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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一口棺材


  七十二岁的振青老汉的责任田里有棵石榴树,长得弯弯曲曲如龙身一般。那是分田到户第二年的春天,振青在路边拾了棵石榴枝,插在他的责任田边,如今竟然也长得有胳膊粗了。这石榴树虽然已经到了结果的时候,但到了秋季树枝上只挂了三五个大小不等的石榴,不等石榴长熟,村里的孩子们就早就偷的吃光了。
  振青老汉家有四口人,有责任田不足一亩。按全村平均每人三分计算,振青老汉家应有责任田一亩二分,孙子小石头出生时地早已分过,没赶上。后来村上说,就按分地时的标准永不改变。添人不加地,减人也不减地。人多地少,村上也生不出地来,村里人也都认了。  
  振青老汉有一个独子,名叫清华,四十多岁,在省城跟人搭伙贩莱。南方的菜贩子用车皮把莱运到省城,批发给清华这些菜贩子,清华他们再把莱贩给菜市场的小贩。贩莱这生意是颇有些门道的,说来人们可能不信,一斤菜到清华手里再贩给小贩就变成了一斤二两,有时还能再重些。清华他们在省城租了一间大库房,大库房里水泥地面上迟早都是水汪汪的。贩来的菜先在这库房里放一晚上,第二天再卖给小贩,一斤就变成斤二两了。青菜吸水,清华挣的就是水钱。清华把这行当干了八年多,撂下媳妇娃在家里跟振青老汉过活。
  去年,一帮铁路施工队来到村外驻扎下来,说是要征地,把村子附近的小站扩建成二级站。施工队一来,村里的人就把本来要拿到县上去卖的鸡蛋就近卖给施工队的工人们。国庆节这天,清华媳妇杏花提着一篮鸡蛋到工棚里去卖。那天工人们放假了,只留下队长建国看家。工棚院里静悄悄地,杏花喊了一声就没敢再喊。这时候,她才知道工人们放假了,来的不是时候。杏花扭身要走时,身后突然有了声响。建国正在工棚里睡着,听到杏花的喊声起身出来了。建国刚才在梦里花里胡哨的,现在看见了杏花,心里也就花了起来。本来不想买鸡蛋的建国,突然就想买鸡蛋了。杏花看着光着上身的建国,脚步也就迟缓了。建国蹲下来挑鸡蛋,不是挑大的,是磨蹭时间。建国正挑着鸡蛋的一只手突然拉住了杏花的手,杏花被捉着的那只手也就没得挣开。建国一阵子粗气喘起来,之后就把杏花抱起来进了工棚。这以后,建国和杏花就不断地幽会。
  这天,振青老汉在屋里听见了外边呜呜咽咽的唢呐声,倏地心里就一阵的难受。前几天听说是振明病了,病得不轻。莫非这唢呐声就是给振明送葬的?振明比他小两岁呢,这就走了?振青老汉没有出门,就在自己家里听着这如泣如诉的声音,心里像是有一个解不开的疙瘩似的,一整天,不言不语。夜里,振青老汉来到村外的坟地上看,果然就多出了堆新土,上面还盖着花圈,一把未烧尽的香还冒着一缕青烟,果然是振明走了。振青老汉心里这样想着回到了家里,上炕躺下了。睡是睡不着的,心里一满是振明的身影。
  儿子清华的房子里传来了呢喃声,是清华回来了。振青老汉透过窗口向外看了看,清华的房子里果然亮着灯。振青老汉起身,他有些话要给清华说。
  清华是回来了,脸上挂了些懊愁,躺在炕上只是抽烟。杏花问他:“清华,你咋了?”清华说,“不咋。想再弄些钱贩水果哩。”杏花说:“贩水果贩就是了,有啥懊愁的?”清华说:“说得轻松,贩水果得要一笔钱呢。”杏花说:“你贩菜贩了五六年,还能没钱?”清华说:“这钱不能动。只能往里存,不能往出取。”杏花问:“为啥嘛?这钱咋就不能取了?”清华说:“取出来容易再往进存就难了。往后日子长着哩,咱不能不留后……”杏花不解,又问:“那你借别人的钱不是还要还?”清华说:“借的钱一时半会儿还不起,谁还能把咱咋?不还谁也吃不了咱。”杏花明白了。清华是贩水果没把握,怕亏了本,才想到“借钱”这个歪点子。杏花不担心清华能不能借到钱,她关心的是公公振青。杏花说:“清华,爸这一向总是唉声叹气的。你说要给咱留后呢,我看爸的心思是他的后事呢……”清华说:“后事?后事不就是一副棺材?”杏花说:“棺材在哪里?我看得给爸先置下。”清华烦了,说:“他还早哩,现在哪有心思给他置棺材?”杏花说:“反正我是给你说过了,咋办是你当儿子的事,”清华说:“爸还早……现在置棺材还早。”清华打了个哈欠,想睡了。杏花看了看清华的脸说:“清华……”清华嗯了一声。杏花说:“你就这样一年四季在外边,就不怕家里出事?”清华说:“出事?能出啥事?”杏花说:“就不怕别的男人找我?”清华一笑说:“谁爱找找去,我才不怕。”杏花心里一阵子难过,她希望清华这时候有点醋意,她觉得清华这会儿有点醋意才正常,但清华没有。杏花又说:“真是有呢……”清华一听这话才愣怔了一下,问:“谁?”杏花低下了头说:“建国,铁路工地上的建国……”清华说:“建国?就是那个施工队队长?”杏花“嗯”了一声。清华又是一笑说:“怕你是挣了钱吧?城里也有这事哩,女人找打工的男人,一次多的一二百,少的也就是三四十块……我想你该是挣了钱的。有了拿来我先用着、贩水果需要呢……”杏花哭了。在门外听着的振青老汉唾了一口,他没再听下去,临走骂了声:畜牲!
  第二天一大早,清华急火火地起身要走。边穿衣服边说:“到姑家借钱去,他种了几年草莓,我想她应该有钱。”杏花呢喃着说:“你这就要走?”清华说:“走。事情还忙……”杏花一弯身搂往了清华说:“别走……你回来难道只是为了钱,就不想我?”清华这才伏下了身……清华没一会儿功夫就烦了,又要起身。杏花搂着清华说:“清华……你……完了?”清华说:“完了。这事还能弄一天?”杏花说:“可……我还没哩……”清华说:“来不及了,事忙着哩……”清华掰开杏花紧搂着他的手,起身走了。
  振青老汉对儿媳跟建国的事也早有察觉,只是不愿说出口而已。铁锅不用也要生锈呢,女人离了男人就要做出些出格的事来呢……振青老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有天晚上,振青老汉等杏花出去以后,就坐在大门口的石墩子上抽烟,等着杏花回来。当月亮挂上树梢时,振青老汉终于听见有人走路的脚步声。杏花像往常一样,悄着脚往回走,走到门口才看见了坐在门口抽烟的振青老汉。杏花心里“咚咚”跳着,说:“爸……还没睡下哩?”说着就往门里走。振青老汉拿烟锅的手一伸,挡住了杏花。“甭急,我有话说哩。”杏花站住了,两眼瓷瓷地看着他。振青老汉说:“我知道你做啥去了。我不管你,管也管不住……爸有件事求你。”杏花手扶着墙才勉强站稳,她觉得腿软。振青老汉说:“施工队要挖了咱家的石榴树,说是要征了咱家的地,盖电房哩,这你知道。石榴树挖是能挖,听说只给二百块,这太少……”杏花定住了神问:“爸,你想要多少?”振青老汉说:“一口棺材钱!”
  又过了几天的一个晚上,杏花又去跟建国幽会,不过这次幽会没有像往常那样热火。往常,两人一见面抱住就亲。接下来建国只说一个“脱”字,杏花就如绵羊一般,先脱自己的,再帮着建国“脱”。麦草垛边的蚊子嗡嗡地叫着。建国早把麦草铺好了。说了个“脱”字,伸手想把杏花按倒。杏花拨开了建国的手说:“建国,我爸知道咱俩的事了。”建国手伸向杏花的衫子里说:“知道了能咋?”杏花说:“他说石榴树要换一口棺材哩……”建国停下了抚摸说:“一口棺材?一棵鸡巴粗的石榴树就要换一口棺材?真是做梦哩……一口棺材少说也得一千多块哩……快些,急死我了……”杏花不管建国有多急,唉了一声说:“建国呀,你就不知道当女人的难处……”建国按倒了杏花。事毕后,杏花说:“建国,你就给他一千吧……”建国说:“不行!按规定一棵挂果的树顶多二百!坏了这规矩,往后咋弄哩,要征的地多着呢,地里的果树也多着呢……”杏花一把楼住了建国哭着说:“建国……你得答应我……”建国说:“你就别难为我了……”
  第二天早晨,风箱声响起来时,振青老汉来到灶房。眼瞅着拉风箱的杏花说:“你问了?”杏花拉风箱的手停下来说:“问了。”振青老汉问;“问了咋样?给不给一口棺材钱?” 杏花头低着说:“不给……”振青老汉说:“不给?不给就别想征地!”振青老汉说完冲着还没起床的孙子喊:“石头,你给我起来,到地里看着,我看谁敢挖咱的石榴树!”叫罢孙子,振青老汉接着又吼叫起来:“听说今天要量地哩。驴日的,儿子不孝顺了,我还指望谁哩?杏花你说,我能指望谁哩?……我怕哩,我怕你们两口子用席片子把我埋了哩……”振青老汉这番话,简直把杏花吓傻了。
  石头按照爷爷的吩咐到地里看石榴树,看到来量地的人,就急急忙忙往回赶。石头一把推开家门,大声叫喊:“爷爷!爷爷!量地的来了。”振青老汉在屋子里正擦着猎枪,这猎枪多年没用过了,满屋子的煤油味,听见石头的喊声,说:“来了?来了就好,我就等着他们来哩。
  振青老汉来到地里,他手里端着猎枪。村里的人看见他一脸的怒气,又端着猎枪,想不到一辈子没都没跟人大声说过话的振青老汉会这样。    
  “慢着!”振青老汉人还没到声先到了,这声音吓了正量地的建国一大跳,手里正紧着的皮尺突然松了下来,一抬头,看见振青老汉正朝自己走来。量地的人也都惊呆了。“谁敢再动我就冲他放一枪!”振青老汉说:“我是快死的人了,我什么也不怕了!”老汉把猎枪直直地对着建国,量地的人全都藏在建国身后。    
  “我就不相信,这么大一个国家,还拿不出一口棺材钱来?你们征了我们的地,我们吃球哩!”振青老汉说,“建国!你是队长,你是说了算的。你答应绐我一口棺材钱,你就接着量你的地;你不答应就给我滚蛋!”建国软了,他知道,振青老汉手里拿的猎枪用的是散弹,只他手指一抠无论如何也逃不出歹运。“振青叔!你听我说一句吧,这是国家的重点工程。你也知道……你那一颗石榴树咋说也值不下一口棺材饯啊……你有话好好说,拿着枪干啥嘛……怪吓人的……”    
  全村的人都围在振青家的责任田边,看着这出戏咋收场。    
  振青老汉想着,反正是没有棺材,死也是死,就为棺材而死也落个是为了棺材。他现在也没啥顾及的了,能挣个棺材就挣个棺材。
  建国动也不敢动,跑也不敢跑,心里“咚咚”地跳着,双方就这么僵持着。    
  振青老汉是经不住这么僵持的。太阳晒的,腿先软下了,头上也冒开了虚汗,开始是腿打颤,接着是手也抖了起来,站着站着,就只见眼前晃动着一片金星……没多大一会儿,只听见“叭嗒”一声,振青老汉手里的猎枪掉在地上,接着,整个人也像猎枪一样倒下了。
  建国一看,忙着喊:“快,快开车去,用卡车把他先送到医院!”建国指挥着一部分人迅速行动,又冲着另一部分人喊道:“该量地的量地!”
  三天后,振青老汉出院了,没有啥病,是气的,也是年迈身虚,但振青老汉再也打不起精神来要棺材了,每日里只是嘘嘘地躺在炕上抽烟,想着心事,眼里死死叮着墙上挂的那支猎枪。早年,他跟爷爷到渭河滩上打大雁,用的就是这支猎枪。
  又过了三天,振青老汉觉得气喘,心跳剧烈。他有个感觉:自己恐怕快不行了。振青老汉叫来了石头和杏花,并对他们说:“……快叫……快叫清华回来……我怕是快不行了……”
  杏花自己照顾公公,让石头到省城去叫清华,石头去了一天,晚上,悻悻回到家里,先对杏花说:“妈,我爸不回来。”杏花问:“咋不回来?叫我一个女人家该咋办呢?他有啥大事,你爷病成这样子了也不回来?”石头说:“我爸正忙着往库房里存香蕉……”杏花没敢对振青老汉说清华不回来这话。    
  振青老汉又等了三天,还不见清华回来。    
  这天晚上,院子外边传来几声狗叫声,叫得杏花心里乱成一团麻。这狗叫声原来是建国发的暗号,是让杏花出去跟他幽会的。振青老汉也听到了狗叫声,心里骂着:狗日的建国……
  午夜时分,杏花觉得振青和石头都睡死了,才出了门。    
  麦草垛边依然是嗡嗡乱叫的蚊子,建国早把麦草铺好了,等杏花等得心里发急。远远地看见了杏花朝这边走来,心才平静了一点。还没等杏花坐稳,建国就一把拉着她亲起来,接着,就……
  远远传来一声咳嗽,建国如蚂蜂蜇了一般忽地站了起来,提着裤子,向远处看去。杏花也提着裤子站起来,她听这咳嗽声好像是振青的。
  原来杏花刚走,振青老汉就起了床。他提着猎枪,紧跟在杏花身后。振青老汉提着脚轻轻走路,生怕杏花听见。
  这一声咳嗽,确实是振青老汉的一声咳嗽。早年振青跟爷爷到渭河滩打雁,到了大雁都睡死了,放哨的孤雁也缩着脖子睡着了,爷爷才咳嗽一声。放哨的大雁听到人的咳嗽声,就鸣叫着唤醒其它睡着的大雁,这时候他们再弄些响声出来,等大雁飞起来的一瞬间,爷爷的散弹如雨点一般射出,随后,就呼啦啦落下一片雁来……爷爷说,这时候放枪收获最多。振青老汉的这声咳嗽学的就是爷爷打大雁的这一手。
  建国和杏花刚站起来的一瞬间,振青老汉的枪响了。
  血淋淋的杏花和建国,躺在麦草垛边。
  振青老汉哼了一声,嘴里还骂着:狗日的……骂完了这三个字,振青老汉觉得头昏眼花,一头栽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出处:当代戏剧. 2001年/当代戏剧杂志社编.西安:陕西省戏剧家协会,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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