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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腔名流录


  沙哑藏神韵——记任哲中
  天近黄昏,晚霞染空,千阳一片喧闹,招待所门前,已经过不去人了。
  我刚下车,人们围上来。
  “任哲中来了吗?”
  未及回答。    
  “他究竟来了没有?” 
  焦念之心,可见盛名。
  我结识任先生,还是最近的事,作为他的“个人崇拜者”,却由来已久了,不为别故,只因他演了周仁。
  年长人早就说过:“看了任哲中,不唱也想哼”。这话是有道理的。以我所见,他演唱的妙处,就在于动情,传神,入魂……
  尤其难能的是,他噪音沙哑,韵味浓烈,把生活人和剧中人,化为一体,其情其景,其人其事,分外亲切,又分外贴切。看到紧要处,不由人潜然泪下,本是很自然的。
  这确实堪称,秦腔一绝。
  诗不在长而在情。戏不在多而在精。单就任先生用鼻音演唱的“那一点”,很多人也是“那”不出来的。
  我多次看过听过,总有“任哲中之谜”的问号。似乎画家、作家、音乐家、也都难再现他的艺术个性。
  他的几位得意门生对我说过“我们从任老师身上学到的,只是他的表象,也可能有一半句貌似任师,但个中的奥秘,是永远也解不开的。……”
  一时之间,我想到了齐白石的《白菜》、《萝*》、《金鱼》、《对虾》。尽管有人毕生摹拟,最后还是“差之千里”。
  作为了解表演学问,我有意作了“便衣探长”,凡是随团的活动,都邀请任先生参加。
  这样,他在生活中,放慢镜头;我在日记中,加快笔速。
  ——中等身材,可体西服,一副色镜,满头乌发。
  ——抽点烟,饮点酒,讲的是乡土话,馋的是地主饭。……
  他是文人,还是“土”人,我一时定不了点。   
  在一家工厂演唱完毕,有人提议演员留墨。任先生抓起狼毫,一挥而就,“制怒”二字,苍劲有力, 围观者好一阵喝彩。    
  此刻,我才知道,他还是一位书法家。
  散步道上,并肩而行。
  他说,学艺,先得学知。没有知识的艺人,形同没有肝脏的草人,是很难步入艺术天宫的。
  他偏嗜读书写字,一有机会,就舞文弄墨,想着法儿,提高自身的艺术素养。
  我记得,刘晓庆曾介绍过一位美国超级女影星,在表述其自身的体会时说——演员嘴里的话,全是谎言,只有眼睛里的语言,才是真话。……
  她在郑重告诫人们,一个光会背诵别人写好的台词,而不懂得由自己把哲理、通俗、意念、历史、现实揉在一起的演员,算不上一名合格的演员。
  任先生很注意这些,除了个人的天赋,他极力重视内功,重视演出任哲中式的周仁。这大概就是他“一举成名天下知”的内核吧!
  一路风尘,疲倦非常。
  演了一场又一场,艺术家没有歇脚,又去群众中慰问了。   
  李爱琴、马友仙、郝彩凤、崔惠芳、雷开元、贠宗汉,一个一个清唱完毕,还不见任先生张口。群众耐不住了,直呼任哲中大名。
  那知,他是抱病请假出院来千阳的,途中又患感冒,嗓子实在是唱不出来了。
  掌声,逼人的掌声……
  “好,我唱几句,唱得不如人意,只能请大家包涵了。……”
  他一张口,“好”先叫了起来,尽管沙哑中又见沙哑,但韵味中又见韵味。原来,人们要的就是他那个沙哑啊!
  我说:“你在秦腔名流中,是当之无愧的。”  
  他摸了摸镜腿说:“从来的艺术,都是某个时代的产儿,我能代表的,也只能是我任哲中,后来的新秀,定会超过我的。我希望他们超过我,我相信他们能超过我……”
  演出生活,胜似“龙口夺食”,日夜焦忙。但我看到他,仍然台前台后,随处料理,一刻儿都不住点。
  忽然,我一个人楞了——
  演员,真有意思,一会儿作皇帝,一会儿作大臣,一会儿作官,一会儿为民, 无一定律。尽管角色变来变去,但始终变不掉的还是演员自身。
  任先生深晓此理,他们一池思水,一门地奔向艺术的大海……
  县上一位领导对他说:“你一上舞台,还象个小伙子。” 
  他笑了笑说:“老了,今年已经六十出头了!”
  但据我所知,那是假话,他在艺术的竞技场上,还在争取。……
  正象罗曼罗兰大师所云:“没有一次争取是一劳永逸的。争取是一种每天重复不断的行动。人们必须一天一天地坚持,不然就会消灭。
  “任先生是深通此道的。”
  我这样想。
  1988. 7.22.
  微笑着也呼喊着——记马友仙
  电台播音师卓慧女士,一进我的办公室,便端起茶杯喝水,喝得好香。
  我说:“你渴成这样了。”
  她咽完一口水说: “天热心急啊!”
  我再没有往下问。
  她似乎过了水瘾,笑眯眯地说:“怎么未见您写马友仙小记?”
  我说:“还未腾出手哩,你来得巧,正好帮我提点‘佐料’。”
  她说,马友仙在秦腔表演中,是了不起的。其所以出名,就因为她有所突破,唱腔、表演、内心活动、身外意境,都和传统程式不同。可能就此一特,她当了全国政协委员。我读了您的“秦腔名流八记”,找不到马友仙,今日才叩门打问了…… 
  不等卓慧女士话音落地,我又回到了千阳县城——
  马友仙身着“美的梦”,脚登高腰皮靴,英武而又洒脱的出现在大厅里,细腻的皮肤和干练的身材,使我不相信她是秦腔演员,倒象一位出众的时代歌星。
  我们说了话。
  全是中国人和陕西人的礼貌语言。    
  她也是代病赴千阳的名家之一,不为私愿,是扶贫的字眼吸引了她。
  我透过她的眼神,能够知道,她想在这儿给山民带来发展商品经济之外的喜悦。
  她上舞台了。   
  《断桥》在广场里回荡……
  老汉们,老婆们,青年们,嫂子们,姑娘们,都给她拍手。    
  我从她的表演中,不仅看到了男女爱情的真挚,而且看到了艺术家对艺术的真挚。
  休息的时候,她来找我。
  她直率地提出,不能光讲表演,还应开展研讨;戏剧要升一格,理论是少不了的,没有理论,就不会有艺术的新衣。
  我看出了,马友仙的心计很深,她想在突破中再寻突破……    
  她说:“我感到演得很累。我要寻找新的马友仙。”
  她一直地说着,我一直地想着……
  地球不了解月球,冰河不了解太阳,人类作为万物之灵,总是在跨越界碑,寻找理解,使人和自然成为朋友,成为知心的朋友。
  人对人也并非完全无猜的,我就对艺术家不那么深知,他们把好多实利的事物,都视为身外的“多余”,只潜心的追求艺术,甚至宁愿亡身。
  马友仙走到了山顶,反而觉得没有路了。她在眺望,她在沉思。忽然,她发现了什么——那是山上的云,云上的山。她紧了紧自己身上的“美的梦”,向山上的云中走去了,向云上的山中走去了……
  她的步履艰难而又轻松,微笑着也呼喊着
  我站在山下,向山顶观望,又觉得自己的眼睛很吃力——非常的吃力。
  1988.8.31.
  春天的绿葉——记段林菊
  我看《拾玉镯》看得多了,可我没有看过段林菊演的《拾玉镯》。
  千阳街上贴出了海报,我不敢表态。
  当段林菊以孙玉姣少女出现在舞台上的时候,偏偏西府宾馆任经理有事来找我。我说,看一会儿再走。
  不料,一看就再也抬不起身了……
  她那明亮的眼睛,灵俏的碎步,羞涩的面颊,聪颖的智慧,巧得出奇的双手,使我忘却剧场,忘却千阳,忘却世界,当然也忘却了任经理。 
  一门门的看着,看着……
  这个段林菊,她可真把孙玉姣演活了,演神了,演得神神的了……
  在我的记忆中,我见过许多孙玉姣,不是俗气过尺,就是娇气有余。看毕,顶多也是一笑置之作罢。
  段林菊扮的孙玉姣,脱俗出新,使我看到了我想象中的农家少女——天真,聪慧,机灵,勤劳。见了意中人,欲言而又未言,不言而又想言;见了定情物,欲取而又怕取,怕取而又欲取;见了刘媒婆,欲吐而又羞吐,羞吐而又想吐。……
  闪闪躲躲,躲躲闪闪。   
  意境,气质,心态,神采全都奉献出来了。
  这不就是生活美和艺术美的凝聚吗!
  我被她征服了。
  可叹!
  我已返陕三个春天,竟没有看过她的一次戏。
  当我自愧信息闭塞时,我反顾了——
  去年的一个深秋,我在电视台见过她,庄重的衣着,严谨的学风,我以为她是一位女教授。其时我和她一样,都埋在春节文艺晚会的议论和探讨中了,埋得很深。我无心聊天。她好象也没有功夫摆“龙门阵”。
  我只看见她在窗边坐着,伏案写字,静静的,一直都是静静的。
  她的话不多,但给我的印象很深。
  三言五语的见解,都把线牵在了时代的车轮上。很有嚼头。   
  我只知道她是艺术指导。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现在,她上了台。我简直把印象中的“女指导”和眼目前的“孙玉姣”,怎么也对不起来。
  “不错,是她,是段林菊。”剧团的人都这么对我说。
  这时,我的心才不打锣了。    
  演出结束,台下一片吼声。
  我明白,是对她的答谢。
  这么有份量的女能人,我不是见得很多的。
  她卷着头,披着浅色的外套,迈看碎步进了会议室。握手,道礼,微笑。
  “我们算第二次见面了。”我说。
  她点点头。
  “你演出的效果很佳。”
  她无声的笑。
  “只顾看你的戏,把任经理要谈的‘戏’给误了。” 
  她依然坦坦地笑。……
  生活中的她,是这么的文静;舞台上的她,又是那么的活泼。越是如此,越标志出她在艺术表演上的成熟。
  我见过侯宝林那位喜剧大师。他的表演,会使人们笑得捧腹叫痛然而他本人却一本正经。
  有一年,我去北京开会,他在美术学院大厅说相声。台前有两尊石膏塑像,一左一右。他的头一句话:“相声,就是逗人们乐的。”大家吃吃地笑了。他的第二句话:“可是,有两个人不笑!”大家顿时发愣。接着,他说了第三句话:“如果这两位(指两尊塑像)笑了,我今辈子都不说相声了!”全场轰动,时达三分多钟。
  可是侯大师,依然铁面如故。    
  这就是艺术的精湛。
  段林菊由演花旦起灶。从少女到中年,颜色不减。而且“添枝加叶”,“推陈出新”。每次登台,总有几分新招。我甚至觉得,她演的少女,不仅有时空感,而且有现实感。把东方女性的民族内含,包容得深刻又深刻了。
  她对我说,艺术是个神秘的未知数。白了,成了凉水;浓了,成了浆子。要不白不浓,就得自己去“意境化”,我顶怕的是说教。那会使人厌烦,使人破口。我宁愿不演戏,也不愿叫人厌恶戏……  
  化妆的时间到了。
  我去了后台,她披红挂绿的静坐在大长桌旁。这儿找不到段林菊只有孙妈妈家的闺女了。她向我打招呼。
  我竟一点也认不出。
  王琦说:“你看她有多大岁数?
  我说:“顶多十六七。”
  她捂着嘴笑,怕弄脏了油彩。
  旁边有人插话:“五十业已冒尖了。”
  我说:“艺术不老人不老。舞台,永远是演员的春天。段林菊,就是春天的绿叶……”
  她不说话,抿着孙玉姣的小嘴,只是嗤嗤嗤嗤……
  月光皎洁——记肖玉玲
  她已经到了千阳,也住下了。
  我还没有见到。
  我知道她很少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也很少真正属于自己能看看太阳怎样出海月亮怎样出云的空闲,从早到晚,活动都排得满满的。
  此刻,她刚从甘肃赶来。
  前些日子,我就听说,甘肃录了她的戏,带子售得很快,许多同行姐妹,都向她祝贺。
  她并不激动,也不兴奋,情绪同往日无异,还是那么平静,安然,坦坦的,坦坦的,好象没有发生什么,一切如故,肖玉玲仍然是肖玉玲。
  在大饭厅相遇了。
  我向她问好。
  她站在桌旁,一派礼貌,话很少。和蔼的面容,拘谨的神态,加上清瘦的身姿,使我很快悟感到,她是一位智慧的、贤良的、温存的、好心的大嫂。
  这样的大嫂,解放战争中我见过,庆祝解放中我见过,土地改革中我见过,在现时的改革开放中,我也见过。
  形象就是艺术。
  难怪到处请她。
  就是不化妆,走上舞台,人们也会认出,她是五典坡的王大嫂。……
  现在,戏开了。 
  她在她的寒窑中生病。
  面黄。
  体弱。
  气虚。
  力薄。
  有人敲门。她想不到,世间还有第二个人来看她。未料,是母亲到了。
  抱头痛哭,母劝女归。
  她不愿。她和势力眼魏虎打过赌,至死不回相府。
  母亲生计,女不走娘也不走。
  她佯装允诺,送娘出窑。突然,一手关了窑门,再也不开了。    
  母亲隔门痛哭。她在窑内痛哭。
  母亲斥她狠心,不送娘走,她跪在窑内,声声哭泣,以泪作孝,祈娘安行……
  看到这里,人们的眼眶湿了,视线模糊了,心胆都碎了。
  同样,我也动情了。
  戏剧艺术,是一门情感艺术。声像,虚拟,形态,表演,都为情感而凝聚。失去了情感,戏剧也就失去了生命。这是一出戏剧死与活的分界线。 
  她站在“活”的这头,船开了,徐徐地前行,面前是浪花、鸟鸣、绿波……
  人们感受到了“效益”,’心身都很佩服。
  我尤其欣赏她的细腻、深邃、刻骨、动魄。
  她不哗众取宠,也不执意叫掌,一味顺着剧情的小溪,默默地安安地流淌着——走过山村。
  绕过田庄。
  踏上小径。
  步入深巷……
  人在戏中,
  戏在人中。
  情在剧中,
  剧在情中。
  此时此刻,浮躁消失了,展现的是洁白,淡雅,美丽,神圣……
  那天,稍有空隙,我们坐了下来。
  我说:“你是一位思想家。”
  她微微一笑:“够不上。”
  我说:“看了你的《搬窑》,尽管把你没有搬走,可是,却把我搬走了。”
  她不说话。
  我说:“戏能这么演出,人们就不懂什么叫‘烦恼’了。我好象离开了地球,如同空中飞人,在云层里飘游,在阳光下翱翔,自得自乐,完全的‘仙化了’……”
  她打住我的话,轻轻地问了一声:“你知道我吗?”
  我恭候她言。……
  她的身体多病,饮食淡素,全然由精神支撑。表演,就是她的活力。
  她告诉我:“我要稍一懈怠,就爬不起来了。值得庆幸的是,懈怠,至今进不了我的家门……
  离开屋子的时候,天空一片明朗,不是太阳,而是月光,淡淡的,白白的,亮亮的……
  她多么和月光相似啊! 
  雅素得可爱。
  洁白得喜人。
  本栏速写 路千
  题 字 姚敏
  出处:当代戏剧. 1988年/当代戏剧杂志社编.西安:陕西省戏剧家协会,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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