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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扬晩年的彻悟 |
宋廷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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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扬同志在平反落实政策复出后,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兼研究生院院长,温济泽同志任常务副院长主持工作,我当时是研究生院现实经济系的学生。每当研究生院有重大活动,周扬都要来给我们这些莘莘学子讲话或作报告。他在公众场合总是保持着一种绅士派头和学者风度,尤其是他那炯炯有神的目光、不苟言笑的表情和一板一眼的话语,有一种震撼听众心灵的气势,使人感到他是一个做人和做学问都很严肃认真的人,令人久久难忘。 省悟:困知勉行 “文革”后的头几届研究生,差不多都是“文革”中上过大学的“老三届”工农兵学员,大家都有过一段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艰苦磨炼的经历,考上研究生后,有的人显得有点自命不凡,不能静心坐下来老老实实做学问,热衷于到处写文章发表自以为是的议论,大有“天降大任,舍我其谁”的味道。 针对这种情况,周扬在1980年研究生院新生学年开学典礼上,结合自己的治学经验,着重给我们讲了“困知勉行”的道理,即一位古代哲人所说的“困而知之,勉而行之”。他说:一个人在顺境中很难获得真知,只有在困境中苦苦求索,从正反两个方面反复比较,才能认识事物的本质,掌握带规律性的东西,从而求得真知;同样,一个人不能只去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实际情况往往相反,许多事情虽然自己主观上不愿意去做而客观上又需要去做,人就只能勉为其难服从客观需要,“勉而行之”才能真正成就一番事业。那些只愿做自己高兴做的事情而不愿“勉而行之的人”,也许本人很聪明,但到头来很可能一事无成。 他这一席话,讲得透彻,真诚,入情入理,使我们这些心气很高的年轻人打心眼里佩服。此前,我们也听过许多老学者“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半句空”的教诲,但总觉得像在说教似的,听不大入耳,而周扬的这番讲话虽然也借用了古代哲人的名言,但使人感到是他一生治学的经验之谈,因此听起来倍感亲切。 周扬是一生顺境和逆境都亲历过的人。“文革”前,他在意识形态领域里大红大紫,所向披靡;“文革”一来,又一落千丈,被打入“十八层地狱”身陷囹圄十年,是“四人帮”垮台后最后一批被“解放”的老干部。如果他没有经过这些大起大落的炼狱之苦,可能也不会有这么深刻的醒悟。因此,他的讲话在我们这些有过“上山下乡”磨炼的经历相似的年轻人中,引起了强烈的共鸣。 悔悟:爱惜人才 1981年元旦,研究生院在政协礼堂举行新年座谈会,周扬在会上就培养人才问题即席发表讲话。他说:搞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离不开大批各种的人才,研究生院就是为培养人才而开办的。古人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国家培养一个真正的人才是非常不容易的。我们不仅要培养人才,而且要百倍地爱惜人才。根据我一生的经验,培养一个人才需要一二十年时间,而毁掉一个人才只要一两天,甚至一两个小时。人才难得,我们要百倍爱惜人才啊!……讲到这里,一向讲话声音洪亮、铿锵有力的周扬突然语言哽咽,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久久说不出话来……大家静静地听着,他显得无比激动,在场的人也受到了强烈震撼和感染。突然,一阵经久不息的掌声打破了会场的平静。这既是对他的肯定,也是对他道出了大家的心声的报答。 事后我想,周扬在晚年能对培养人才和爱惜人才有如此深刻的省悟,实属难得。周扬过去曾长期担任过党的文艺和宣传工作的主要负责人,我虽然不搞文艺工作,但在同文艺界的朋友交往和从有关史料中得知,从延安文艺界整风,到解放后文艺界批胡适、反胡风、反右派、反右倾、批修正主义等,在他所领导的历次运动中,挨过整的人无计其数,受到摧残和株连的文化、教育和知识界的人才成千上万!当年他在整人的时候,绝对不会认识到培养人才和爱护人才有多么重要。他虽然整过很多人,但最终没有逃脱在“文革”中挨整的厄运。也许是既整过人又挨过整的人,能够切身感悟到整人不对。在人们的印象中,周扬平常是一个喜怒哀乐含而不露的人,他之所以在讲到爱惜人才时激动得老泪纵横,可能既带有对自己在过去的一种深切的悔悟,也包含着自己后来挨整时所遭受的种种不平的痛楚回忆,因此才能有如此真情的流露。周扬在复出复职之后,不但再没有整过任何人,而且利用自己的地位和影响,关心、提携和保护了不少人才。当时有个著名女歌唱演员由于采用一种新的唱法遭到了许多批评感到压力很大,周扬就曾在有关会议上仗义执言,并当众给予支持和鼓励,这个女歌唱演员受到不公正对待时,又是周扬帮她得到了解脱。 对“作茧自缚”的彻悟 然而,这位大声疾呼爱惜和保护人才的坚强老人,在晚年却没有能够很好地保护自己。八十年代初,他因发表了关于人道主义和“异化”的演讲和文章,遭到了当时主管意识形态的负责人的严厉批评,各种报刊也相继发表了大量批判文章,其声势不亚于“文革”中对他们“四条汉子”所作的声讨,使他又一次陷入了极度困境之中。他在被迫作了检讨之后,便住进了医院一病不起。 1984年冬天,我到北京医院去探视一位领导同志时,也顺便去看望了病中的周扬,他简直像换了一个人。只见他在人的搀扶下挣扎着下了病床,腿脚僵直,缓缓移动到沙发前坐下,面无表情,目光呆滞,语言梗塞,偶尔从嘴里迸出一两个字,半天也难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他的夫人苏灵扬女士在旁边给他倒水、剥好桔子一瓣一瓣地送到他嘴里慢慢地咀嚼着。只有从他腰板笔直、目不斜视地端坐在沙发上的姿势,能使人想起他当年给我们作报告时的风采。我在一旁静静地望着这一切,心头掠过一阵难以名状的悲哀。 周扬在研究生院给我们作报告时,也曾讲到过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由于我们大多数人不是研究哲学的,因此他讲得非常简单明了,通俗易懂。他说,所谓“异化”就是事物发展到了自己的反面,好比“作茧自缚”。茧是蚕自己吐出的丝做的,但茧做成后,蚕反而被封在自己吐丝做成的茧里面,只有蚕蛹变成了蚕蛾之后,才能破茧而出。他还举例讲到了防止权力、劳动和人的思想的“异化”:我们的干部本来是人民的公仆,应当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但有的人却把手中的权力拿来谋私利,变成了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官老爷,这就是权力的“异化”;商品本来是工人、农民自己劳动生产出来供人们支配和消费的产品,但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商品却反过来成了统治和剥削工人、农民的工具,这就是劳动的“异化”;神仙菩萨本来是人类迷信思想的产物,但许多人却反过来又对自己塑造的神像顶礼膜拜,把它们当作人的命运的主宰,这就是人的思想和精神的“异化”…… 我猜测周扬当时讲这番话的本意,无非是提醒人们要进一步冲破曾经笼罩在思想理论界的“两个凡是”的思想束缚,革故鼎新,对外开放,防微杜渐,警惕执政党走向反面。过去我们长期闭关锁国,实际上就是“作茧自缚”。这些主张本来与党的为人民服务的根本宗旨是完全一致的,是一个老共产党员在经历了几十年风风雨雨的磨炼之后的一种大彻大悟,是值得全党警省的肺腑之言,而且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辩证法从来就承认矛盾在一定的条件下可以互相转化。但不曾想他的这些忠告竟受到了那么严厉的批判和口诛笔伐。现在,周扬和匆忙为文批判他的主要负责人均已相继作古,尚不知哲学界将如何认识和评价这桩“哲学案”。但事实胜于雄辩。国内近年有些地区不少执掌党政大权红极一时的人物,由于以权谋私而蜕化变质为贪污腐败分子,受到了党纪国法的严厉制裁。在全党提倡反腐倡廉的今天,听听周扬当年的这些彻悟的忠告,不要作茧自缚,时刻警惕自己“异化”走向反面,应该说对每个党员、干部都是大有裨益的。 我与周扬没有什么个人交往,也没有深入研究过他所说的“异化”等哲学问题,但他晚年的治学精神和高尚人格,尤其是他的省悟、悔悟和彻悟,使人感到钦佩。不管人们对他一生的功过是非如何评价,在他逝世8周年之际,我谨以这些片段的回忆,作为一个后学者对他的怀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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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周扬/王蒙,袁鹰主编.—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8.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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