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欧草原石人的族属、作用及起源的探讨——公元6~13世纪墓地石人的族属
作者:王博,祁小山
目前所知亚欧草原墓地石人,大多数都是属于这一时期,特别是亚洲草原墓地石人,分布范围广,数量特别地多。从狭义的草原石人概念而言,一般指的就是这一时期石人,有时也称作“突厥石人”或“突厥时期石人”,也有称“中世纪时代石人”的,大都认为与突厥文化有联系,或认为与操突厥语民族文化有联系。然而这里面也存在一些分歧,主要是关系到它们具体的族属问题。
一、墓地石人族属说种种
涉及到这一时期墓地石人族属问题的论文不少,然而,一般都很少分析,仅仅作些表面性的推测,主要有突厥说、铁勒说、回鹘说、黠戛斯说、克马克说和钦察说六种。
(一)突厥说
石人族属突厥说产生的比较早。它是伴随着鄂尔浑突厥碑文的解读而很快被认识的。许多石人刻石上都雕刻了类似于碑文字体的文字,因而认为它们都是同时代的遗物。然而,突厥碑皆属于后东突厥汗国时期的作品,而突厥汗国、东突厥汗国时期他们使用的是粟特文。同时有许多石人没有雕刻文字,最初的分类学、年代学研究还存在许多问题。所以,对石人缺少客观的认识。直至20世纪20年代,石人分类学研究趋向于科学化,年代学的研究也随之深入,突厥石人的认识开始明朗化。一般认为,公元6~9世纪分布于蒙古、南西伯利亚、中亚,以及包括新疆、内蒙古在内的广大地区石人,皆为突厥石人。
蒙古地区相当于突厥时期的墓地石人,大都是突厥工匠们雕刻的,也有一些贵族墓地石人为中原汉族工匠雕刻,两者的风格自然存在很大差别,石人的含义也不尽相同。汉族工匠为突厥贵族或可汗陵墓雕刻石人,也见于史料记载,《旧唐书·突厥传》载:“(开元)二十年(公元732年),阙特勤死,诏金吾将军张去逸、都官郎中吕向赉玺书入蕃吊祭,并为立碑。上自为碑文,仍立祠庙,刻石为像,四壁画其战阵之状”。阙特勤墓地遗迹,是1889年在蒙古国境内鄂尔浑河流域和硕柴达木一带发现的,同时也发现了碑、阙特勤本人的头部雕像及其夫人雕像等。又《旧唐书·突厥传》载:“二十年,小杀为其大臣梅录啜所毒,药发未死,先讨斩梅录啜,尽灭其党。即卒,国人立其子为伊然可汗,诏宗正卿李佺往申吊祭,并册立伊然,为立碑庙,仍今史官起居舍人李融为其碑文。”毗伽可汗碑也是1889年与阙特勤碑同时发现的,位于阙特勤碑之东,有汉、儒尼文两种文字刻文,碑文中提到“其子因使佺立像于庙,纪功□石”①。
作为中原王朝为突厥贵族或可汗的吊祭,并刻石立像,应该是在尊重地方少数民族风俗习惯的基础上进行的,如果严重地破坏了少数民族的习俗则是很难行得通的。另外,从这些遗迹的石人雕像风格来看,也掺进了汉文化的一些内容。雕刻死者容貌的石人,应该是突厥的遗俗,而遗迹中文臣的雕像,不能排斥不是增加了唐文化的内容。
目前,认为突厥石人的雕像,在蒙古地区主要有这么五种类型(或六种):阴刻线条勾勒人物脸部轮廓石人、仅雕刻出人物头和面部的石人、圆雕执持杯石人(包括武士型石人)、双手托器或抱器石人,以及坐式石人等。石人一般都发现于石棺墓附近,石棺包括了单石棺和组合石棺。从保存完好的石人石棺墓看,石人立于石棺东面,面东。男、女性石人皆有,以男性为主。
从分类学意义上考虑,这一时期南西伯利亚图瓦地区、阿尔泰地区、米努辛斯克地区石人与蒙古石人没有表现出大的差异,不过坐式石人增多了。如果进一步分析,石人雕刻风格上还是存在不少的差异,比如石人的帽饰、辫式上,图瓦地区多有带耳的帽饰,及单辫式石人,下巴颏蓄须石人,而在其他地区则少见,或者是不见。另外,在墓葬形制上,阿尔泰边疆区则出现了很少的石堆墓和石围墓。石人各部位雕刻特点所构成的组合,也显示出了地区间石人文化的一些差异,这种差别带有民族或部族关系上的文化差别。
中亚地区发现的突厥石人类型与蒙古、南西伯利亚地区的有相似的一方面,也有一些区别。这一地区的突厥汗国石人,以及西突厥汗国石人之间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也缺少石人阶段性变化的研究。但是,有一些现象在其他地区少见,或者是不见,其中手托鸟(或鹰)石人,表现得很特殊,应该是西突厥石人的代表。
对新疆突厥石人研究相对来说,起步比较晚,而且限于资料,没有进行过较系统的分类研究,存在新疆石人皆为突厥石人的认识。随着切木尔切克石人墓的发掘,发现了早期石人,于是,人们追溯到了突厥石人的起源问题。认为从隋唐时期突厥人的墓葬前立石为像这一习俗看,可以把墓前竖立石人像,作为突厥考古文化中一个重要的特征。因此,在阿勒泰草原(金山之阳)发现的、数量相当多的早期石人及墓葬,应该是与突厥考古文化有密切关系,它们是突厥早期文化的一种遗存,或者可以说,它们是形成后来突厥文化的一个重要源流。
虽然突厥石人的研究在不断的深入,然而存在的问题也不少。首先一个问题是突厥民族史与考古遗迹的关系,这里面包括了石人类型的分布与突厥民族活动的地域关系;石人各类型产生的时间与突厥民族形成的关系;石人各类型与突厥国家的关系;以及突厥国家内部民族或部族成分及其文化特点的问题等。追溯草原民族或部族的历史是复杂的,而考古资料也有相似的复杂情况,不过有一点应该是明确的,即突厥人确实有着墓地立石人的习俗,对于这一点无论是史料,还是考古资料都充分地证实了。
(二)铁勒说
石人铁勒说,是一个比较新的观点②。这是库巴列夫在研究了阿尔泰边疆区石人以后提出来的。他认为,阿尔泰石人的民族特征是复杂的问题之一,格拉奇发现的图瓦一些石人与东阿尔泰石人风格、技术上完全相似,肯定地说,居住在图瓦西南的居民和南阿尔泰居民有着密切的联系。当时,山脉并没有构成民族的分界线。根据中国编年史记载,进入这个地区的突厥语部落,就是突厥。而其他地区的一些石人族别,与古代突厥部落有联系的也就是铁勒,某些阿尔泰石人,毫无疑问就是铁勒留下的。然而,哪些石人类型是铁勒石人,库巴列夫没有交代。
据《隋书·铁勒传》记载:“铁勒之先,匈奴之苗裔也,种类最多。自西海之东,依据山谷,往往不绝。独洛河北有仆骨,同罗、韦纥、拔也古,覆罗并号俟斤,蒙陈、吐如纥、斯结、浑、斛薛等诸姓,胜兵可二万。”西海是咸海,独洛河即土拉河。史学界一般认为铁勒的起源与匈奴没有什么关系,据台湾学人刘义棠的研究,铁勒即古之狄人,汉之丁令,这都是丁令的异译③。铁勒中的姓氏很多,除以上列举的还有“伊吾以西,焉耆之北、傍白山,有契弊、薄落职、乙咥、苏婆、那曷、乌护、纥骨、也咥、於尼护等,胜兵可两万。金山西南有薛延陀、咥勒儿、十槃、达契等”。另外,康居北、得嶷海东西,拂菻东、北海南皆有分布,“虽姓氏各别,总谓为铁勒”。后来,突厥兴起,铁勒的大量部落纷纷投归其下,构成了以阿史那氏为核心,以铁勒人为基本因子的突厥共同体④。
铁勒习俗大抵与突厥同,“唯丈夫婚毕,就便妻家,待产乳男女,然后归舍;死者埋殡之,此其异也”⑤。由此来看,铁勒人主要是土葬,应该考虑到在亚洲草原地带属于这一时期稍早的墓葬中,其中一部分土葬石人墓可能与铁勒人有关系。在阿尔泰边疆区发掘的石人墓中,有的土葬墓为石堆墓,从蒙古国境内石人墓大多为石棺墓的情况来看,是否可以推测石人石堆墓有可能是铁勒人的墓葬。同时,也可以考虑其他地区石人石堆墓的族属问题。
(三)回鹘说
苏联一些学者曾提出过“回鹘组”石人的问题,这一问题的提出,主要考虑到了石人类型分布上的差异,同时,也考虑到了石人年代问题。回鹘组石人,主要指分布在南西伯利亚地区的双手抱器石人,这种石人在图瓦地区发现的多一些,在米努辛斯克盆地、阿尔泰边疆区也有发现。另外,在蒙古、新疆、中亚地区也都有发现。然而这类石人在雕刻风格上各地区有差异,有的时代比较晚。认为是回鹘组的石人大都将时间定在了公元8~9世纪,相当于回鹘汗国时期。
关于回鹘人的丧葬习俗,新旧《唐书》都没有记载,一般都是依据与其同俗民族的丧礼来推断的。史料记载的回鹘或以为与突厥同俗,或认为与高车同俗,或认为与铁勒同俗。如果与突厥同俗,一般来说是火葬,而与铁勒同俗则为土葬。关于高车的葬俗,《魏书》记载:“其死亡葬送,掘地作坎,坐尸于中,张臂引弓,佩刀挟矟,无异於生,而露坎不掩。时有震死及疫疠,则为之祈福,若安全无他,则为报赛,多杀杂畜,烧骨以燎,走马围旋,多者数百匝”。由此来看是土葬。仆骨部落与回鹘是同族,“(仆固)怀恩领回纥(即回鹘)及朔方之众,继进行至呜沙县,遇疾抬归。九月九日,死於灵武,部曲以乡法焚而葬之”⑥。从这里来看,回鹘人可能实行的是火葬。
回鹘为游牧民族,公元5世纪时,他们游牧在鄂尔浑河西北,公元7世纪活动于色楞格河流域。公元8世纪中叶,回鹘在鄂尔浑河流域建立汗国。据调查资料,回鹘人当时活动的这些区域都有石人分布。但是,这些区域是否存在回鹘人的墓葬尚不清楚。
(四)黠戛斯说
有人认为,立石人像于墓前的习俗也在黠戛斯人中流行着,这也是考古发现所证明了的。然而,哪些是黠戛斯墓地石人,并没有列出有力的证据,仅作为一种推测来考虑。黠戛斯人的埋葬习俗,史料记载也很简单,“丧不剺面,三环而哭,乃火葬之,收其骨。窬年而为坟墓”⑦。葬俗方面与突厥有些相似,但也有差异。从目前石人的类型学研究来看,还没有人划分出黠戛斯人的石人类型。不过,对图瓦地区石人的研究,将有可能解决黠戛斯石人的问题。
(五)克马克说
调查资料显示,克马克人也存在墓地立石人的习俗。阿尔斯拉诺娃和恰里科夫研究额尔齐斯河流域石人时,引用了鲁布鲁克13世纪时写下的一段话,“……科曼人在死者遗体上堆起一座高丘,并为他立一块雕像,雕像面朝东。肚脐前端着一只杯”⑧。这里不仅说明科曼人有雕刻人像立于墓地的习俗,也明确指出人像为双手抱杯形式。科曼人是对克马克人和基普恰克人的另一种称呼。
克马克又译作“基马克”。克马克一词见于中世纪阿拉伯和波斯历史学家和地理学家的记载中,11世纪马合木德·喀什噶里的著作中,则将“克马克”写成了“耶马克”,为哈萨克部族之一。克马克于公元7世纪居住在阿尔泰山北部和额尔齐斯河流域,当时臣属于西突厥汗国。⑨
唐高宗显庆四年(公元659年)西突厥为唐所灭,克马克部落从西突厥汗国中分离出来,公元8世纪居住于额尔齐斯河中游区域,公元9世纪初,占据了七河下游和咸海周围⑩。当时,他的东南与葛逻禄相邻,并以巴尔喀什湖为分界线。公元9世纪下半叶以额尔齐斯河为中心建立起克马克汗国,一直到11世纪解体,加入了钦察联盟。所以,一般将属于公元9世纪以后至11世纪,分布于额尔齐斯河流域,以及哈萨克斯坦境内的石人归入了克马克石人范畴。
克马克石人的主要类型是双手抱器石人,男、女性石人都有;其次是一些雕刻非常简单的石人,阴刻的比较多,刻石上以雕刻人的脸面为主,也有刻出手臂的。
(六)钦察说
俄文资料中经常提到的波洛伏齐人,也译作波洛韦次人(половцы)的就是钦察人。他们也有墓地立石人的习俗。
钦察人又译作可弗叉,钦叉、乞卜察元、古鼻稍。今译作克普恰克,系哈萨克中玉兹一个大部落的名称。有人认为,钦察人可以追溯到汉代的呼揭⑩。当时活动于安加拉河和叶尼塞河上游之间的地方;也有人认为活动于阿尔泰山之阳,额尔齐斯河流域。
波塔波夫提到(11),拉姆斯捷特在色楞格河流域发现的石碑,上面记载了钦察,涉及到突厥钦察统治回鹘达50年之久。并且认为公元5世纪末,一部分钦察人可能来到额尔齐斯河流域。对于公元7~10世纪时期的钦察人情况不很清楚,一般都认为臣属于突厥汗国,或归附于克马克汗国,成为克马克汗国西部的一个大部落。至11世纪初,钦察强盛起来,其游牧地从额尔齐斯河至伏尔加河,从咸海到黑海以北广大地区,这一地带也称作钦察草原。
钦察人最初信仰萨满教,崇拜天、地、水、火等,12世纪下半叶伊斯兰教在钦察部落中开始广泛流行,偶像崇拜逐渐消失。
关于钦察人墓地立人像的习俗,也见于鲁布鲁克的记载,提到钦察人将死去的人埋在地下,上面堆成一个大土堆,对着坟堆修起一个木像,面朝东,手里拿着碗。另外,还提到钦察人游动时随身带着一些口袋,上面画着钦察人的像。这些情况与前面介绍的克马克人习俗很相似,或许是差别不太大的两个部族。
目前见到的钦察雕像,皆为石人,主要分布于南俄草原,时间为11~13世纪时期。钦察石人程式化很强,皆为两臂屈于腹,双手做抱器皿状,分坐式和立式两种,雕刻的比较精细,典型的女性石人,雕刻了华丽的帽饰和服饰,其特点非常明显。从中可以看出,钦察石人风格完全是继承了克马克石人的传统文化,在雕刻表现手法上有一些改变,显得进一步细致化了。
二、公元6~13世纪墓地石人族属的分析
亚欧草原游牧民族或部族内部组织情况比较复杂,大多数民族和部族的历史,缺少详细的文献记载,所以,对他们基本历史概况的认识,也是很模糊的。考古资料虽然能弥补史料上的不足,然而通过考古资料去印证历史记载确实存在一定的困难。因为目前考古资料很分散,难以排列出系统的文化谱系,所以,从自身还不能得出有利于居民组群研究的非常可信的结论性资料。不过,这一时期的草原游牧民族或部族,其活动情况多少都见有一些记载,要将文献和考古资料两者结合起来进行研究,科学性将会更强。
我们在接触草原民族或部族历史中,经常遇到他们与汗国之间的关系问题。突厥应该是一个民族或部族概念,突厥汗国应该是相当于国家的概念。突厥石人应该是指突厥民族或部族所具有的一种文化现象。然而突厥汗国是以突厥民族或部族为核心的一个国家或地方政权,其中还包括了其他一些民族或部族,有的能够从中分辨出来,有的则无法分辨,这是由文献记载的翔实情况来决定的。墓地立石人这一习俗,在突厥汗国统治时期,很难说唯独突厥人存在这一风俗,汗国内的其他民族或部族就不存在这一风俗。如果将突厥汗国统治时期境内发现的所有石人,全都认为是突厥石人,那么就不容易理解突厥汗国解体以后仍然存在墓地石人的问题了,比如克马克石人、钦察石人等。所以,历史民族时期的石人,最好以部族或民族为单位,来探讨墓地石人的族属问题,而不能以某一部族或民族为主体建立的政权为单位来划分它们的族属。不过,从草原游牧民族的历史考察,部族或民族也是存在历史变化的,所以,石人的研究也要考虑到其变化情况。
历史部族或民族存在的时间与石人存在时间不相吻合的问题,也是石人研究中的一个难题。目前,亚欧草原墓地石人中,知道绝对时间的并不多,只是个别的,如阙特勤雕像,可能是公元731年或公元732年雕刻的。绝大多数只能作相对年代的推测,而古代民族的历史往往存在一些绝对年代,这对石人的断代增加了困难。突厥之名见于文献始于公元542年,也就是公元6世纪中期,而突厥部族或民族的形成可以推至公元6世纪初。目前,许多论著将蒙古地区的突厥石人提前到了公元5世纪,这样就发生了矛盾,牵扯到部族或民族的起源与石人的渊源的矛盾,这两个问题是不能混为一谈的,石人的族属必须与部族或民族形成的时间相统一。另外,如果石人出现的早,而民族或部族形成的晚,并且认为在石人族属和文化现象上都存在渊源关系,那么可以在族属上冠以“前”或“先”字,比如突厥石人,可以称为“前突厥石人”或“先突厥石人”。否则就不好理解了。同时,民族或部族的消亡时间。应该与石人联系起来考虑,这样才能划清石人的族属问题。
准确地了解历史民族各个时期活动的地域,也有助于认识石人族属问题。突厥定居金山之前主要活动于高昌北山,时间是公元5世纪中期至公元6世纪初,这一时期的突厥石人应该是在高昌北山去找,而不应该在蒙古草原上去寻觅,否则,很难探讨石人的族属问题。
古代突厥人存在于墓地树立石人的风俗,这已得到国内外学者的共识。然而,亚洲草原石人中,哪些类型是属于突厥石人,学界中却存在一些争议。突厥人尚武好战,死后要“图画死者形仪及其生时所经战阵之状”(12),所以,可以认为乔夏类型中的武士型石人应该是突厥石人,它不仅分布于新疆,而且蒙古、南西伯利亚和中亚地区皆有分布。石人一般是右手执杯,左手抚刀剑,表现出了英勇善战的武士形象。同时,突厥贵族可汗陵墓发现的石人,也可以称作突厥石人,但是与我们讨论的一般突厥石人,有的在意义上仍有些差别,对具体情况还应该进行具体分析。
蒙古地区突厥石人出现于突厥汗国时期(13),较新疆发现的突厥石人为晚。公元442年阿史那氏西迁高昌,公元460年亡匿高昌北山,公元516年由高昌北山定居金山。也就是说公元5世纪中叶以后至公元6世纪初,突厥阿史那氏主要活动于高昌的大山一带,在这一带发现的石人中,武士型石人以半截沟石人年代最早,脸面的雕刻显得古朴,比较原始,与蒙古、南西伯利亚、中亚,以及新疆其他地区发现的石人相比较,许多方面都显示出它的时间属于乔夏类型石人的早期形式,可以与突厥早期活动时间相一致,它是突厥武士型石人的早期代表。
然而,是否亚洲草原的所有武士型石人都可以划为突厥石人,我们的看法是否定的。突厥石人应该与其部族或民族活动的时间、区域相统一,更重要的是看它们的雕刻风格。突厥石人最基本的内涵,在新疆就是以乔夏类型为特点的石人。突厥人的墓葬一般是石棺墓,独立石棺和组合型石棺,石棺一般呈方形,或近方形。这在蒙古、南西伯利亚和内蒙古表现的比较突出。也可以作为一条线索,与石人类型结合起来考虑。一部分雕刻出头部,颈、肩分界比较明显的石人,也属于突厥石人。
图瓦地区发现的双手抱器皿石人,也就是相似于新疆乌鲁肯达巴特类型石人和库鲁斯1号石人类型等,很明显它不是某一个部族或民族的文化特点,而是多民族或部族的文化现象。这一形式的石人出现的比较早,在蒙古地区要早于武士型石人,在南西伯利亚地区也有这一趋向,而且延续时间非常长,一直到克马克石人、钦察石人都表现出了这一特点。所以,我们将它根据风格的不同,时间的早晚,分出了多种类型。从时间上考虑,这类石人不是突厥石人的主系,初步可以认为它不属于突厥石人文化的特点。
蒙古乌布苏盆地布力加汗加墓地的石人,如前所述,是在一块刻石上表现出上下倒置的两身石人,存在着利用武士型石人刻石雕刻双手抱器皿类型石人的现象,虽然后者的器皿雕刻的不明显,但是,两臂下垂,手至腹做抱器的形式还是表现了出来。这样的打破关系,或许反映了当时不同部族或民族之间的仇杀关系,即它们的对立关系。
既然双手抱器皿石人在早期不属于突厥石人,那么,它的族属是谁呢?图瓦地区双手抱器皿的石人,有一个很明显的特点,即大多为单辫式,一般单辫垂于脑后,这种辫式很可能就是史书中记载的“椎髻”。《汉书·李陵传》载,李陵、卫律在匈奴期间招待汉使时,两人皆胡服椎结。颜师古注,结读曰髻,一摄之发,其表如椎。椎髻,恐怕不是匈奴人的发式(14)。当时,李陵和卫律在匈奴中,李陵立为右校王,卫律为丁令王,也就是说,他们的发饰可能是丁令人的椎髻发式。又《新唐书·黠戛斯传》载:“黠戛斯,古坚昆国也……其种杂丁令,乃匈奴西鄙也。”由此来看,黠戛斯人在秦汉时就活动于今叶尼塞河流域,他们也有可能存在椎髻发式的习俗。而且无论从史料来看,还是现代史学一些研究成果,以及在叶尼塞河流域的考古发掘来看,都倾向于这种石人与黠戛斯人的历史活动有联系,而且很有可能南西伯利亚是出现这类石人的最早地区。所以,图瓦地区发现的双手抱器皿石人,很有可能是黠戛斯石人。
另外,双手抱器皿石人和武士型石人,无论是面部特征,还是帽饰,都存在一些差异,一般来说,前者面部显得比较圆,也就是说面要低一些,而且蓄有须;后者脸部一般比较长,仅蓄髭。
在哈卡斯兹纳明克发现一尊石人,其上刻有儒尼文铭文,铭文刻于背部,侧面刻有印记,石人藏于米努辛斯克博物馆。铭文提到:“我——艾兹根耶——内 (头衔)卡拉汗。我独自生活了20年。我死在突厥国内,我是长官,题词……”从文义推测,死者并不是突厥人,而是去世于突厥国境内,可能是死后被迁了回来,雕像也可能就是他自己的(15)。亚洲北部草原使用儒尼文的部族或民族可能不少,其中回鹘人、黠戛斯人都使用过这种文字,而以“内卡拉汗”这样称呼的很可能是回鹘人。从这里可以看出回鹘人也可能存在墓地立石人的习俗。
从一些资料反映,在鄂尔浑流域也发现一些刻有儒尼文铭文的石人,刻石铭文中提到了“黠戛斯可汗”、“铁勒设”等,然而对他们的具体情况不是很清楚,很难一一分析。在蒙古阿斯赫特发现了一尊方碑形石刻,上面很清楚地雕刻了三个人,其设置情况与墓地石人一样,处于墓葬附近。刻石上铭文为儒尼文,大意是:(纪念碑)是捷克世,阙士杜的弟弟……在拜会的一天我雕刻的。因为我们没有能够参加阿勒屯塔木尕达尔汗的安葬,阙土杜的弟弟(我制作了这碑)。留下的两个儿子,托日古尔和尹艾尔格克,在猪年死了。在离别中我们感到(与你们)分离的悲伤(16)。阿斯赫特发现的这一刻石,雕刻的三个人中,中间一人是呈盘腿坐式,戴帽束腰,右手执杯,左手握腰带。其余两个人位于两侧,身体侧向中间,也是手持杯,做屈腿坐式。刻石雕刻的情况与铭文记述的内容相近,中间一人为父亲,两侧的为儿子。
阿斯赫特刻石中间的人物,明显比较尊贵,地位也比较高,头戴冠。冠较高,呈长椭圆形状,这种冠可以在柏孜克里克石窟回鹘时期洞窟壁画中找到相似的形式,大都为供养人的冠帽饰,也是比较典型的回鹘型帽饰(17)。如是,可以进一步说明回鹘人有墓地立石人的习俗。
1960年曾在图瓦发现一尊特殊的石人,石人处于霍捷尔格河一带。石人发饰为中分式,雕刻出了发的形状,有些曲卷,双手做抱人首状,左右手各抱一个人头。这尊石人雕刻的发饰很像黠戛斯人的,与史料记载黠戛斯人皆“露首卷发”吻合。但记载说,贱者衣皮不帽,而这尊石人却不一定雕刻的是贱者。
石人类别与族属关系并不一定完全是单体的统一形式,也就是说一个部族或民族有可能雕刻多种类型的石人,然而表现的意义不一样。正如有的学者指出的,双手抱器皿石人和武士型石人,其差别是身份的不同,前者是显赫贵族,近似执政的上层人物,不是直接从事战争者。虽然这一推测不一定完全合适。阙特勤殿堂遗址目前残存一些石人,也是两手托器皿石人,器皿的位置相对比较高,石人两臂呈上斜状,石人服饰风格与唐代汉式风格相似,显然这是后东突厥汗国时期的石人,雕刻的形式上应该存在突厥石人的一些特点。
目前,比较典型的克马克石人和钦察石人较易分辨,他们都存在一些程式化的特点。都雕刻出双手抱器皿的形态。特别是钦察石人程式化更为强烈,雕刻出了华丽的头饰和服饰,以及鸡腿式的人腿等。然而要追溯它们的起源或者早期形式,想要与南西伯利亚双手抱器皿石人直接联系起来,则有许多困难,因为这会牵涉到它们的族属,及其历史关系等方面较复杂的问题。另外,克马克石人虽然有许多是双手抱器皿石人,但是也有一些雕刻相当简单,仅以线条勾勒出人的脸面和五官,身体部分一般不作雕刻。
新疆石人中属于这一时期的有乔夏类型、乌鲁肯达巴特类型、伊曲塔斯2号石人类型、喀让托海类型的中晚期、波什屋博类型、托干拜类型、库鲁斯1号石人类型、阿尔卡特1号石人类型等,情况比较复杂。
关于这一时期新疆草原游牧民族的活动情况,最初突厥在高昌西北,后迁至阿尔泰山之南,后来其中心在蒙古草原,留在新疆的突厥称十姓部落,是为西突厥。在西突厥汗国统治下的铁勒诸部,有不少游牧于新疆的北部,哈密以西、焉耆以北,塔城、伊犁一带(18)。由此来看,新疆石人类型的复杂,墓葬形制也有一些差异,这与铁勒存在许多部族有关系,可以肯定新疆部分石人属于铁勒石人。在蒙古和南西伯利亚发现的突厥墓大都为石棺,而新疆石人墓则以石堆墓分布为广,这一情况可能也说明了新疆石人文化主要是铁勒部文化现象。
新疆石人中存在突厥石人,这在前面已提到了。突厥石人在新疆的典型代表就是乔夏石人类型中的乔夏亚型,它主要分布于阿尔泰山、天山,以及准噶尔西部山地,因为新疆境内的突厥包括有一些不同部族,所以,在墓葬形制上,或石人的雕刻风格上也会存在一些差别。
库鲁斯1号石人的造型特点,与克马克石人非常相似。从克马克的活动范围来说,不能排斥他们已达到了伊犁地区,所以,无论从时间、地域,还是雕刻风格,都可以将它归入克马克石人文化范围。另外,分布于伊犁、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塔城地区和阿勒泰地区的伊曲塔斯2号石人类型,也可以考虑将它们归入克马克石人的文化范围,而分布于昌吉州、吐鲁番地区、哈密地区的伊曲塔斯2号石人类型,因为时代比较晚,可以考虑将它们归入游牧的回鹘人的文化范围。
乌鲁肯达巴特石人类型为双手抱器皿石人,可以考虑它们是否与黠戛斯石人有关系。
在为数众多的石人中,其雕刻的人物形象是比较复杂的,从大人种考虑,不仅有蒙古人种形貌特点的石人,也有典型欧罗巴人种形貌的石人,另外,还存在一些中间类型。石人的服饰也不统一,形式多样。苏联学者阿力巴吾木在研究中亚一些石人时,曾提出以巴拉力克捷布壁画中的人物与石人相比较,会发现除了它们的服饰和*(左革右占)鞢相似外,还存在民族类型的共同性(19)。比如壁画中男性的钩鼻,下垂的细髭,刮光的下巴颏留了两绺毛;有一些表现的是浓密的髭,及剪齐的楔形胡。这些都能从石人中找到他们相似的雕像,表现出了应该是粟特人的面貌特征。另外,热米彼里亦曾提到,粟特人下巴颏不甚明显,具有长方形的脸面,大而鼓的眼睛,长而细的鼻子,下垂的髭,以及剪短的胡须。与这种面貌相似的石人在新疆也有发现,最为典型的是乔阿梯石人。如果说这一形象是粟特人独有的容貌,那么可以推测在突厥民族或部族中也包括了粟特人成分。
新疆墓地石人在青铜时代就已经产生,独具特点的造型自成体系,在亚欧草原中独树一帜。这一现象无疑反映了,以墓地石人为文化特点的草原居民中有一支活动于新疆阿勒泰地区,以及相邻的地域,然而对于他们的活动情况却很难在历史文献中找到清晰的线索。另外,就墓地石人而言,它们所表现出来的不同类型,延续的时间,以及分布的地域,既反映出文化的共同体,也反映了内在的分支,这样的考古文化现象,需要与历史史料相联系,目前还存在许多困难。还必须做更多的工作。
某些部族或民族存在墓地石人是明显的,比如克马克人、钦察人等,在文献中也明确地记载了这一史实,而且谈到了它们的具体形式。运用这些文献记载来推测这些民族或部族的先民活动情况,是非常有意义的。对钦察人的族属问题,有人追溯到了汉代的呼揭,而对其居住地,看法上则存在着分歧,一种观点认为在新疆阿勒泰,另一种观点认为在叶尼塞河流域。但是不管其居住地究竟是在什么地方,他们自汉代至公元13世纪这段时间里,必然存在着文化上包括墓地石人这一文化现象的发展过程,这一点是完全可以肯定的。墓地石人是钦察人的文化传统之一,如果从墓地石人人手追溯钦察人的渊源,应是一个很好的途径。但是,从目前的资料状况,要将钦察人的历史一下子追溯到呼揭还是有困难的,因为中间相隔的时间太长,其历史民族发展过程中肯定会有许多的变化,必须找出中间环节。
关于突厥部族或民族丧葬礼俗的文献资料,主要见于《北史》、《周书》、《隋书》等,虽然各史所记稍有差异,然而基本的内容是一样的,都认为人死之后停尸帐中,择日而焚之,取灰而葬,“葬讫,于墓所立石建标”。“表木为茔,立屋其中,图画死者形仪及其生时所经战阵之状”。许多苏联学者多引用中国史料的这些记载,而认为突厥部族或民族墓地有立石人的风俗,但在考究其具体问题时,在记述上仍有不少欠妥之处。首先是对汉文史料的翻译,由于译者理解的不确切而在措辞上也出现了一些差异,另外,还出现史料的张冠李戴现象,关于这些问题他们自己已有所觉察。尽管如此,他们研究的一些成果还应该给予肯定,对我们也有启发。
克兹拉索夫曾对《隋书》记载的“图画死者形仪”中的“图画”两字提出了质疑(20),他引用了匈牙利突厥学者万贝里的研究成果,提出在突厥人的概念中,描绘、画、画像这都是表面现象,其基本的概念是刻出、刻画、雕刻。从而认为刻出、图画和写是可以通用的,“写绘画作品”这在突厥语中能够讲的通。他并且推测中原人对于突厥葬俗最初的知识,可能是通过与中原进行贸易的突厥人中获悉的,所以,存在语言表达的局限。在稍晚的时间,阙特勤死,中原皇朝“诏金吾将军张去逸、都官郎中吕向赉玺书入蕃吊祭,并为立碑。上自为文,仍立祠庙,刻石为像,四壁画其战阵之状”。这时才比较客观地表现出了刻和画的区别,为此,稍早记载的“图画死者形仪”,可以理解为“刻石为像”。他的这一说法是很有道理的。
另外,黄文弼研究新疆石人时曾指出,“立屋其中”,按汉语法“屋”不能言立,“屋”可能是一个错字,“屋”字应是“木”字之误,并且认为,可能最初在死者墓是木雕像,到公元8世纪才改为石雕像(21)。
根据这些研究,结合一些墓葬的发掘资料,我们基本上可以复原突厥人的墓葬建筑。关于“表木为茔”的茔—茔域,即应为墓地之区域。突厥墓一般为石棺墓。大多为方形,石棺大都暴露于地面,所以,“表木为茔”,即在石棺范围内建筑一木结构祭堂,现知大多数木祭堂因年久失修,早已不见踪影,而只剩下石棺裸露于野。“立屋其中”应改为“立木其中”,从一些墓葬的发掘情况看,石棺中部尚残存一木柱,这可能就是“立木其中”的木头了。而后便是雕刻死者“形仪”,即墓地石人。如上所述,中国史料确实比较准确地记载了突厥墓地立石人的风俗,以及墓葬地表建筑的情况。这些都是很珍贵的史料。
前面已提到回鹘人可能也有墓地立石人的习俗,这从现代维吾尔人的一些地志资料中,也可以间接地反映出来。维吾尔人至今还保留着对石头崇拜的风俗,认为石头有灵性,对石头的崇拜往往和人联系起来,比如不生育的妇女求子方法之一,就是将石头放在具有灵性的地方,需求一子,放一块石头;需求两子,将两块石头绑在一起,如此类推。另外。也存在将长条石头立于墓地,称作石头毛拉,并加以崇拜,将石头看作是人的替身。同时,也能看到维吾尔人在墓地放置布人的现象,以此作为对死者的追念。从这种种迹象看来,不能排斥回鹘人存在墓地石人的可能性。
①岑仲勉:《突厥集史》下,中华书局。
②В.Д.Кубарев:Древнетюркские изваяния Алтая,Издатсльство《Наука》1984.
③刘义棠:《维吾尔研究》,正中书局。
④薛宗正:《突厥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
⑤岑仲勉:《突厥集史》下,中华书局。
⑥刘义棠:《维吾尔研究》,正中书局。
⑦柯尔克孜族简史编写组:《柯尔克孜族简史》,新疆人民出版社,1985。
⑧Ф·X·阿尔斯拉诺娃、A·A·恰里科夫著,陈弘法译:《额尔齐斯河上游的石雕像》,《文物考古参考资料》内蒙古自治区文物工作队,1980年3月。
⑨王治来:《中亚史》第一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
⑩哈萨克族简史编写组:《哈萨克族简史》,新疆人民出版社,1987。
(11)Л·波塔波夫:《南阿尔泰人族源概述》,《民族史译文集》中国科学院民族研究所编译,科学出版社,1959。
(12)岑仲勉:《突厥集史》下,中华书局。
(13)Ю.С.Худяков、IО.А.Пло тнико:Древне тюркские каменные изваяния В южной части убсунурской котловины.Археологические этнографические и энтропологические исследования в Монголии,1990,Новосибирск《Наука》Сибирское отдение.
(14)林斡:《匈奴史》,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77。
(15)Ю.С.Худяков、IО.А.Плотнико:Древне тюркские каменные изваяния В южной части убсунурской котловины.Археологические этнографические и энтропологические исследования в Монголии,1990,Новосибирск《Наука》Сибирское отдение.
(16)Л·Р·Кызласов,О назначении древнетюркских каменных извзяний,и-зображаюших людей,СА,1964,No.2.
(17)许建英、何汉民编译:《中亚佛教艺术》,新疆美术摄影出版社,1992。
(18)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民族研究所编:《新疆简史》上册,新疆人民出版社,1965。
(19)Л.И.Альбаум,Об этнической принадлежности некоторых “балбалов”,Краткие сообщения институга истории материальной культуры,1960,80.
(20)Л.Р.Кызласов,О назначении древнетюркскик каменных извзяний,и-зображаюших людей,СА,1964,No.2.
(21)黄文弼:《新疆考古发掘报告》(1957~1958),文物出版社出版,1983。
丝绸之路草原石人研究/王博,祁小山著.-乌鲁木齐: 新疆人民出版社, 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