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书·西域传》所记中亚史地考辨 何国

　　何，或曰屈霜你迦，曰贵霜匿，即康居小王附墨城故地。城左有重楼，北绘中华古帝，东突厥、婆罗门，西波斯、拂菻等诸王，其君旦诣拜则退。贞观十五年，遣使者入朝。永徽时上言：“闻唐出师西讨，愿输粮于军。”俄以其地为贵霜州，授其君昭武婆达地刺史。遣使者钵底失入谢。①
　　何国，《隋书·西域传》也作何国。屈霜你迦，乃梵语化词Kusānika、中古波斯语Kusānik、阿拉伯语Kusāniyya(库沙尼亚)之对音。马迦特认为，“何”乃阿拉伯语Qayy或Qayyi之音译，并举出穆斯林地理学家伊斯塔赫里的记载说，贵霜匿为“粟特的文化最高之城，粟特诸城之心脏”；伊本·豪加勒也说，Qayy或Qayyi为粟特一个区，乃“粟特之心脏”。②
　　何国城楼壁画上的列王图，使人联想起佛教《十二游经》所附地志记述的“四天子”传说：“有八国王，四天子。东有晋天子，人民炽盛。南有天竺国天子，土地多名象。西有大秦国天子，土地饶金银璧玉。西北有月氏天子，土地多好马。”③
　　道宣《释迦方志》也著录了此传说：“凡人极位，名曰轮王。圣人极位，名曰法王。……又轮王有四王，约统四洲。”④所谓“四天子”，又称“四主”，即“人主”中国(支那国)，“象主”印度，“宝主”波斯或拂(胡国)，“马主”月支或突厥，分别统治东、南、西、北四方。四国的土地自雪山(喜马拉雅山)分四方达于四海。“四天子”之说，在印度、阿拉伯和中国都有流传。法国著名汉学家伯希和对“四天子”源流作了考辨。⑤
　　然而，“四天子”说在中亚地区的流传，仅见于《新唐书·西域传·何国》的记载。何国城楼所绘四天子的方位，也与众不同。中国天子应在东方，却被何国绘于北面；突厥天子应在北，却被绘在东边：天竺(婆罗门)天子应在南，却被画在东，且与东突厥天子并列。唯有波斯、拂菻等诸王方位正确。
　　何国城楼位于都城之南(“城左”)，楼南墙为外墙，不便何王礼拜。所以，城楼仅有东、西、北三墙分别绘画。蔡鸿生先生以为，何国都城重楼上的壁画是供国王从南面朝拜的，故画面不可能向四方展开，只能作左、中、右配置。⑥此说忽略了城楼的方位。
　　所以，《通典》卷一九三、《太平寰宇记》卷一八三皆记何国“城楼北壁画华夏天子，西壁则画波斯、拂菻诸国王，东壁则画突厥、婆罗门诸国王”⑦。可见，这些绘画是分别画在城楼北、西、东壁上的。
　　何国城楼上的绘画，一方面说明何国与中国、突厥、印度、波斯和东罗马之间的广泛联系；另一方面说明，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何国的伊斯兰化程度是不深的。
　　何国与中国较早建立了联系。据《通典》卷一九三说，何国“大业中及大唐武德、贞观中，皆遣使来贡。”⑧另据《册府元龟》卷九七〇记载，何国早在贞观元年(627)五月即遣使朝贡。⑨《通典》所记武德年间何国入朝之事，以及《新唐书》所记贞观十五年何国遣使入朝之事，则不见于《册府元龟》之记。在九姓胡中，何国的入朝不能说晚，但朝贡次数却是较少的。何国入唐朝贡次数仅有四次。何国对唐朝非常仰敬。“若中国使至，散花迎之，王东面拜，又以麝香涂使人额，以此重。”⑩但不知为何，显庆年间(656—661)以后，不见有何国宋朝、朝贡的记载。
　　从何国欢迎唐朝使者的仪式，我们可以看出何国信奉祆教的痕迹。《唐会要》卷一百《波斯国》记曰：波斯国“俗事天地水火诸神，西域诸胡事火祆者，皆诣波斯受法。其事神，以麝香和苏涂须点额，及于耳鼻，用以为敬”(11)。何国欢迎唐朝使者仪式与波斯敬奉火祆的仪式如出一辙。显然，在阿拉伯人来到之前，何国也是尊奉祆教的。大食东侵以后，何国改宗伊斯兰教，但此情并不为唐朝所了解。
　　《新唐书·何国传》所记永徽年间出师西讨之唐军，当是征讨贺鲁之唐军。永徽二年(651)正月，瑶池都督阿史那贺鲁叛唐，自号沙钵罗可汗，胜兵数十万，建牙于双河及千泉，统西突厥十姓可汗之地，处月、处密及西域诸国多附之。同年七月，唐高宗命左武卫大将军梁建方、右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为弓月道行军总管，率府兵三万、回纥五万骑征讨贺鲁。永徽六年(655)五月，又命左屯卫大将军程知节为葱山道行军总管，以伐贺鲁。次年八九月，程知节与贺鲁部战于榆慕谷、怛笃城，败之。(12)何国在永徽年间上言是否践言，不见史籍记载。何国既然遣使上言，大概不会言而无信。值得注意的是，此时唐朝尚未在河中地区设置羁縻州府，而且贺鲁势力正盛，西域诸国多附之，唯有何国愿输粮于西征唐军。看来，早在唐朝在河中地区建立羁縻统治之前，何国已经以唐朝的附属国自居了。这说明，至迟在永徽年间唐朝的声望已达碎叶以西的中亚地区。
　　关于贵霜州设置的时间，不见《册府元龟》、《唐会要》等史籍记载。据《册府元龟》卷九六六《外臣部·继袭一》、《唐会要》卷九九记述，显庆三年(658)，唐高宗遣果毅董寄生至河中地区，在康国置康居都督府，史国置佉沙州；《新唐书·西域传》亦记，显庆三年，唐朝在石国瞰羯城置大宛都督府，在米国置南谧州；显庆时，唐在安国置安息州，东安国置木鹿州。由此推断，贵霜州应与上述诸州置于同时——显庆三年，也为董寄生所置。
　　何国的周邻道里，不见《新唐书·西域传》记载。这在《新唐书·西域传》诸国传记中是少见的。《通典》卷一九三、《册府元龟》卷九五八、《太平寰宇记》卷一八三皆记：何国“东去曹国百五十里，西去小安国三百里，东去瓜州六千七百五十里”。上述道里记载与《隋书·何国传》只字不差，说明它们皆沿袭《隋书》之记。而玄奘则称，“屈霜你迦国(何国)西二百余里至喝捍国”(13)(唐言东安国)：《新唐书·东安传》也称，“东安东距何二百里许”。
　　小安国即东安国，即卡尔千卡特(西距布哈拉约112公里)。据阿拉伯舆地学家所记，库沙尼亚至卡尔千卡特(东安)85公里，这与《大唐西域记》、《新唐书·东安传》所记(二百唐里，约合88公里)大体符合。《通典》卷一九三、《册府元龟》卷九五八、《太平寰宇记》卷183所记何国“西去小安国三百里”，显然多记100余唐里。
　　《新唐书·曹国传》称，曹国西北至何国二百里；《唐会要》卷九八《曹国》记西曹国，“西北至何国二百里”。这与《通典》、《册府元龟》、《太平寰宇记》所记方位、里程均有所不同。何国(库沙尼亚)东至曹国(治瑟底痕城，今伊斯特汗)实际里程为25公里。汉籍所记均有较大出入，以《隋书》、《通典》等所记，(150唐里，约合66公里)之误差小一些。
　　上引汉籍所记何国至瓜州里程，大概是以石国至瓜州6000(唐)里为基准推算出来的：6000(石国—瓜州)+500(石国—康国)+100(康国—曹国)+150(曹国—何国)=6750(唐里)。这大概也是何国入唐的主要路线。其里程之误，详见诸国道里考辨。
　　① 《新唐书·何国传》。
　　② [德]马迦特：《古突厥碑铭年代考》，第60页，引自季羡林等：《大唐西域记校注》，第92—93页。
　　③ [法]伯希和：《四天子说》，引自冯承钧：《西域南海史地考证译丛三编》，第84—103页。
　　④ 道宣：《释迦方志》，第11—12页。
　　⑤ [法]伯希和：《四天子说》，引自冯承钧：《西域南海史地考证译丛三编》，第84—103页。
　　⑥ 蔡鸿生：《唐代九姓胡贡品分析》，《文史》第31辑，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99—114页。
　　⑦ 《通典》卷一九三《边防九·西戎五·何国》；《太平寰宇记》卷一八三《四夷十二·西戎四·何国》。
　　⑧ 《通典》卷一九三《边防九·西戎五·何国》。
　　⑨ 《册府元龟》卷九七〇，第11397页。
　　⑩ 《太平寰宇记》卷一八三《四夷十二·西戎四·何国》。
　　(11) 《唐会要》卷一百，第2118页。
　　(12) 程知节为葱山道行军大总管之事，《新唐书·高宗纪》、《资治通鉴》卷一九九系于永徽六年；《新唐书·突厥下》称，永徽四年遣程知节为葱山道行军大总管，进讨贺鲁。今从《新唐书·高宗纪》、《资治通鉴》。
　　(13) 季羡林等：《大唐西域记校注》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