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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晚年
陈碧笙,杨国桢
    一
  在晚年家居期间,陈嘉庚把余生的大部分精力投入集美学校和厦门大学校舍的扩建。
  在集美学校方面,从一九五〇年开始,着手修复遭到战争破坏的各校校舍,至一九五五年逐渐完成,以后即转入于新校舍的大规模增建。
  一九五三年间,因看到南洋各地华侨教育受到种种的限制和摧残,回国求学的侨生将会日多一日,便建议人民政府在集美创立归国华侨学生补习学校(简称侨校),专收归国侨生,进行补习教育,经过一两年补习后报考正规高中等学校,该校于一九五四年正式开学,在校学生很快就达到三千余人。
  一九一九年创办的集美水产航海学校,原设有航海、驾驶、捕捞等专业,在陈嘉庚的积极倡议下,于一九五二年增设了养殖专业,一九五四年增设轮机科,一九五八年分为两校:水产学校设有渔捞、养殖、轮机等专业和机械工厂、渔轮、渔场等实验场地,学生七百余人;航海学校有船舶驾驶、轮机管理、公路桥梁架设、汽车修造等专业,学生六百余人。
  一九五二年,商业学校改为财经学校,设有工业统计、会计核算、制造计划等专业;一九五九年又改为轻工业学校,设有财会统计、糖机、轻机、糖化、酿造、发酵分析、棉纺、棉织等专业,学生一千四百余人。
  集美中小学也得到很大的发展。一九五七年,高达十五层的集美中学南薰楼校舍建成。学生数最高时达三千九百人,小学生有一千三百余人,学前幼儿六百余人。在一九六〇年前后,集美各校学生总数共一万一千余人,十年中(从一九五〇年算起)增加了九倍半;校舍面积达十六万平方公尺,为解放前未受战争破坏时的四倍。一九五五年,建成了一座可容纳四千人的福南大会堂,供各校师生和集美镇人民集会之用,周末和假期则放映电影,以丰富学村的文娱生活。此外他又增购大量书刊、仪器,以充实图书馆和科学馆的设备。扩充集美医院,有医师、护士职工七十八人,病床从十八张增至八十多张。扩建电灯厂,发电量从二十二瓩增加到五百瓩,彻底解决了集美镇居民的照明问题。建筑小型水池、水塔,引用坂头水库的水,以满足师生用水需要。
  为了美化学村周围环境,陈嘉庚还在集美半岛南端筑堤围垦,建成内、中、外三个毗连的小池,面积共十八万九千多平方公尺,外池最大,宽三百米,长八百米。他亲自设计在四岸修造七座富有民族风格的亭台楼阁,名为“七星坠地”;中央有座天坛式的中亭,亭边外加一个小亭,称为“孤星伴月”。每年端午节,附近各村农民在此竞赛龙舟,十分热闹,平时则作为学生课余划船游览的场所。在东南方海滨又建有游泳池两个,面积一千多平方公尺。在东方鳌头小岛上,建立集美解放纪念碑,高二十八公尺,一称“鳌园”,中有很多由闽南石匠雕刻的精美的山水和人物的浮雕,现在已成为游览胜地。
  在厦门大学方面,陈嘉庚专心考虑校舍的建筑问题。从一九五一年到一九五四年,由他筹措经费,亲自设计监督建成的校舍,有建南大会堂、图书馆、生物馆、化学馆、物理馆、教工宿舍、学生宿舍、游泳池、大操场、学生餐厅等,面积达五万九千多平方公尺。建南大会堂有五千多座位,是厦门市最大的礼堂;以建南大会堂为中心,东有图书馆、物理馆、西有化学馆、生物馆,五座大楼并列一行,面向大海,使华侨从海外乘轮入港时可以一览无余。大操场原计划直修至海滨,与游艇码头相接,成正圆形,后因被公路遮断,暂修成半月形,取名“上弦场”,面积仅为原计划之半,然已可容纳一万余人。
  此外,他又募款三十余万元(内自捐十五万元)在厦门大学西边创立一所规模宏伟的华侨博物院,于一九五六年开始筹备,一九五九年建成开幕。接着,他还建议在北京筹设一所华侨博物院。
  在增建两校校舍中,从设计、绘图、备料到施工,陈嘉庚事必躬亲,一丝不苟。他每天都要到集美工地检查、指挥,当场解决问题。厦大工地,最初一星期来两次,后减为一次,但是说来就来,从不误期,有一次突然风雨大作,他还是准时来了。在京卧病期间仍然不断通过电报、电话和写信进行具体的指导。他设计的建筑物,外观务求雄伟壮丽,具有传统的民族风格。为了使屋内有充足的空气和阳光,房间外面一定要有一条宽阔的单向走廊。房门一律开在当中,窗户可上下拉动,房顶不用天花板,以防鼠患和尘埃堆积,厕所一律建在户外,以保持卫生,即十几层高楼也不例外。
  为了适应大规模建筑的需要,陈嘉庚特地成立一个学校建筑部,招收闽南各地石匠、木匠、泥水匠千余人,组成基建队伍;并在龙海县石码设立砖瓦厂烧制砖瓦,石料多就地开凿石山取用,以节省运费,木料则向山区采购。对于当时需要从香港进口的钢筋、水泥和小五金等,他都精打细算,非到万分必要,实在无物可代时,才同意采购一些,由于他统率有方,校舍建筑工程的进展十分顺利。
  二
  一九五五年七月至十二月,陈嘉庚由庄明理陪同,到东北、华北、西南、中南等十六个省市参观访问,这是他自一九四〇年以来所作的第三次全国性旅行考察活动。
  陈嘉庚第二次来鞍钢参观,回忆起解放初期第一次参观的情况,对比之下,全厂设备已经焕然一新,规模扩大了好几倍,大型轧钢车间,无缝钢管等新产品、新设备应有尽有,新老技术人员都在意气风发地努力生产。看到了这种新兴气象,陈嘉庚高兴地说:“钢铁是国家工业化的基础。过去腐败政府统治时,连一根小小的针都要靠外国进口,现在我们在短短的几年间,就建成这样大规模的钢铁基地,我们就更有信心能把我们的国家建成一个具有现代化的工业强国了。”①
  同年秋后到达兰州时,看到那一条条宽大坚实的柏油马路,那一座座簇新雄伟的大、中型工厂以及许多新建的学校和民房,陈嘉庚几乎认不出这就是五年前的兰州了。他惊叹说:“我一九四九年到兰州时,当地人士用这两句话来形容兰州的市容:‘有雨三尺泥,无风满街尘’,而今天的兰州已经成为现代化的城市了。”②
  十月一日,到达新疆维吾尔族自治区首府乌鲁木齐,立即被邀参加自治区成立大会,发言说:“晚清及国民党反动政府时代,少数民族受贪官污吏及土豪劣绅欺凌剥削,生活惨苦,汉族良民亦同祸害。……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筹备会成立后,我往东北访问乌兰浩特人民政府,越年访问张家口、归绥、包头和内蒙古自治区负责人,咸称工农业及教育卫生已逐渐开展,人民生活亦有提高,汉族人民与各族人民空前亲善团结。去年全国人民代表大会选举代表,一般区域八十万人得选一人,少数民族及国外华侨、则远少此数可选一人,宪法明白规定:‘各民族一律平等’、‘各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实行区域自治’。他如康藏、青藏两公路,不惜牺牲巨大财力建成。在农业工业文化卫生及日常生活衣食住行等方面,对少数民族关怀照顾亦甚显著。今日国基奠定,各族人民努力方始,增产节约,克勤克俭,庶不负共产党和毛主席领导,乃真诚敬爱毛主席也。”③
  在僻处西南的贵州,陈嘉庚也发现了许多可喜的景象,他满怀希望地说:“抗战时,我也来过贵州两次,人家在形容这个省的穷,都说‘地无三里平,人无三分银’,当时我觉得这个省的确是一个穷省。但是,现在桂黔铁路即将贯穿省垣,川黔铁路也在动工兴建中,山区的矿藏正在开发,农田水利也在大量兴修,人民的衣着已不象从前那样褴褛难看,从人人都有喜颜悦色的笑容看来,他们的生活一定是安乐的。”④
  十一月,在视察海南岛橡胶园时,陈嘉庚亲自介绍了有关种植橡胶和经营管理橡胶园的经验。
  在旅程中,他对同行的庄明理说:“一九四〇年我们所到过的许多地方,看见那种腐败的情况和衰退的现象,我的内心感到很忧虑。解放后,我们每次所到的地方,所看到的各方面的情况,都一次比一次进步,新气象,新建设多到不胜枚举。象这样的情况,的确使人感到愈看愈欢喜。”⑤他当时已达八十二岁的高龄,不仅没有为长期的旅程跋涉所苦,反而在祖国万马奔腾的鼓舞下感到更年青了。他同庄明理约定五年之后再作第四次的全国性旅行。
  三
  陈嘉庚日常生活很有规律。他有早起的习惯,每日清晨五时睡醒时,全身躺在床上,稍稍用力向左右翻转数十次,然后起身下床,做健康运动,再用温水或冷水冲洗,用毛巾擦全身数次。从六十岁起,日日如此,从不间断。早晚都手执手杖步行到建筑工地巡视,就地解决问题,来往至少有好几里路。所以尽管已达八十余岁高龄,还是精神矍铄,健步如飞。
  陈嘉庚自奉甚俭,自己规定每日伙食费不得超过五角,儿子和孙子们也不例外。他每餐食不过饱,爱吃的东西有番薯粥、高梁米粥、海蚝和箭头鱼等,都是家乡集美的土产。有一次,事务员考虑到他终日操劳,额外买了一只鸡做菜。他知道后非常生气,并下令停发事务员一个月的工资,以示处分。那时,女婿李光前请他照料南安梅山国光中学的校务。陈嘉庚每到梅山,总叫司机在乡外停车,和随行人员一起提着两个冰棒罐下车,坐在公路边的磐石上,吃起咸稀饭配油条的午餐,然后步行到国光中学,不让学校破费款待。中央给他的三百元月薪,他除每月十五元的伙食费,全部存入集美学校校委会会计初,作为公用。招待客人,大概是油炸蚝、蚝煮线面、炒米粉、薄饼、煮芋头之类,再加一道汤,总共不过四五样。有一次,陈毅将军来看他,炊事员买了一斤糖果回来,事后陈嘉庚批评说:“首长至多尝一两粒糖,买两角钱满够了。”他常常说:“该花的千百万都不要吝惜,不该花的一分钱也不能浪费。”他身上穿的衣服,脚下着的鞋袜,床上挂的蚊帐以至手中携的布伞,经常是一补再补;每次长途旅行,随身必带针线包。他原来在集美有一所住宅,抗战中被敌机炸毁了,却始终不肯重修,自己一个人长年住在集美学校董事会楼上的一间小房里。房内陈设十分简单,一张古老的床,半新不旧的写字桌,一对不对称的沙发(一张是多年前的,一张是上海集友银行新送的),一口装水用的七斗小瓷缸,一面普通的洗脸盆,一个掉了几处瓷的牙杯,两只破旧的皮箱,以及七拼八凑的凳子。每晚九时以后集美镇的电灯熄了,他就点起蜡烛继续工作,蜡烛盘用一个破茶杯翻过来的底来代替。
  陈嘉庚一天到晚都在为社会服务,晚年居乡,没有亲属在身旁服侍。在新加坡全力支援祖国抗战期间,也是长期住在怡和轩俱乐部,一年难得回家一两次,甚至连春节也不回家度岁,儿孙们只好分批到怡和轩向他拜年,有的儿孙一年之中只有那一天才能见到他。他对儿孙的看法是:“针无两头利。”正如他家书中所说:“我既然立志为社会服务,当然不能再为儿孙计;若兼为儿孙计,则不能尽量为社会服务。”
  陈嘉庚鄙薄沽名钓誉,不喜欢别人颂扬,有一次发现《南洋商报》准备转载一条颂扬他的报道,立即要求该报将其抽出,重新排版付印。一九四一年到长汀参观内迁的厦门大学时,看见各系办公室命名为“嘉庚堂”,他很不满意,责备学校当局不应该事先没有征求他的意见。他一向不许亲属为其祝寿,有一次子孙们正在私行庆祝时,他偶然从怡和轩回来,合家连忙撤去所有祝寿陈设,不敢让他看见。
  陈嘉庚不畏权势,看不起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一九二一年厦门大学成立时,当时的中华民国大总统徐世昌特意送来制作精美、亲自题字的横匾一面,陈嘉庚弃置地上,不许悬挂。有一次,国民党中央委员戴愧生于路过新加坡时专程到怡和轩拜访,千方百计邀他合照一张相片,陈嘉庚坚执不肯,戴自讨一场没趣而去。
  陈嘉庚对于封建社会遗留下来的许多“陋俗”,如嫁娶丧葬,浪费铺张;演戏酬神,昼夜聚赌;无谓应酬、酒肉征逐;迷信风水,停柩不葬;少年早婚,蓄童养媳等等,认为都足以“费金钱,损精神,败风俗,妨治安”,而极力加以反对。对于近代从外国传入的营业跳舞厅,则斥之为变相妓院,“有百害而无一利”,更加深恶痛绝。对男子穿马褂长袍,妇女穿旗袍、涂口红等,也颇不以为然,一九二八年间,曾向重庆国民党参政会提出“废除长袍马褂”的议案,但未获通过。
  陈嘉庚主张城市必须现代化,市区建设图案必须预早计划,街道和空地必须占全市总面积百分之五十以上,所有商店住宅前后必须留有空地,房间必须开有窗户,以保证有充足的空气和日光。沟渠和垃圾必须逐日清扫,各种车辆必须洗刷整洁,市内不许饲养家畜,路边不许贩卖食物,以保持卫生的环境。一九五五年一月二十一日,蒋机暴炸福州市,烧毁店屋住宅四千余间。陈嘉庚于次日发一封电报给周恩来总理,要求规划重建福州市,电文中说:福州“因自来建屋概用木板,街巷密狭,横直无序,卫生不讲,每遇火患,多以千数,急功克复,仍用木板,危险长存,请电示省长,严令市民复踵旧习,须归市政重新计划,留最新式街巷,建合卫生砖屋,可转祸为福也”⑥。对于农村中的厕所、水井和蚊蝇孳生地,尤应特别注意。一九五八年一月四日,他特地打了一封电报给当时的福建省省长叶飞:“闽南最害乡村厕所林立,请严令乡政合作,废私厕立公厕”⑦。他动员集美全镇居民填平房前屋后、路头巷尾、粪蛆成团、蚊蝇满坑的私厕,砌起七十六座卫生清洁的公厕。他认为卫生问题关系“国民身体强弱,寿命长短”,“必须彻底改革”。所以把《验方新编》和《住屋与卫生》两书,多次翻印数十万册,在国内外广泛散发,借以唤起同胞注意,他在提倡卫生方面所付出的精力仅次于兴学。
  一九五八年元月间,陈嘉庚的右眼眶上突然隆起一粒肿瘤,经专家检查,断定是鳞状上皮癌,经过悉心治疗后,初步得到控制。不久又到东北、山西、湖南等地参观,积极参加各种政治社会活动。一九六一年三月起,多次发生脑血管痉挛,并伴有点状出血,经专家数次会诊,病情曾有好转。六月下旬,又突然发生脑溢血,幸及时获得抢救。但因为多次脑血管病变引起部分脑组织发生变化,加以年老体衰,终因全身机能衰竭,于一九六一年八月十二日在北京逝世。享年八十八岁。
  临终前,陈嘉庚对其家属和亲友口授遗嘱说:“一、最紧要的是国家前途!中国有两派:旧的一派是国民党,这一派很坏;新的一派是共产党,它领导全国人民,建设社会主义。人有一次死,早死晚死不要紧,最要紧的是国家。国民党过去做尽坏事,他们逃到台湾去了,那一些人一生自私自利,假公行私;这一派现在还在捣乱,多开国家不知多少钱。我们应尽早解放台湾,台湾必须归中国!二、我国海岸线长,海洋事业一定要大发展,航海学校一定要办下去。三、棺木一定要运回集美,子孙们来了,不要哭,穿黑就可以了。”并交代把在国内银行的存款三百多万元,全部献给国家。按照他的遗愿,其中五十万元捐作北京华侨博物馆的建筑费,五十万元充作集美福利基金,二百多万元用于建筑校舍。他一生献给文化教育事业的钱,按照黄金价格计算,合人民币一亿五千万元,忠诚地实践了“取诸社会,用诸社会”的诺言。
  陈嘉庚逝世后,立即组成了以周恩来总理为主任委员的治丧委员会。八月十五日上午,首都各界人士二千多人公祭陈嘉庚先生。华侨事务委员会主任廖承志致悼词说:“陈嘉庚先生是华侨的领袖人物,是一个爱国爱乡、热心公益教育事业的爱国老人。……陈嘉庚先生和我们永别了,但是陈嘉庚生前在维护国家民族利益,坚决反对帝国主义的侵略,反对国民党反动统治,真诚拥护中国共产党和毛主席的领导,迫切要求改变我国社会经济面貌,拥护社会主义革命、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推动国外华侨大团结等方面,表现了坚韧不拔的精神,给海外广大华侨树立了一个好榜样。……陈嘉庚先生的逝世是我们的一个损失,我们谨以最沉痛的心情向他表示哀悼”。
  二十日,陈嘉庚的灵柩运回集美,安葬在鳌园中。
  陈嘉庚逝世了,但他的崇高品德和爱国精神却永远活在中国人民和它的海外儿女的心中,正如雅加达华侨代表们在追悼会上所哀唱的:
  “先生啊!安息吧!你的音容永远常存。你是华侨旗帜,你是民族光辉,你为民主而斗争,我们要继续你的精神。……”
  ①② 庄明理《悼念陈嘉庚先生》,《陈嘉庚先生纪念册》第27—30页。
  ③ 陈嘉庚《在庆祝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成立大会上的发言》,一九五五年十月一日。
  ④⑤ 庄明理《悼念陈嘉庚先生》。
  ⑥⑦ 陈嘉庚电稿,集美学校校委会藏。
  

陈嘉庚传/陈碧笙,杨国桢.—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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