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广袤延绵的祁连山有高耸的雪峰，茂密的森林，无数的山岭和溪流，不仅为骏马牛羊提供了辽阔优质的草原，也是多种野生动物繁衍生息的乐土。在并不遥远的年代，祁连山还几乎随处可见黑熊、野猪、香獐、狍子、黄羊、青羊、盘羊、豹子、野牛、野驴、雪鸡、蓝马鸡，凶狠的狼群和盘旋的苍鹰。这时存在着一个纷纭热闹的动物世界，弱肉强食是自然规律，也是自然界的生物链条。那时，在祁连山中游牧的藏族、裕固族、蒙古族、哈萨克族，凡是男人，差不多都是优秀的猎手，一边游牧一边狩猎，是祖先传下的生存方式。他们自制弓箭和火枪、土枪等，只要外出，除骏马之外就是狩猎的武器。冬天大雪覆盖了山岭，是狩猎的最好时机，因为任何野兽都会在雪地留下踪迹，猎手不会扑空。遇到毛皮蓬松，拖着美丽长尾的狐狸，优秀的猎手讲究枪子从眼睛射进，免得损伤毛皮，因为他一直想着一顶狐狸皮帽子。当然，狼皮也可以替代。当雪地上留着大型动物的踪迹，比如黑熊，常有四五百斤，蛮勇咆哮，几条猎狗也奈何不了，那就需要十几个猎手合围。那是在祁连山流传了几百年的古老的谋生手段，有一整套猎手们共同遵守的游戏规则。一旦发现情况，猎手们各司其职，根据地形，勇敢的猎手负责撵“后掌”，即潜伏在野兽的背后，用吹牛角或呐喊来惊动它，把它赶往埋伏圈中，四周则有猎手执枪守候。野兽最有可能逃跑的山垭埋伏着最优秀的猎手，他必须胆大心细，要等黑熊跑到三五丈的面前，已经清楚看见黑熊拼命夺路的怒容才射击。若是胆小鬼会被这暴怒的野物吓死，这真是千钧一发的时刻。“咔嘣”一声，猎手先是踩断预先放置在脚下的树木枯枝，这突然的声响会惊得黑熊停止奔跑，站立起来眺望，这就把胸前的一片白毛暴露出来，那正是挨着心脏的护心毛。“咔嘣”，就在这一刹那，惊天动地的一响，是真正的枪响，几乎百分之百，黑熊被击中要害，陡然倒地，滚下山坡。
　　“滚了!”第一个看见的猎手大声呼喊，报告着胜利。“滚了!”“滚了!”所有的猎手都全接着传递信息，一时间群山回响，经久不绝。当然，这一幕绝不会发生在春天，那是各种母兽生崽崽的时节，这时狩猎会受到山神的严惩。狩猎这种古老的谋生手段，其实也给祖辈生活在祁连山中的百姓带来了许多娱乐性质的欢乐。可惜的是，这些古老的游戏几乎在一夜之间消失了。先是游牧人口增加，牛羊也就增加，森林减少，野兽也就越来越少。猎手出门，几天连兔子都见不着影子，挂在墙上的猎枪生了锈，年轻一代都外出打工，连猎枪望也不望一眼。政府也开始禁猎，这就意味着这种古老的谋生手段将随着禁猎而消失。这些是属于祁连山腹地的故事。至于人类开发较早，濒临河西走廊的祁连山北麓，延续的则是另一种故事。
　　二
　　祁连山北麓，在苍凉的戈壁瀚海间，自古便繁衍生息着西部特有的野生动物，野马、野驴、野骆驼、滩黄羊、藏羚羊等珍稀动物。早在汉时，祁连山的野马便有史书记载，曾有人捕获驯养后献给汉武帝。有学者考证，汉时在渥洼水边捕获野马处，即今日敦煌月牙泉。祁连山野马与新疆普氏野马一样，是世界上仅存的唯一种群，在研究马的起源与演化上很有价值。
　　野骆驼、野驴也都是祁连山北麓特有的大型野生动物，由于数量少，追捕不易，也曾有祁连山牧民捕捉幼崽驯养并与家养骆驼、驴杂交成功的事例。但都比较少见，驯养较为成功的，要数祁连山特有的白唇鹿和梅花鹿。
　　梅花鹿在东北山林、秦岭山区、蒙古草原都有生长，祁连山却是白唇鹿的唯一故乡。白唇鹿体形较梅花鹿大，与蒙古马鹿相似，成年鹿有三四百斤，尾短，耳长而形尖，蹄大宽短，因嘴唇四周为白色且非常明显而得名。白唇鹿仅雄性有角，角形发达，多至四、五叉，还有六、七叉的，十分雄健漂亮。白唇鹿的毛色常随山色转换，春夏暗褐，与草色近似，秋冬则变黄，当地群众也称为黄鹿。
　　鹿喜群体生存，少则七八只老幼成群，多则十几只成群。鹿有极高的经济价值，鹿茸为名贵中药，再是血、胎、筋、骨均可入药，毛皮柔韧，为制帽、靴、衣的上等皮革，肉可烹为佳肴，可谓通体皆宝。早年猎手滥捕滥杀，造成祁连山白唇鹿、梅花鹿种群锐减。近几十年禁捕禁猎，鹿的种群数量有明显回升。尤其祁连山北麓肃南裕固族自治县采取人工驯化野鹿、人工放牧饲养，获得了极大成功，为保护珍稀野生动物，合理开发利用，探索了新的途径。
　　三
　　我多次河西之行，一直想去肃南看鹿，直到2004年盛夏才了却夙愿。裕固族姑娘小安，为我当向导。安姓为裕固族大姓，小安的祖上曾为裕固族一支部落的头人，至今小安的父亲还在祁连山腹地放牧，而且是位驯鹿能手，也是最早养鹿的人家。这得益于她家牧场的位置，海拔最高且在青海甘肃两省交界处，距家不远就是祁连山主峰分水岭，翻越过去就是青海省的属地。站在自己的院落就能看见终年不化、白得耀眼的雪峰，家中火塘也终年不熄。虽居深山，小安的父亲读过书，很能干也很开化，最早购小型水力发电机，利用溪水发电，最早购电视机，在屋顶安装接收器，还用上了液化燃气灶，这一带许多新鲜事物都是小安父亲带的头。
　　裕固人早年也有人养鹿，是偶然碰上受伤或失踪的幼鹿带回随羊羔长大，并不刻意驯养。大多还是猎手们显示剽悍和枪法的狩猎物，能猎得多叉雄鹿的猎手，常被人羡慕并受到尊敬。猎手也煮大块鹿肉与邻里分享作为回报，完了还要把鹿角悬挂于墙壁炫耀。
　　驯养野鹿绝不是件简单的事情。鹿虽然不像虎豹那么凶猛，但凡能在严酷的高山密林中生存的动物，也都具备战胜风霜严寒、天敌险情的能力。鹿善奔逃，在陡峭的山崖与密林中奔驰时，骏马也未必能追上。真要狭路相逢，为保护母鹿幼崽，雄鹿敢于同黑熊恶狼较量，那威风凛凛的鹿角舞动起来，足以逼退对手。每年秋高气爽，母鹿开始发情，不停地在山林奔走低鸣，绕着山林溪水撒尿，在树上摩擦，留下自己的气息，发出寻求爱情的信号，整个山林便充满了情爱的气息，变成一个巨大的爱情磁场。接收到信息的公鹿会从方圆近百公里的山林赶来，参加这盛大的配偶聚会。经过淘汰选择，最终会划分为若干求偶单位，常以母鹿为中心，形成几只公鹿相持争魁的格局。这是体形体力、雄性与智慧的较量，愈到最后也愈显出精彩与高潮。为争夺配偶，雄性鹿之间会展开你死我活、毫不相让的决斗。在僻静的丛林深处，双方都憋足了劲儿冲向对方。当然，也有临阵脱逃的角色，那也是充分估计了对手，首先在心理的较量上败下阵来的缘故。大多数则会奋力相搏，凭借着整个夏秋丰茂水草养足的体力和美丽多姿的叉角，奋不顾身地刺向对方，势均力敌时会打若干个回合，顶撞得难分难解，四周山林草丛一片狼藉。此刻的母鹿最为矜持，像骄傲的公主一样观战，不偏不倚，态度公允，直到最强健有力的公鹿击败所有对手，母鹿才会温顺地走到胜利者面前，然后再往丛林深处去欢度蜜月。
　　母鹿孕期为8个月，第二年六七月份产幼仔，一般一只，也有产双仔的。幼鹿要到三岁才成熟，这期间就是驯养的最佳时期。一般猎手常趁母鹿外出觅食或幼鹿单独玩耍的机会，捕获幼鹿带回驯养。鹿在幼年时，胆小，不会瞎跑，关在圈栏饲养，与人相熟后便不再怯生，若公母相配就能繁衍家养了。
　　还有一种更为高明的办法，则是围栏驯养整个鹿群。鹿恋群，常是以家族为单位七八只、十几只群体生活。高明的猎手在观察鹿群经常生活的山林后，会慢慢用栅栏或铁丝网把整座山林都围圈起来，这当然需要智慧、耐心和坚韧。圈小了，鹿群活动不开；圈大则费工费料，一切要凭鹿群大小和经验掌握。整座祁连山中只有最出色也最能干的“山林通”，才会掌握围栏驯鹿的技巧并获得成功。小安的父亲便属此类能手。目前，她家在祁连山腹地拥有二十多只的鹿群，十多匹骏马，三十多头牦牛和二百多只改良长绒毛羊。而整个肃南县家养的驯鹿已经有数百头之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