。可是,唐朝却绕过潆池都护府,而让安西都护府统辖大宛都督府。其原因很可能是由于濛池都护为突厥人(首任濛池都护是阿史那步真;686年,其子阿史那斛瑟罗袭父职爵(31))。濛池都护府所辖基本上是在碎叶以西的西突厥五弩失毕部落之地。唐在河中地区设置羁縻府州时,不可能把它们完全交由西突厥人统治;它们只能由唐中央政府直属的西域最高机构安西都护府统辖。唐朝在石国置都督府,反映了石国在唐朝的西域统治体系中的重要地位。在河中地区,唐朝仅设置了康居都督府、大宛都督府和休循州都督府。
  3.关于石国诸王
  据《新唐书·石国传》所记,大业初年统领石国的是“特勒匐职”。此君显然是一个突厥人。特勒,应作特勤,乃突厥人的官职之一。突厥汗国设有叶护、特勒(勤)、乙斤屈利啜、阎洪达、颉(俟)利发、吐屯、俟斤等28等官爵。(32)匐职,《北史》卷九七、《隋书》卷八三均作甸职。(33)据《隋书·石国传》说:石国“其王姓石,名涅。……其俗尚战,曾贰于突厥,射匮可汗兴兵灭之,令特勤甸职摄其国事。……甸职以大业五年遣使朝贡,其后不复至”(34)。甸职在大业五年(609)最后一次朝贡,可见甸职之摄政石国是在609年以前。这次朝贡和贞观年间(八、二十、二十一、二十二年,即634、646、647、648年)数次朝贡,《册府元龟》均有记述;武德年间石国的朝贡,则不见《册府元龟》记载。(35)室点密系射匮可汗虽然在位晚至 611—618年,但据章巽先生研究,射匮可汗早就承袭了祖父达头可汗的称号及其在楚河、塔拉斯河流域的领地。(36)
  贞观十四年(640),石国受西突厥节制。是年,西突厥弩失毕部落酋豪迎立薄布特勤(咥力失可汗之侄)为乙毗沙钵罗叶护可汗。乙毗沙钵罗叶护“建庭与睢合水北,谓之南庭。东以伊利河为界,自龟兹、鄯善、且末、吐火罗、焉耆、石国、史国、何国、穆国、康国,皆受其节度”(37)。
  《旧唐书·突厥下》记:贞观十五年(641),西突厥汗国咄陆可汗与乙毗沙钵罗叶护可汗相互攻击,“咄陆遣石国吐屯攻叶护,擒之,送于咄陆,寻为所杀”(38)。这里提到的石国吐屯就是西突厥委任监统石国的吐屯。吐屯,又作土屯,对音为Toudoun(或Tudun)。《太平广记》卷二五〇引《唐御史台记》说:“突厥谓御史为吐屯。”看来,这时监统石国的突厥人之官职已由“特勤”降为吐屯。(39)显庆年间的石国王,《新唐书》记作瞰土屯摄舍提於屈昭穆。摄舍提,为西突厥五咄陆(六)部落之一,《旧唐书·突厥下》记作摄舍提暾(啜)。(40)据松田寿男研究,汉人在表示突厥人的名字时,通常是在其名字前冠以所属部落之名。(41)显庆年间石王之名,应是於屈昭穆;此人应是一个突厥人。
  既然突厥人在大业年间杀了石王,并以特勒(勤)统其国,看来石国在一个时期内不会有自己的国王,而由突厥人统领。突厥人一定非常重视石国。所以,阿波系处罗可汗(603/604—611)“复立二小可汗,分统所部。一在石国北,以制诸胡国”(42)。统叶护可汗(618—628)“又移庭于石国北之千泉。其西域诸国王悉授颉利发,并遣吐屯一人监统之,督其征赋”(43)。玄奘西行至素叶时,曾拜见过突厥叶护可汗。(44)永徽年间(650—655),沙钵罗可汗阿史那贺鲁也曾在千泉和双河建牙帐。(45)置身于石国以北的突厥小可汗和建牙帐于千泉的西突厥可汗,一定牢牢控制着石国。
  开元初(约713),被唐朝册封为石国王的莫贺咄吐屯,从名字上看,也是一个突厥人。因此,《唐会要》把他称为“蕃王”。(46)马小鹤认为,莫贺咄吐屯即中亚穆格山粟特文书A—14所记“赭时领主”;伊捺吐屯屈勒即A—14文书所记“吐屯”。(47)唐朝册封一个家厥吐屯为石国王,一方面说明唐朝长期利用突厥人控制塔什干地区;另一方面也说明突厥人长期控制着塔什干地区。贞观年间,石国吐屯受西突厥可汗之调遣;显庆二年,伊丽道行军总管苏定方率萧嗣业等征讨阿史那贺鲁,贺鲁逃至石国苏咄城,该城城主伊涅达干把贺鲁等拘送石国。当时,石国由突厥统治者鼠耨设控制。(48)以上材料说明,石国诸城长期受石国突厥统治者节制、号令。
  关于莫贺咄吐屯册封的缘由和时间。《新唐书·突厥传下》记:突骑施大首领莫贺达干与唐碛西节度使盖嘉运率石王莫贺咄吐屯、史王斯谨提共击突骑施苏禄之子吐火仙,破之碎叶城;吐火仙弃旗走,擒之。因此功,莫贺咄吐屯被册为顺义王,史王斯谨提加拜为特进。(49)不过,《新唐书·突厥传下》没有明确给出此事发生的年代。另据《资治通鉴》,莫贺达于助安西都护盖嘉运擒吐(又作咄)火仙事发生在开元二十七年(739)八月(参见本章第八节“史国”考)。(50)查《册府元龟·外臣部·封册二》,开元初唐朝并未给莫贺咄吐屯册封;莫贺咄吐屯受封之事,在开元二十八年三月。是年三月,碛西节度使盖嘉运俘吐火仙可汗来献;唐朝“以石国蕃王莫贺咄吐屯有功,封为石国王,加特进,仍赐旌节。翌日,又册为顺义王。”莫贺咄吐屯被册封为顺义王是在此年的三月二十二日。(51)《全唐文》卷三九收录《册顺义王莫贺咄吐屯文》一文,该册文称莫贺咄吐屯被册封事系开元二十八年三月。(52)因此,莫贺咄吐屯因功被册封为石王和顺义王之事,应发生在开元二十八年三月。
  关于开元初莫贺咄吐屯册封一事,不为《资治通鉴》、《册府元龟·外臣部·封册》所记。《唐会要》卷九九“石国”条记:“开元初,其蕃王莫贺咄吐屯有功,封为石国王,加特进,寻又册为顺义王。”(53)《太平寰宇记》卷一八六“石国”条照录此记。(54)此记与《新唐书》之记几乎一致。两者很可能出自同一材料来源,其特点是把开元初莫贺咄吐屯册封为石国王的缘由记为“因功”,且把莫贺咄吐屯封为石国王、顺义王记在一起。
  另据《册府元龟》卷九六六记载,“石国……开元初,封其王莫贺咄吐屯为石国王。九年(721)其王曰伊吐屯屈勒。天宝五载,封其王子那偈[俱]车鼻施为怀化王。”(55)
  《唐全文》卷九九九“石国王伊捺吐屯屈勒”也记:“石国王伊捺吐屯屈勒氏昭武,与康国同族,别姓石。开元初,封其父莫贺咄吐屯为石国王,九年,伊捺吐屯屈勒嗣立,请讨大食,不许。”(56)
  以上两条记载均未言及开元初年莫贺咄吐屯册封为石国王的缘由。
  考虑到以上史料记载时间、人物的一致性,看来在开元初年(约713),唐朝也曾册封伊捺吐屯屈勒的父亲莫贺咄吐屯为石国王。但是,《唐会要》、《新唐书·石国传》把开元二十八年册封的缘由“因功”误系于开元初年册封之事上了。
  从唐朝册封制度上看,也时有多次册封一人同一种封号的事例。746年,唐朝册封石国王子那俱车鼻施为怀化王;753年,唐朝又册封那俱车鼻施为怀化王。(57)
  从汉籍记载看,石国在8世纪上半叶仍实行双王制。开元九年(721),伊捺吐屯屈勒嗣立,但其父莫贺咄吐屯仍在,处于类似“太上皇”的地位。从穆格山粟特文书36A—14的内容看,当时掌握实权的是伊捺吐屯屈勒。(58)他在嗣立伊始,即代表石国上表唐朝,“请讨大食”(59)。开元二十八年(740),莫贺咄吐屯被册封为石国王、顺义王之后,伊捺吐屯屈勒仍然有自己的权力。据《册府元龟》记述,开元二十九年(741),石王伊(捺)吐屯屈勒遣使上表,请击大食;天宝四年(746)三月,石国副王伊捺吐屯屈(勒)与石王分别遣使朝献(60)。对于石国的这种双王制,唐朝很可能有所了解,所以把伊捺吐屯屈勒记作“石国副王”,以示区别。从汉籍记载看,石国正王号称“特勒(勤)”,742、743、745年,石王特勒(勤)遣使朝贡;副王为吐屯一系,伊捺吐屯屈勒即属该系。“伊捺”,如同“移涅”、“伊涅”,是突厥语“inal”的译音,意为“小”。
  关于石国王子那俱车鼻施册封之事,据《册府元龟》卷九六五《外臣部·封册三》,以及《全唐文》卷三九《赐故石国王男那俱车鼻施进封怀化王并赐铁券文》(61),那俱车鼻施被册封一事发生在天宝十二载(753)。《新唐书·石国传》把此事记作天宝初,且系于怛逻斯战之前,显误。
  石国王子那俱车鼻施是石王长男。天宝元年(742)正月,石王上表,乞授长男官职。唐朝诏拜石王长男那俱车鼻施大将军,赐一年俸料。(62)值得注意的是,那俱车鼻施虽是王太子,开元九年嗣立的却是伊捺吐屯屈勒。
  4.关于石国道里、四至
  在“昭武九姓”诸国中,唯有石国至唐朝都城长安的里程见于《新唐书·西域传》记载(《隋书·西域传》则记有石、米、史、曹、何、穆诸国至隋瓜州里程)。《新唐书·西域传》“石国”条称,石国至长安9000(唐)里。两地计程路线似是《新唐书·龟兹传》所记:
  长安7000余里(63)—龟兹600里—跋禄迦300里—凌山500里—素叶水城400里—千泉100里—呾逻斯200里—白水城50里—笯赤建200里—石国(64),总计9350余(唐)里。
  显然,“石国”条比《龟兹传》少计350里。《龟兹传》所记极西里程,至石国而终。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安西都护府以石国为控制河中地的桥头堡。上述计程路线,实际上也是唐朝对石国的行政管理路线。
  《隋书》卷八三、《通典》卷一九三、《册府元龟》卷九五八并称,石国东南去瓜州(今甘肃安西东南)6000里。(65)《唐会要》卷九九“石国”条则称:石国“西北去瓜州六千里”(66)。“西北”显为“东南”之误。《册府元龟》卷九五八仅记康居国(康国)至安西都护府里程(5550里),未记石国至安西都护府里程。《旧唐书·地理志三》称,瓜州东至京师长安3310里。(67)那么,石国至长安为:
  6000唐里(石国—瓜州)+3310唐里(瓜州—长安)=9310(唐里)
  这与《新唐书·龟兹传》所记基本相合,仅差40里。但是,此记是否正确呢?
  唐魏王李泰等编撰的《括地志》记:“伊州在京(长安)西北四千四百一十六里。”(68)《元和郡县图志》卷四〇称:伊州至上都4430里。(69)这说明贞观年间(627—649)至元和年间(806—820),唐人关于伊州至长安里程的记载没有太大变化。
  敦煌经卷P.2009《西州图经》称:“西州东南向沙州一千三百六十里。”(70)S.367《沙州伊州地志》称:“伊吾军东南去上都四千八百里,东南去伊州三百里;西南去西州八百里。”(71)可见,伊州西至西州为:300里(伊州—伊吾军)+800里(伊吾军一酬)=1100(唐)里。伊州东至沙州里程为:1360(西州—沙州)-1100(伊州—沙州)=260(唐)里。那么,伊州东至上都里程为:4780(伊吾军—上都)-300(伊吾军—伊州)=4480(唐)里。伊州至上都里程在4416~4480里之间。《元和郡县图志》之记与敦煌地志残卷所记基本符合。如果以4430里(《元和郡县图志》所记)作为伊州至上都标准里程,那么沙州至上都里程为:4430(伊州—上都)-260(伊州—沙州)=4170唐里。
  又据《元和郡县图志》所记,“瓜州西至沙州300里”(72)。那么,瓜州至上都里程:4170(沙州—上都)-330(沙州—瓜州)=3840唐里。可见,《旧唐书·地理志三》所记瓜州至长安里程(3310里),少记了530里。但是,《旧唐书·地理志三》之记与《元和郡县图志》“瓜州”条大体相符。后者称,瓜州东南至上都3400里。(73)
  《太平寰宇记》卷一五六“安西大都护府”条记,安西都护府(龟兹)至碎叶总里程为1960里。伊本·胡尔达兹比赫说,赭时(石)至碎叶(Kubāl)有109.7法尔萨赫(74),约合684.5公里,1545唐里(75)。那么,石国至龟兹里程为:1545(石—碎叶)+1960(碎叶—龟兹)=3505唐里。《新唐书·西域传上》称,龟兹至石国里程为2350里(76)。这比上式少记了1155(唐)里。
  《册府元龟》卷九五八说,龟兹国王治居延城,去长安7480里。(77)《通典》卷一九一称,龟兹东去长安7500里。(78)那么,石国至长安应为:3505(石国—龟兹)+7480/7500(龟兹—长安)=10985~11005(唐)里。可见,石国至长安里程,《新唐书·石国传》少记1985~2005(唐)里;《新唐书·龟兹传》少记1635~1655里。
  唐魏王李泰等的《括地志》称康居国(此指康国)在京西一万六百里。(79)石国在康国东北500里。那么,石国至长安10100里。《括地志》少记约900里,相对比较准确。
  《新唐书·石国传》所记石国至瓜州里程,很可能录自《隋书·石国传》。后者也记称,“石国至瓜州六千里”(80)。值得注意的是,《隋书》所记里程,是走石国—钹汗(拔汗那)—葱岭—疏勒一线。《隋书·钹汗传》说,“钹汗西北去石国五百里,东去瓜州五千五百里”;《隋书·疏勒传》说,“疏勒西去钹汗国千里,东南去瓜州四千六百里”(81)。这条路线比石国—碎叶—龟兹线要近得多。看来,唐代交通路线变化所导致的里程变化,唐人并未予以重视。《册府元龟·外臣部·国邑二》所记石国、钹汗、疏勒之间里程,也与《隋书》一样。(82)《新唐书·宁远传》称,宁远(钹汗)“去京师八千里”;《新唐书·石国传》称,“石至拔汗那一千余里”。这说明《新唐书·石国传》很可能是按隋代文献所记的隋代交通路线记载道里。
  关于石国的四至。伊本·胡尔达兹比赫记述:赭时至撒马尔罕42法尔萨赫,约合262公里;赭时至俱战提37法尔萨赫,约合231公里;赭时至拔汗那60法尔萨赫,约合374公里;赭时至苏对沙那34法尔萨赫,约合202公里。(83)相比之下,《新唐书·石国传》所记石国至康国里程(500里,约合222公里),少记40公里;石国至俱战提(200里,约合88公里)里程,《新唐书》少记143公里;石国至拔汗那(1000余里,约合443余公里),多记69公里;石国至窣堵利瑟那(《石国传》误作“堵利瑟那”,1000余里),多记241公里(关于石国至拔汗那道里,详见本章“宁远”)。
  《新唐书·地理七下》称,“石国东至拔汗那国百里”(84)。此记肯定有误。
  ① 参见许序雅:《〈新唐书·石国传〉疏证》,《西域研究》1999年第4期。
  ② 季羡林等:《大唐西域记校注》,第83页注释1;Hudud al-‘Alam, p.118。
  ③ 热夏提·努拉赫迈德:《中亚古城——塔什干》,《中亚研究》1987年第2期。
  ④ 牛汝辰、牛汝极:《〈突厥语大词典〉第一卷中亚地名研究》,《西北史地》1987年第2期。
  ⑤ [苏]别连尼茨基等主编:《中亚中世纪城市》(俄文本),第195—198页;刘迎胜:《“草原丝绸之路”考察简记》,《中国边疆史地研究》1992年第3期。
  ⑥ 热夏提·努拉赫迈德:《中亚古城——塔什干》。
  ⑦ 同上。
  ⑧ 《通典》卷一九三,第5275页。
  ⑨ 药杀水当是中古波斯语jaxsarta或jaxsaarta之对音,意为“珍珠”、“明珠”。参见[德]马迦特:《古突厥碑铭年代考》,第5—6页注5,引自季羡林等:《大唐西域记校注》,第83—84页注释2。
  ⑩ [法]沙畹:《西突厥史料》,第131页注1。
  (11) 季羡林等:《大唐西域记校注》,第83—84页注释2。
  (12) Hudud al-‘Alam, p.73.
  (13) 《资治通鉴》卷二百,第6317页。
  (14) 《唐会要》卷九九,第2102页,瞰羯城写作“瞰羯城”。冯承钧认为,大宛都督府置于显庆三年。但他未作考定。参见冯承钧:《附新唐书西域羁縻府州考》,《西域南海史地考证译丛七编》,第62—67页。
  (15) 《旧唐书》卷四,第78页。
  (16) 胡尔达兹比赫书,第30页。[日]松田寿男:《古代天山历史地理学研究》,第416—417页。按:丁谦把苏咄城推定为石国以东,故浩罕部地。误也。参见丁谦:《新唐书突厥传地理考证》,《浙江图书馆丛书》第1集第6册,第17页。另,《资治通鉴》卷二百,第6307页,称:苏咄城在石国西北。
  (17) 《旧唐书》卷一九四下,第5187页。
  (18) 《旧唐书》卷四十,第1647页。
  (19) 《册府元龟》卷九六七,第11372页。
  (20) 《册府元龟》卷九八六,第11576—11577页。
  (21) 《唐会要》卷七三,第1567页;卷九九,第2102页。
  (22) 《资治通鉴》卷二百,第6301—6311页。
  (23) 钱伯泉、王小甫也认为这两个都护府置于显庆二年,但未作考辨。钱伯泉:《唐朝在西域的军事建置研究》,《新疆历史研究》1985年第1期;王小甫:《论安西四镇焉耆与碎叶的交替》,《北京大学学报》1991年第6期。
  (24) 《新唐书》卷四三下,第1130—1132页。
  (25) 《资治通鉴》卷二百,第6310页说:唐朝“分其(阿史那贺鲁)种落为六都督府”,即以处木昆部为匐延都督府,突骑施索葛莫贺部为嗢鹿都督府,胡禄屋阙部为盐泊都督府,摄舍提暾部为双河都督府,鼠尼施处半部为鹰娑都督府,突骑施阿利施部为洁山都督府。参见《唐会要》卷七三,第1567页。
  (26) 钱伯泉认为,濛池都护府治在碎叶,管辖碎叶以东的五咄陆部,首任都护是阿史那步真;昆陵都护府建幕府于怛逻斯,辖碎叶以西的五弩失毕部,首任都护为阿史那弥射(钱伯泉:《唐朝在西域的军事建置研究》)。钱先生未言所据何本。按:千泉在碎叶以西数百里,尚归濛池都护府统辖,因此濛池都护府不可能仅辖碎叶以东的五咄陆部。钱说有误。查《唐会要》卷九四《西突厥》,“置昆陵、濛池二都护府,以弥射为兴昔亡可汗,押五咄陆部落,步真为继往绝可汗,押五弩失毕部”。
  (27) 陈国灿:《唐乾陵石人像及其衔名研究》,《文物集刊》第2辑,第189—203页。
  (28) 《新唐书》卷五八,第1506页。
  (29) 《唐会要》卷九九,第2105页。
  (30) 陈国灿:《唐乾陵石人像及其衔名研究》;余太山主编:《西域通史》,第164页。
  (31) 《唐会要》卷七三,第1567页;《册府元龟》卷九六四,第11341页;《旧唐书·突厥传》,第5187页。
  (32) 《旧唐书·突厥传下》,第5179页;《通典》卷一九七。
  (33) 《隋书》,第1850页;《北史》,第3235页。
  (34) 《隋书》,第1850页。
  (35) 《册府元龟》,第11396—11400页。
  (36) 章巽等:《大唐西域记导读》,第127页。
  (37) 《旧唐书·突厥传下》。
  (38) 同上书。
  (39) 《册府元龟》卷九七〇,第11401页,称,永徽六年(655)六月,大石国盐莫念并遣使朝贡。笔者在本书第一版,把此处的“大石国”解读为中亚的石国。周保明硕士考证说,此处的“大石国”应解读为西亚的大食国。今从之。参见周保明:《大石国盐莫念“(永徽)六年六月遣使朝贡”考》,《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3年第3期。
  (40) 《旧唐书·突厥传下》,第5186页;[法]沙畹:《西突厥史料》,第131页注5。
  (41) [日]松田寿男:《古代天山历史地理学研究》,第331页。
  (42) 《隋书·西突厥传》,第1876页。关于处罗可汗在位年代,参见余太山主编:《西域通史》,第120—121页。
  (43) 《旧唐书·突厥传下》,第5181页。
  (44) 慧立、彦悰《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第27页。按:玄奘称,千泉“突厥可汗每来避暑”。他未言及千泉是突厥可汗廷所在地。参见季羡林等:《大唐西域记校注》,第76页。
  (45) 《旧唐书》卷一九四下,第5186页。关于双河的地点,丁谦推定为伊犁河西南所会支流撤勒克河;沙畹将其对应为Borotala;松田寿男缜密考定该地为伊丽水(伊犁河)以东的博罗塔拉。当以松田之说为是。参见丁谦:《新唐书突厥传地理考证》,第17页;[法]沙畹:《西突厥史料》,第293页;[日]松田寿男:《古代天山历史地理学研究》,第409—420页。
  (46) 《唐会要》卷九九,第2102页。
  (47) 马小鹤:《公元八世纪初年的粟特》,《中亚学刊》第3辑,第109—138页。
  (48) 《新唐书》,第6062—6063页:《新唐书》,第4137—4138页,未言及此战发生年代;《旧唐书》,第5187页。
  (49) 《新唐书》,第6068页。《册府元龟》卷九六四《外臣部·封册二》,把史王斯谨提记作“拓羯王斯谨鞮”。
  (50) 《资治通鉴》卷二一四,第6833—6838页。
  (51) 《册府元龟》,第11342—11346页。
  (52) 《全唐文》卷三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181页。
  (53) 《唐会要》卷九九,第2102页。
  (54) 乐史:《太平寰宇记》第四七〇卷,台湾四库全书影印本,第717页。
  (55) 《册府元龟》,第11365页。
  (56) 《全唐文》卷九九九,第4591页。
  (57) 《新唐书·西域传下》;《唐会要》卷九九“石国”条;《册府元龟》卷九六五《外臣部·封册》。
  (58) 马小鹤:《公元八世纪初年的粟特》。
  (59) 《全唐文》卷九九九,第4591页,“请讨大食表”。
  (60) 《册府元龟》卷九七一,第11411—11412页;《唐会要》卷九九,第2106页。
  (61) 《册府元龟》,第11350页;《全唐文》卷三九,第182—183页。
  (62) 《册府元龟》卷九七五,第11457页;卷九九九,第11724页记为“天宝元年五月”。“五月”,疑为“正月”之误。
  (63) 以下的“里”均为唐里。《册府元龟》卷九五八,第11269页称:龟兹国王治居延城,去长安7480里。《通典》卷一九一称:龟兹东去长安7500里。《新唐书·西域传上》第6232—6233页称,龟兹至石国里程为2350里。据此,石国至长安里程为:2350里(石国—龟兹)+7480/7500里(龟兹—长安)=9830~9850里。龟兹(屈支)至石国里程,《大唐西域记》记为3000余里。玄奘所走路线,从淩山至素叶段,要绕大清池再西行,此段里程为900余里。如此走法,要远400多里。《汉书·西域传》记:焉耆国,王治员渠城,去长安7300里。此记已为松田寿男所考定。所以,地处焉耆以西的龟兹至长安里程,无论如何也在7300里以上。《旧唐书·地理志》之记有误。参见[日]松田寿男:《古代天山历史地理学研究》,第68—70,209—217页。
  (64) 《新唐书·西域传上》,第6230—6233页。
  (65) 《隋书》卷八三,第1850页;《通典》卷一九三,第5275页;《册府元龟·外臣部·国邑二》,第11267、11273页。
  (66) 《唐会要》卷九九,第2102页。
  (67) 《旧唐书》卷四十,第1642页。
  (68) 李泰等:《括地志辑校》卷凹,第229页。按:《括地志》撰成于贞观十六年(642),原书555卷(正文550卷,序文5卷)。
  (69) 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卷四十,贺次君点校,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029页。
  (70) 郑炳林:《敦煌地理文书汇辑校注》,甘肃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74—76页。
  (71) 同上书,第65—73页。
  (72) 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卷四十,第1027页。
  (73) 同上。
  (74) 胡尔达兹比赫书,第30—32页。
  (75) 1唐里=442.905米;1华里=1.129唐里。
  (76) 《新唐书》,第6232—6233页。
  (77) 《册府元龟》,第11269页。
  (78) 《通典》,第5207页。按:《唐会要》卷七三称,龟兹去瓜州3000里。瓜州至上都3840里(如上所考),那么龟兹至上都仅有6840唐里。此记看来有误。
  (79) 李泰等:《括地志辑校》卷四,第246页。
  (80) 《隋书》卷八三,第1850页。
  (81) 同上书,第1852—1853页。
  (82) 《册府元龟》卷九五八,第11273页。
  (83) 胡尔达兹比赫书,第29—33页。
  (84) 《新唐书》卷四三下《地理七下》,第1155页。

唐代丝绸之路与中亚史地丛考:以唐代文献为研究中心/许序雅著.-北京:商务印书馆, 20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