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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篇 陈赓的故事

（美）埃德加·斯诺

一、大革命时期 　　红军第1军团第1师师长陈赓1904年出生于湖南湘乡县，有好多别的共产党人也是湘乡人。他父母是地主，很早就让他读经书，可是他13岁那年就弃家出走，参加军队。他受“五四”运动的影响，想为救国出力。他祖父是清朝的一位将军，在镇守山海关时功绩卓著。陈赓少年时把他视为英雄。 　　他起先参加鲁涤平的部队，彭德怀也在这里服役。1922年陈赓的团长在军阀战争中被吴佩孚打败厌倦军旅，决定改行干粤汉铁路局局长。他叫陈赓在他手下担任低级职员，陈当时别无出路，接了差使。过不几天发生了武汉大罢工，影响到铁路，陈赓同情工人们。他加入了社会主义青年团，担任交通员和宣传员。他在广州时决定离开铁路，重操军事生涯，当时他有机会进入程潜将军开设的军校，名叫讲武堂。他在这里感到备受压抑，不让他和外界有任何接触，因此他离开了讲武堂，去进了黄埔军校第一期，毕业时当上了中尉。 　　陈作为黄埔军官生参加的初次作战是讨伐陈炯明的战争，当时他在唐生智将军手下任职。他在唐部一直呆到北伐的第一阶段。与此同时，当黄埔军校学员人人必须在信仰国民党或共产党之间作出选择时，陈赓参加了共产党。 　　武汉反革命以后，陈离开他的指挥部去了南昌，参加了1927午共产党的南昌起义。接着他率领一个支队南下，攻占了江西的瑞金；部队打败后逃往汕头，可共产党在那里策划的起义也已被打垮。他右腿负伤，得由两个警卫员扶着走，他们忠心耿耿，和他寸步不离。除了汕头的一家日本人开的博爱医院之外，他不敢到别处去治伤。就在他住在该院养伤时，搜捕共军的白军士兵进入了医院，幸好一位姓李的护士把他藏在一个职工的寝室里，帮他躲过了搜捕。日本管事把这个职工开除了；接着宪兵们又来抓他。李小姐又把他藏在厕所里，再次救了他的命。之后，李小姐和他的警卫员把他抬上一艘轮船，守护着他。当士兵们上船抓了好多正在逃跑的共产党时，李小姐再一次保护了他，声称他是她们医院的垂危病人，由她护送去香港就医。 　　之后轮船就开航去香港，这是发生暴动之后由汕头去香港的第一艘船。船长升起了遇难旗号，于是英国警察登船，抓走了好多伤兵，陈的警卫员让他躺在一张用医院床单做成的担架上，他用结结巴巴的英语同检查员谈话，始终坚持他不是共产党员而是潮州的一个报务员。他说红军袭击了他的办事处，把他打伤了；因为潮州没有医院，才去汕头进了日本人的博爱医院。检查员相信了他编的这一套，派人送他去香港的医院。可是人们都围着来看“汕头来的共产党”，于是他逃出了医院。 　　两个警卫员扶着他踯躅街头，无处容身，他只得又一次躲在厕所里。 　　陈这时还有点钱。他决定买张轮船票去上海，警卫员帮他上了船，但就在这条船打铃要启锚时，事务长产生了怀疑，让他上了岸。这时有个水手过来同他谈话，问他是不是真的“汕头来的共产党”。由于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他决定把命交给此人摆布，对他讲了真情。这位水手接着就帮他又上了船，把他藏在香蕉和桔子筐堆里，他在那里一直睡到船靠汕头。 　　当陈从藏身处再次出来活动时，他看见一个青年拎着条席子，由那位友善的水兵领着到他旁边来。陈认出他是红军一位姓周的师长①；显然是在汕头有人帮他上的船。陈用一张报纸掩着自己的脸，然后突然读了起来：“这些汕头报纸消息真灵通，它说有个姓周的红军师长要坐这条船。”他们快活地互相问候，到上海之后也在一起，两个警卫员陪他们住在一家旅馆里，当他们的仆人，后来党把陈送进了牛氏医院②，终于把他腿治好了。周同志后来去参加贺龙的军队，在战斗中牺牲了。 　　陈赓在牛氏医院碰到了不少黄埔同学，有一个人认出了他，问他的膝部是怎么弄伤的。很快所有的黄埔生都知道了这件事。他们在上海的领导来看望他们，也来看了陈赓；他不相信陈的故事，说他是一派谎言。陈从医院逃了出来，不过这时他已接近痊愈。不久后的一天，牛医生在街上认出了他。他停车下来同他握手。“要是你早告诉我你是共产党，”他说，“我们就会把你安排在更好的病房里!”他们后来成了知交。 　　二、逮捕和脱逃 　　陈在上海做了两年党的工作，然后被派往安徽徐向前的红4军。他担任第12师师长。他在第四次反“围剿”战役中再次负伤，这回伤在左腿。伤好后重回第12师，转战鄂豫皖三省。后来(1933年)他奉命去陕西“找党”，以迎接部队可能的行动，他在陕南没有接上关系，不久即被当地民团抓住。他说服了民团，相信他是商人并释放了他。他又被逮捕，又再次逃脱。几天之后，他正睡在一家农舍时，民团查获了他，把他押往一个小村子。那天夜晚，他给了卫兵一些钱去抽大烟和喝酒。卫兵睡着后，他搬开门口的桌子跑了出来。他此刻完全是“走投无路”，远离红军，无法再取得联系。他走到陇海铁路，去上海接受新的指示。 　　陈在上海得知(徐向前和张国焘领导的)红四方面军已经到了四川。他奉命去参加徐海东的第15军团，当时正向河南和陕西南部开拔。他的腿伤需进一步治疗，又进了牛氏医院，牛医生很快给他治好了。过了一个月，他就要动身了，可就在他临走的前一天，他去看了一场电影。他在那里被叛徒党员顾顺章认了出来，随他出了电影院。顾在街上和他谈话，说他不是叛徒，不要害怕。陈把他打倒在地，拔腿就跑。顾吹起随身带着的哨子。警察把陈团团围住，抓住了他，带到四马路爱文义路监狱。他在那里同廖仲恺的儿子廖承志关在一起。 　　陈遭到鞭子毒打和上了电刑，想让他供出共产党人的姓名。他买通了几个卫兵，给他弄来纸烟，生吞下去，这样等于吸了毒品。拷打毫无成效。后来他给其他犯人和卫兵讲红军的故事；连英国人看守“兰普生”也用心倾听，对他和善起来。不过，尽管他们转变态度，改表同情，他们还是从他身上得不到任何名字，于是他被从公共租界解往中国的上海县城，一起解往的有个姓刘的，还有后来被处决的中央委员罗登贤。他们上车后一路高呼口号。 　　他的经历可谓人所共知，陈认定自己必死无疑。在狱中，他被锁在铁柱子上。几天后，出卖他的顾顺章来到监狱，竭力劝他脱离共产党，加入国民党。顾说，革命已经失败，共产主义原理在中国行不通，而且有许多共产党人已经识时务，得到总司令的宽赦。“你会高兴地听到，”他说，“蒋先生已对你的问题多次来电，命令对你格外优待。”陈的回答是，顾是叛徒，自己绝不是那样的人。顾后来给他送来水果和礼物，但他嗤之以鼻。 　　三、陈赓和蒋介石 　　尽管如此，陈还是按蒋介石的手令被解往南京。鉴于他有善逃之名，他被用铁链同一个女同志拴在一起，装在四周有铁窗的囚车里，并派重兵押送。火车每靠一站，他们就同声高唱《国际歌》，车到南京时也唱。南京的宪兵司令谷正伦亲往车站相迎。他向陈出示了蒋介石的电报，说鉴于陈在北伐中战功卓著，要对陈备加厚遇，劝其悔过，加入国民党。只要他现在宣誓效忠，就会有锦绣前程。 　　回溯到二十年代初期，陈赓在当黄埔学员和参加讨伐陈炯明战役时，同蒋介石过往甚密。在一次战斗中，一个国民党的师被陈炯明部队击败，全师争相溃逃，恰好经过陈赓和蒋介石身旁。蒋派陈去前线，命令师长对撤退者格杀勿论。陈照办了，这个师力图反攻但再次被击败，蒋于是让陈亲自指挥，集结部队，对逃跑者亲自处决。他一一执行，打死了一些士兵，然而兵败如山倒，连军官们也转身逃命，结果战场上几乎只剩下陈、蒋二人。 　　那时，蒋刚刚在惠州城荣任“总司令”。这下子实在大感丢脸，他哭喊道：“我就死在这里!我没脸再见东江父老!”③陈对他说：“你是总司令，你现在要死，就会影响整个革命。这毕竟才一个师，而且不是黄埔生领导的师。回去吧，我们可以再战。”这时敌人愈益迫近，离开他们只有五百米了。蒋就是不肯走。因此陈只好把他抱起来，独自把他背到河边，上了一条小船，得以脱险。从那以后，蒋一度对陈极为宠信，不断给他送礼，让他随意进他的房间。 　　有一天他在蒋的房里，看到办公桌上有一张黄埔生和革命领导人的名单。所有的共产党人名旁都有个红圈。在他名旁还有批注：“此人系共党，不可委以部队指挥重任。”这时他才开始怀疑蒋的用意。当时他已被授予少将衔，任作战团团长，但现在被撤销一切任命。他被派留在黄埔担任教官。1926年8月，党最后派他去了俄国，他在俄国学习到同年12月。他及时回到中国，在北伐战争中重新参加了唐生智的部队。 　　接着在南京开庭审讯陈赓，要他交代和承认以往的过错，供述共党在国民党内和军内活动的详情。叛徒顾顺章又来了，扬言他当初被捕时，他比陈还要英勇和坚贞，但经过三思，认定还是自己头脑糊涂。他认为共产主义在中国行不通。蒋介石是对的。顾给他看了许多原先共产党员写的坦白书。陈把这些坦白书全都从桌上掸了下去，连声“叛徒”把顾骂了出去。 　　四、“不为所动” 　　翌日，一些黄埔毕业生，他原来的同班生和同学来看他。他们身穿金色绶带制服，佩戴高级军衔，脚登闪光马靴。他们告诉他，蒋介石从来不杀黄埔生。他欢迎陈归队。他们问他是否喜欢过红军的艰苦生活，他却侃侃而谈他们打的许多次胜仗——如何轻而易举地打败蒋军，又如何亲自在最近活捉卖身投靠蒋介石、被委任在河南指挥蒋军的原红军军官岳维竣。他们听他讲这些红军光辉战果，大为恼怒，终于发话道：“你竟敢在此地进行宣传?”可他说，是他们向他问这些事的，他不过如实回答问题而已。他们拂袖而去。 　　几天之后，陈和那位女同志以及其他几个人被搬到另一间较好的房间里，给换了新衣服。直到孙中山夫人来看望他，随行的有杨铨④，一位中国女同志和一位外国妇女，他们才知道原委。陈告诉他们，他们不过是为了准备这次来访，才得到特殊待遇。看守大怒，等她们一走就把陈关进一间肮脏难受的牢房，一进去漆黑一片。之后开灯，他看到墙上挂着人骨和刀枪。有个人用枪口对着他，连声说：“快招，招!” 　　后来又把陈押出来，给他理了发。 　　接着宪兵把陈从南京监狱押出，坐船溯长江而上。他不久就到了南昌，当时是总司令行营所在地。他在这里被关在大庐寺(译音)，主要为蒋的特工人员占住的一家旅馆。原来的共产党和莫斯科留学生、现在蒋介石的秘书邓文仪前来同陈谈话。他重复了好些顾顺章说过的话。革命失败了；中国需要统一和强有力的领导；民主在这里行不通等等。他给陈讲了“先生”(即蒋介石)的新生活运动，例如，何成濬将军因逛妓院而被惩处；好几个县长因贪赃枉法而被枪毙；正在修建许多新的公路和铁路。陈回答说，蒋正在修建的唯一公路和铁路是用来打共产党的，不是为了老百姓。邓坚持说蒋真心抗日，1936年就准备打。他说，中国正在黄埔军人的领导之下走向统一。保定军校出身的军阀曾经统治过中国三十多年，不过才两三千名毕业生；黄埔有一万名毕业生，足以统治中国八十年。我们大家，国民党和共产党都要把蒋作为唯一的领袖，在他领导之下团结起来。蒋一心想把所有的黄埔生争取回来；即使非杀不可，他也不会杀害他们。 　　陈对所有这些劝说一概漠然置之。邓在离去时告诉他，蒋第二天要见他。那天晚上邓来接他去一家广东餐厅参加盛宴。陈洗了澡，但拒不更衣、刮脸。一清早邓又过来，给了他一份蒋刚刚签发的手令抄件，命令发给寇鹏生(译音)家五万元，寇是黄埔毕业生，原先是共产党，后叛变投到总司令一边。他刚刚(在第四次围剿战役中)被红军打死。陈只是对寇表示鄙视。邓还是要他在一份声明上签字，说他已经悔过自新。那样，他就可以在蒋军中指挥任何一个他看中的师。要不，他可以当正在包围鄂豫皖苏区的兵团参谋长，那里共约有十个师，归王均指挥。陈赓概不置理。 　　五、会谈片断 　　那天下午陈赓被带去见蒋介石。邓拿来一件绸长衫，一顶礼帽和几双鞋子，要他刮掉胡子，说他那副样子去见“先生”有失礼貌。陈答称，他本来没有想去进行这样一次会晤。邓未予强求，让他原样动身。到了总司令部，陈在楼下一间大屋子里等候，屋里满是卫兵。终于听到一阵皮靴踩在楼梯上发出的咯吱声；他抬头看去，见到了蒋。陈用报纸盖在脸上，假装睡着。蒋查问陈，卫兵们把他推上前去。 　　蒋客气地问他身体可好，一路上辛苦与否，喜不喜欢这个地方，是怎么来此地的。陈回答说，他是被蒋逮捕和押来的。 　　蒋说，怎么能那样说话。他们从黄埔时候起就是老同志嘛。所有的黄埔军人现在都必须联合救国。黄埔军校校长不会杀害任何一个黄埔军人。本校长决不加害于他。他了解陈刚从鄂豫皖来。那里情况怎么样? 　　陈：“马马虎虎。” 　　蒋：“这些年来，在剿匪当中死亡农民超过了三十万人。中国经不起这样死人。这一切全是赤匪造成的。” 　　陈：“共产党对这些死人负不了责。要负责的是开始反革命的国民党。” 　　蒋：“胡说!你要悔过，你要悔过!不过本校长不会杀你。” 　　十来个卫兵听到了这番对话，当时蒋发了火。陈准备随时挨踢一脚。就在那时，有人来叫蒋，他边离开房间边说：“以后由邓文仪代表我同你谈。” 　　邓把他领回旅馆，问他作何打算。 　　邓说：“要是蒋放你，你是否回到红军告诉别的黄埔同学，如果他们回到他一边来，他决不加害?” 　　陈回答说他决不会加入国民党，背弃马克思主义。邓让他回南京后再想一想。那次是陈同邓最后一次见面。 　　六、逃脱还是——? 　　回到南京后，陈被关进一间小牢房，在那里他受了一个月折磨。后来有个“法西斯军官”来同他谈话。他问陈到底作出了什么决定，但陈依然如故。一周以后，把他转到旅馆，加以监视。到了这时，他才刮掉胡子，保持整洁。 　　说到这里，陈的话变得颇为含糊。看来很像邓文仪上面提到的理由，有意让陈逃脱。然而陈却显然认为他真的是逃出来的。 　　有位同志(显然是宪兵队的人，自己透露说是地下共产党员)来到他住的旅馆房间，说他们是来旅馆看守陈的，现在他可以设法逃走。当夜，有两个共产党员帮他溜出了旅馆，他们把他带到那个地下党员宪兵的屋子里。这个宪兵接着陪他到上海，让他同党重新接上关系，然后由党组织负责把他偷偷送去了江西。 　　陈赓一到瑞金就担任红军大学校长，他任此职大约一年，直至大撤退或曰长征。 　　在长征途中的金沙江上，陈赓和他的学员据守一座重要的桥梁达五天之久，直到红军主力赶到，打退了来犯的白军。这一仗打通了去西北的通路。在整个长征中，陈赓一直率领红大学员，到陕北后，一些红大学员才恢复学习。陈本人则在林彪接任红大校长后出任第一师师长。 　　陈赓微带腼腆，稚气犹存，双颊红润，笑容可掬；按西方标准可说是个美男子。他有一双大眼睛和中国人没有的高鼻梁。 　　这段故事可能令人感到有趣，主要是因为，它至少对我来说，是知道得如此详尽的唯一案例，说明在1933—1934年间，蒋介石亲自运用宽待和劝降手段，努力争取红军军官——尤其是黄埔学员归顺。也是从这时起，如果不算更早的话，他还写信给周恩来、叶剑英、彭德怀，用高官厚禄引诱他们放弃共产主义事业。他允许陈赓返回江西，是要表明他宽大为怀——以嘉效尤。他这一手并不很成功。据我们所知，他在这一阶段(除了在四川被俘并于1955年被枪毙的孔荷宠之外)从未争取到任何重要的红军将领。 　　①周逸群(1896—1931)，贵州铜仁人，参加南昌起义时任贺龙部国民革命军笫20军第3师师长。——译者 　　②牛惠森骨科医院，由牛惠霖、牛惠生兄弟合开，他们是宋庆龄的表兄弟。医院当时位于上海法租界爱多亚路(现延安中路)成都路口。——译者 　　③东江即广州。——原注 　　④当时是中央研究院总干事，不久后被刺杀。——原注 　　 红色中华散记/（美）埃德加·斯诺著.—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