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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向关中进军 |
王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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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长征凯旋归来之后,剧团的地位大大提高,剧团的条件大大改善。柯仲平越发雄心勃勃,增强实力,以利再战。 1939年7月17日,二十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走出边区中学,被引着进了杨家岭后沟,上了一个斜坡,便是民众剧团的驻地。他们被引到最后一孔窑里,见一个胡子拉碴的老伯伯。他两眼炯炯有神,穿得这长那短的,袴腿特别大。开始,孩子们有点怕他。想不到这老伯伯非常和气,他笑嘻嘻地问孩子们热不热,又指着放在地上的水罐说,谁口渴,可以抱起水罐来喝;谁累了,可以随便上床。他又一个一个地摸着他们的头,问叫啥,几岁啦。…… 经过考试,民众剧团录取了武玉英、程士荣、米成义(后改名米晞)等十二人。这伙新来的小团员自由散漫,调皮捣蛋。早上常常赖在床上,又一伙伙地跑到山上去吃酸枣,听见吹哨子也不下山。他们还偷偷地买烧鸡,躲在被窝里吃;晚上尿尿懒得起床,就从床缝里尿下去。……当时因讲统一战线,没有共青团的组织,就为他们组织了个同情组,请侯唯动给他们当文化教员。老团长还经常给他们讲故事:保尔·柯察金呀,小通讯员如何通过封锁线呀……老团长对他们做了大量的工作,抓重点,促先进,帮后进。 一天,热心家侯唯动跑来告诉老柯:“好消息!好消息!”“什么好消息?”“马列学院来了几个人。”“怎么回事?与我相干?”“相干,当然相干,不相干我会来告诉你?”“快说。”“有个叫黄俊耀的,关中人,道地秦腔,文化也高,在安吴堡青训班还演过戏哩!我特来通风报信,快把他调来。”…… 不久,黄俊耀就被调来了,还有陕西富平人周暾……他们来后很不安心。老团长就同他们谈心,问他们为啥不想在这里工作。他们也很坦率地说他们是来革命的,不是来唱戏的。柯仲平反问他们: “那你们说我们跋山涉水,到乡下去为民众演戏是干啥哩?你们看我们的演戏与旧社会的唱戏一样吗?” 他们一时也想不清这个问题,便说:“我们要到前线去打日本。” 老柯竖起了眉毛瞪起了眼,斩钉截铁,义正词严地说:“这里就是前线!” 经过了老柯好多次帮助,经过了艺术的实践,经过了群众生活的冶炼,黄俊耀不仅安心下来了,而且成了主要演员之一,剧作家,写出了为西北人民喜爱的《梁秋燕》等优秀剧本。 美丽的女演员党培英等来了,真是新鲜血液,大宝贝。老是男扮女妆,怎么行哟!马列学院的尚伯康、王朋等也来了。 民众剧团兵强马壮,蒸蒸日上。可偏偏有许多人见不得他们,冷风阵阵,不时向他们吹来。一天,柯仲平在路上碰见一位大戏剧家,那人竟冷冰冰地问:“你不是下乡唱戏去了吗?”“是呀,回来休整。”“真没想到,我们的大诗人当起戏子来了!”“真没想到,我们的大戏剧家竟看不起戏子!”“嘻嘻嘻。”“哈哈哈。” 1939年11月,柯仲平率领剧团到离延安几十里的安塞为边区党代会演出。边演出边写诗,本是他的家常便饭,可这次写的却是论文《论中国民歌》;它是这样开头的:“在出发工作途中写这篇文章,有时是在开垦了的山头,有时是在流水边。……”这篇长达七八千字的精辟论文,发表在延安的《中国文化》上。 柯仲平的时间,就是这样兢兢业业地度过的。 一天,柯仲平牵着一匹马下山来驮水,正在弯腰打水之际,忽听有人在喊“白手起家!白手起家!”他直起腰来,只见那人正向他走来。老柯哈哈笑着:“富春同志,我的手脏,就不握手了。”“呵哟!你真不简单哪!还起模范作用呢,叫小鬼们来驮吆。”“老鬼不带头干,小鬼咋会干吆!哈哈哈。”“哎哟!你这马还瞎着一只眼呢,它也老啰!”“老啰!老啰!它是有功之臣,长征老干部,爬雪山,过草地来的;是我向中宣部要来的。”“老马识途吆,可以给你们带路。”“我们还有一匹小白马,它年轻。”“好呀,兵强马壮,前途无量。大胡子,好好干吧。”“当然,当然,我们又要出发了,富春同志。”“哦,到哪里?”“到关中。”“好吆,又是一次小长征!”“想搞一次大长征,小长征不过瘾,想去上它一年。”“好呀!你的胃口越来越大啰!”“哪里,还全靠你支持哟!” 柯仲平的干劲就是这样。 柯仲平的劳动态度,知道的人没有不翘大拇指的。那时候,我们在延安生活,吃喝穿戴都靠自己动手。冬天取暖,得到山里去烧炭;煮饭,得到山里去砍柴。延安附近的山头,个个都是光秃秃的。据说是八路军到来之前,就被国民党的军队砍光了。要砍柴,得翻山越岭进梢山。这一天,老柯带领大家到三十里铺东沟去背柴,过了大路就进梢山。这梢山无路可走,全凭自己去钻那些乱七八糟、密密麻麻的梢林。稍不小心,被那些狼牙刺、这刺那刺呀的刮破衣裳事小,可得当心你的眼睛!砍柴自然得花力气,不过大家有说有笑的还顶红火热闹哩。 延安的干部下乡进行各种运动,都是在冬季农闲的时候,以免耽误农民的生产。剧团下乡更是在那时候,又是农闲,又是春节,辛辛苦苦忙了一年的农民们,也该过过节,看看戏了。 1940年1月,春节前几天,民众剧团又出发了。这次,阵容强大多了,剧目也丰富了许多。除原有的一些节目外,又增加了尚伯康的《八千马》、《桃花村》,马健翎的新作《三岔口》、《中国魂》。……提起《中国魂》来,还有两个小插曲哩。《中国魂》写的是抗战初期,日寇的一个军官把老秀才唐俊峰的儿子杀了,把他的儿媳荫槐花和孙子宝儿抢走了。唐俊峰气得参加了游击队,并设计打入敌营,与媳妇孙子见面,并把家庭的悲惨遭遇告诉了孙子。孙子怒杀日军官,得到八路军的营救,携母亲祖父闯出敌营,走上抗日的道路。这个戏原名《国魂》,毛主席看戏后给柯仲平写来一封信,建议加上一个“中”字,叫《中国魂》。领袖的建议,真是一字生辉。 一个酷冷的早晨,滴水成冰,天还没亮大家便都起来了。吃了早饭,就要开步走,向关中进军了。老团长拄着拐杖走得比谁都早,倒不是他笨鸟先飞,而是他和马健翎闹了点小矛盾。事情是这样的,剧团里多了一匹老马,承担起驮道具的任务,那匹小白马,大家的意思是让老团长骑;老团长年龄最大,又是一团之长,当然应当给他骑。可他死活要叫健翎骑,健翎当然也不肯。两个人相持不下,老柯便采取最后一手,提起拐杖偷偷走了。在此之前,柯、马之间还发生过一次矛盾,那便是谁吃白面的问题。当时,延安白面很少。一般说来,只有机关首长和几个高级知识分子能吃上。一般干部吆,一个星期吃上一次也就很不错了。民众剧团这个小机构,只批准了老柯吃白面,可老柯死活要给老马吃。老马是剧团的功臣,写了那么多剧本,没有他,剧团可怎么办呢?当然该他吃白面。可老马又怎肯吃呢?后来,老柯总算想出一个自以为很过硬的理由说:“健翎呀,你晓得我是南方人,吃大米长大的。我们南方人吃着小米饭可比白面香多了。我呀,我吃白面根本就吃不饱。健翎,你还是照顾照顾我吧!” 他们从延安向南,来到没有城墙,只有一条土路的甘泉县。别看这所谓的县只有稀稀疏疏的几间平房,可有一种驰名的风味小吃——五香豆腐干。甘泉,顾名思义,必定有一条甜美的水,水好,做出来的豆腐必然也好。你看那小块小块的豆腐干,用草绳穿成串儿,黄生生、香喷喷的,使人看见就口水淌。剧团的孩子们纷纷拥进那简陋的豆腐干铺子,把小县城的豆腐干买了个供不应求,大饱口福。在延安,吃豆腐比吃肉还难,那豆腐粗拉拉的会割嘴,真难怪孩子们! 从甘泉往南,再走七八十里,便到了鄜县。为了通俗易懂,它后来被改成了富县。这富县原来可能也是一个州的所在吧,可比甘泉像样多了。老远便看到高大整齐的城墙上还有个惹人注目的阁楼哩。石头铺砌的街道平坦坦的,两排黑油油的铺子站立在两厢。布疋百货,饮食杂货一应俱全。 富县的将军台有个戏台,非常别致,它在一个古色古香的庙宇旁边,三面墙全用树木围起;一面是松树,一面是柏树,一面是槐树。一天,剧团中的“活老汉”张云正在台上演《拿台刘》,无意中发现台下坐着一个观众,是他的熟人。像猛然碰见久别的亲人一样,张云的心乱了,他好不容易控制着才把戏演完,急匆匆跑到后台去找老团长说: “团长,李卜坐在下边看戏哩。” “李卜?哪个李卜?” “就是那个唱郿鄂戏的。” “晓得晓得,我正想找他呢。你认得他?快去把他请上来!”老柯把张云的肩膀拍了一下。 这一夜,老柯兴奋得半夜没入睡,从李卜这个民间艺人身上,他看到了民众剧团的前途。郿鄂是流行在陕西的一种小戏,它比秦腔更接近人民,更易于表现人民的生活。它调子轻松活泼,丰富多彩。如果能把李卜请来,向他学到了这一手,那剧团的戏路就宽多了。…… 这一夜,李卜也兴奋得半夜没入睡。老团长的和蔼可亲,老团长的开诚布公,老团长的朗朗大笑……都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旧社会的官,咱见不着,也不敢去见。新社会的官,原来就是这个样子,跟咱老百姓一模一样。……还有那《拿台刘》,那《桃花村》,那……哪一个戏不是抬举的咱受苦人,哪一个戏不是教人学好。我唱了半辈子戏,今天才头一回看见这新戏,真不简单!真好!老团长要叫咱到他那里去当老师,咱当得了吗?再说,咱这老婆子让去吗?…… 可怜的老李卜,落拓半生,到处唱戏,受尽折磨与歧视,没有娶过媳妇。如今四十老几了,才去上了一个寡妇的门。老两口住在瓦窑沟,离富县八九里地。 这一天,新近荣任剧团宣教处副处长的黄俊耀和剧务处处长的张云二人奉老团长之命,前去深山访贤,请老李卜到剧团来任教。两个小伙子边走边商讨对策,看怎样说才能顶事,怎样说才能打动那老两口的心。你一个点子,我一个点子,越商量越觉得头头是道,一满能成。不觉健步如飞,霎时就来到那七层宝塔之下,古刹朱门之前。依照老李卜给他们说下的标志,在那四五棵槐树旁,敲响了那道新修的黑漆小门。张云早就听说李卜还是个颇有点手艺的木匠呢,看这小门多精巧。 一个四十多岁的乡下小脚妇女开开了门,问他们找谁,当他们通报姓名,说清来历之后,那女人越是把门紧紧堵住,生怕他们进去似的: “他出去了!” “到哪达去了?” “他姐家!” “他姐家在哪达?” “远着哩,听说在白水!” 大嫂懒得再和他们啰嗦,嘭的一声,大门又严严实实地关上了。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所有的点子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大嫂得胜回屋,老伴责备她道:“瞧你!硬把人家赶走了!人家也是一片好意吆!” “啥好意?想来抢人还是好意?” “瞧瞧瞧,多难听!谁来抢人哩?人家是来请人,请我去当老师。” “老师,啥师咱也不让去!你走了,谁给咱种地哩?谁给咱——做伴哩?”大嫂伤心地落泪了。 “娘子不必泪满面,为夫向你进一言。……”老李卜边唱边为老婆擦泪。 又过了两天,大雪纷飞,柯仲平骑着小白马,亲自来请李卜了。本来这么点路,老柯是不需要骑马的。今天是因为要去和李卜老婆打交道,也得装的像个样子。他和张云、俊耀踏上乡村小道,迤逦而行。一路美景无心赏,兴冲冲地直往老李卜家奔。一看见那道小黑门,张黄二人就有点胆怯了。哎哟!谁有本领去和那个铁面无私的女人打交道,好像谁去抢人似的。如果说他们第一次看见这道小黑门时是信心十足的话,现在可是面有难色了。老团长见他俩情绪不高,便问: “你们俩怎么啦?” “哎,团长你不晓得,那婆娘的脸色难看得怕人!”调皮鬼黄俊耀睁大了一双小眼睛,眉毛一动一动地。 “嘿,又不是去给你相媳妇,还要好看的。” “团长你是没见。”张云也发表意见了。 “见了我也不怕,三条大汉还怕一个婆娘!快提起精神来,兵无斗志,还能打胜仗!” “有团长你了吆。” “打仗靠官还是靠兵?” “主要靠——官。” “官兵都靠,光有官没有兵,空军司令咋打仗哩?” “是!马上提神!”黄俊耀双脚靠扰,举起手来,调皮地敬了个礼。 三人哈哈大笑,神果然提起来了。 李大嫂听见有人打门,赶紧把李卜藏到后院草窑里,才迈开小脚格噔格噔走到大门前: “谁呀?” “是我呀。李大嫂,给你拜年来了!” 柯仲平的口音,李大嫂听不太懂,光听出“李大嫂,……拜年”,便说:“拜啥年哩,你是谁吆?” “我是团长,剧团的团长。” “团长?哎哟!大官来了!”大嫂脑里不禁泛起想象中的国民党大官的形象,有点害怕。这时候,她只恨这道新门做得太严实了,连条门缝也没有,要不也好看看这团长到底是个啥人。哎!团长!我的天!开不开门呢,不开门,怕他用枪托打门,把门打坏了!开吧,怕他……”李大嫂正进退维谷时,团长又叫开了: “大嫂!拜年哟!快开门!” 大嫂捏着把汗把门打开,才看见这团长原来一点也不可怕,还是个可亲可敬的人呢。你看他,笑得好像一朵花,冲着大嫂直点头。大嫂提着的心放下来了,客气地请团长回窑。 “李卜老师傅在家吗?”团长笑眯眯地问。 “他,”大嫂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他出去了,拜年去了。” “哎哟!真不巧!没关系,只要大嫂你在家,就行。”团长从张云手里,接过了那两包点心来,放在炕桌上说:“过年,一点小意思。” “哟!团长咋这么客气哩。不能要!不能要!” “不要不行!不要就是看不起我们了!” 几句寒喧之后,团长就把话引入正题。把民众剧团是干啥的,民众剧团的戏和旧戏有啥不同等都给大嫂讲了。大嫂一知半解地听着。不懂的地方自有张云、黄俊耀翻译帮腔。听着听着,大嫂的心竟也有点动了。对他们热情起来。又倒水,又敬烟。 团长这才书归正传:“我们剧团里都是年轻娃娃,才学唱戏的,正缺师傅哩,我们今天就是专门来请师傅的。” “哦,请哪个师傅呀?” “就请李卜老师傅吆。” “哎!”大嫂叹了一口气:“咱家没人手,离不开。” “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考虑到了。”说出了“考虑”二字,老柯马上意识到大嫂不一定懂,便改口说:“我们已经想到了,我们会帮助解决的。” “哎!老汉要种地不说,连水也得老汉天天去担。不怕团长笑话哩,咱自小缠这个脚,不中用。旧社会害人哩。” “这些我们都想到了,一定要把什么都给大嫂安排好。” “再说,咱家没多的人!……是难!” “这个,”老柯沉吟了一下:“我们请老师傅去,时间也不会太长,请他把那些调调给大家教会就可以回家啰。” “唔……” “大嫂,我会去给县上谈,把你家的田代耕、生活各方面的问题都解决妥当,然后才把师傅请去。路也不远,就在延安,随时还可以回来。” “哎!……”大嫂想来想去还是个难。叹着气,摇着头,说让去吧,再咋解决问题也顶不上自家的人。不让去吧,怎么对这个团长说得出口。看人家多谦虚和气,多抬举咱。 “大嫂……”老柯还没往下说,窑门叭一下被推开,在外边听了半天的老李卜忍不住进来了。…… 老李卜终于来到民众剧团,当了老师。 世道变了,彻底变了,天成了地,地成了天;好的成了坏的,坏的成了好的。穷人当了家,富人下了坑。……这些,谁也没有老李卜体会得深刻,了解得透彻。做梦也没想到,半辈子饥寒交迫受欺压,走到哪里也抬不起头来的戏子,如今却成了什么老艺人,成了民众剧团的上宾,杀猪宰羊地欢迎。和柯大胡子、马二胡子这些大官平起平坐。老团长居然说:“我们得了你,好比军中得了大将。”哎哟!戏子竟成了大将了!我的老天爷! 开始,老李卜简直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摆,脚该往哪里放,眼睛该往哪里看。过了几天,看他们老的尊他,小的敬他,全都诚心诚意,真格成了一家人,他也就逐渐习以为常了。他把他那三十六大调,七十二小调,挖空心思,搜肠刮肚地全都给翻腾出来,教给那些小后生。有时,他还对剧本提意见呢。什么这句话该怎么讲,那句话该怎么说的。他用的都是民间的语言,确实比知识分子的语言生动活泼。 不久,马健翎写了拥军抗日的小戏《十二把镰刀》,配上新学到的郿鄠调,红极一时,唱遍了村村寨寨,感动了男女老少。 想不到剧团来到了张家坡,搞得轰轰烈烈的老李卜情绪突然低落下来,竟有点神不守舍的样子。是他碰见什么不如意时事了?是他生病了?想家了?对剧团有意见吗?都不是。那么,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他和剧团双方约定,他随剧团到了张家坡便要回家的。可是如今,他的思想变了,他的感情变了。他爱剧团,剧团就是他的家。看看吧!剧团里这么多人,哪个有家?个个都是光棍一条!连比他只小几岁的老团长也没有家。嘿,要是在几个月前,谁给老李卜这样讲,他准会当成神话,说你哄他。如今,眼见为实,他服了。老婆娃娃热炕头有多热,它和这剧团比起来是小热见大热。剧团对李卜的大热,把李卜烧红了,如今要叫他离开这里,难哪!难了!可到张家坡只有四、五天了,老团长还没找他谈话,也不说他的去留!哎!烦人呀!真烦人!他来到老团长屋里,开门见山就说: “老团长!咱来了这些日子了,你看咱有啥不对的地方,有啥毛……”他本来想说有啥毛病,但又突然想起这革命队伍里不兴说毛病,便改口道:“有啥缺点?” 老团长突然想起和李卜老两口的“约定”来了,便紧紧握住他的手说:“李卜同志,你对咱剧团帮助太大了,咱全团老少都谢你。我们对你照顾得不好,你是想家了吧?” “哎呀!老团长把话说到哪达去了!”老李卜的眼睛湿润了,他用袖子擦了一把:“我翻身了!我真格是翻身了!老团长,都是你把我抬举的!你们老少都把我当人看待!我来了这些日子,你们破费太大了!” “老师傅咋这样说吆,我们没有把你照顾好,这么大年纪了,一天跟着大家东跑西颠的,叫你受苦了!你对我们帮助太大了,你教的那些调调儿,我们全团都会唱了,连我这个老笨蛋也会好多个,不信我唱几个给你听听。你看唱得对不对。” 他马上唱了个《采花》,老李卜连声赞好。 这时,只见小王他们两个人兴冲冲地进来了:“老柯,人送到了。” “交给了谁呀!是梁乡长吗?” “是的,是梁乡长。我把狗儿的交代材料也移交给了乡长,他说他会派自卫军把狗儿的即日押送出境。请团长你放心。” 小王从腰间解下了老柯的左轮手枪,交给老柯说:“枪,没用,请团长你检查。” 老柯拉了拉枪栓,把枪掖在腰间,对老李卜摇摇头:“哎,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是蒋管区的一个坏人,窜到我们这边来了,冒充是民众剧团的人,掉了队了。民众误以为真,便给他吃,给他喝,吃了喝了还要带走,还要干坏事,破坏剧团的名誉。已经招摇撞骗了一个多月,政府才把他逮住,送交剧团审查清楚,批斗教育后送还政府,把他押送出境。 老李卜深有感触地说:“咱政府真是太宽大了。这种瞎(*上尸下从),还把他放走了。要在旧社会,早把他枪毙了!” “他认罪态度还好吆。我们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教育为主。”老柯边说边用烟斗装了一锅烟,送到老李手里,又掏出裁好了的卷烟纸,给自己卷一支吸上。 “老李,咱们刚才谈到哪儿了?哦,对了,你家里有什么困难,尽管说,我一定设法解决,别不好意思开口。” 这时,只见黄俊耀抱着一件旧棉袄,垂头丧气地进来了。老柯见他与平常大不一样,便赶紧招呼他:“俊耀,坐。” 黄俊耀像没听见似的,结结巴巴开口了:“团长,我,我对不起……你。” “什么事呀?” “大家都批、批评我,说我年轻娃怕……冷,莫非团长你倒……不怕冷。我把你的棉衣穿了,你,你穿啥哩吆。” “呃,这娃咋了?我衣服还多着哩吆,你瞧!”老柯一件一件翻着自己身上的衣服:“毛衣,毛背心,出去时还披日本大衣。哪!还有这个小宝贝!”老柯指着他那装钱的围肚子得意地说:“你别小看它,可暖和着哩。”他亲热地抚着俊耀的肩头:“快别听他们的,棉衣是我主动给你的,又不是你问我要的。我给你穿你就穿,叫他们来批评我。” 一股暖流通过俊耀的心窝,和他的愧悔之情交织在一起,他呜呜哭开了,把棉衣放在桌上说:“团长,请你原谅我!”他哭着就往外跑,老柯怎么也把他叫不回来。 老李不禁感慨地说:“老团长为人太好了,谁到你手下也舍不得走。” “娃娃们离乡背井的,领导不关心谁关心。李师傅,家里有困难只管说,我一定想办法解决。” “啥困难老团长你都帮我解决了。我只是,只……”李卜觉得自己提出不走很难启齿,万一被拒绝了多难堪,便吞吞吐吐起来。 “只是想老婆,对吧?”老柯哈哈大笑着,把李卜笑了个面红耳赤,半天说不出话。 老柯又安慰他道:“想家,是人之常情吆。” “想啥家哩,剧团就是我老李卜的家。老团长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老团长一把将老李卜搂住:“老李,真的吗?太好了,你咋不早说?!唔,这样,我们还得在这里休整十来天,你可以回家去一转,看看大嫂,赶我们走前回来。” 第二天,以演《张连卖布》闻名的老李卜果然带着剧团送的一匹布,半只羊,高高兴兴回家探亲去了。 剧团来到了阳泉,要在这里演出几天。这里是插花地带,我们与国民党犬牙交错。“活老汉”张云的家虽说住在白区,可近在咫尺。张云来到了自己的家门口,难免不想回去看看。可他是主要演员,几乎哪个戏也离不了他;他一回,演出可就垮台了。怎么办呢?柯仲平想出绝招来了,把他全家请来住几天,看戏,母子、夫妻团聚。 张云的母亲来后,老团长把她奉为上宾,好饭好菜,亲自招待。虽然张母比他大不了几岁,他大妈大妈地叫得怪亲,弄得大妈心里顶不好受。因为大妈有心事呀。她把儿子送到延安上学,原是为求点学问,将来好找个像样的职业。怎么他竟当起戏子来了?!世上什么丑,王八戏子吹鼓手!这叫她回去咋见人?咋说?算了吧!干脆把儿子弄回家去,家人团聚,另谋生路。可是,这几天,团长天天来开导她和媳妇,给她们讲革命的道理,讲新社会的演员和旧戏子有什么不同,讲老百姓如何热爱剧团,讲张云在剧团的地位和受到的重视。还有党培英、牟尼、肖玲和刘玉琴等女同志,也被动员来现身说法,讲她们怎样从上海等大城市跑到这小山沟来追求革命,讲她们的母亲怎样支持她们……大娘大嫂天天看戏都被尊在前边;她们看着自己的亲人总是演主角也感到光荣;她们也为那些生动的情节所感动,她们也和所有的观众一样,受到了深刻的教育。人非木石,谁能一成不变呀?她们的思想感情在这几天内所起的波澜,是她们以前从未经受过的。 那晚,老团长半夜查哨时,月色朦胧中发观张云夫妻的窑洞前,有三几个黑影在蠕动,颇有点鬼鬼祟祟的样子。待走近了,才认出是黄俊耀这几个调皮鬼。便把他们叫到远处问: “你们在这儿干啥?” “保卫哩吆!”黄俊耀调皮地说。 “谁要你们保卫!快走!” 在阳泉的演出计划胜利完成了,剧团准备休息一天再走。 柯仲平正想在去看看张母,只见张云陪着他妈进来了。他妈说:“放心啰!放心啰!儿子交给老团长放心啰!”乡下人说不了更多的话,但全部心意已经表达出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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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飚诗人:柯仲平传/王琳著.—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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