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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氏五法——让表演放出生命光辉的实践之路


  封至模先生是—代戏曲表演、导演艺术家、戏曲艺术教育家和戏曲剧作家,又是—位从剧本、表演到舞台美术的革新家,既精通戏曲,又精通话剧,既精通京剧,又精通秦腔。他把毕生精力都献给了戏曲艺术教育事业,被人们尊敬地誉为“西北王瑶卿”。他对戏曲艺术事业的贡献是不可磨灭的。人民会永远纪念他。
  “封氏五法”是指导演员表演艺术实践的五个方法,是封先生艺术思想和艺术经验的宝贵结晶。“封氏五法”并不是封先生自己的提法,他没有这样提过。这是我根据我和封先生的长期相处,从他对我的艺术教益和我的亲身体会归纳出来的。这五法,在表演中环环相扣,一环扣一环,一步深一步,充满了辩证思想,又非常具体,对于每一个演员来说,都是看得见、摸得着、抓得住的东西。一个演员,如果真正掌握了这五法,运用到自己的艺术实践里边去,他的表演,就会大不一样。
  下面,我就简要地说说这五法。因为是谈表演艺术的,所以必须紧密联系实际,才能帮助演员很快地领会和掌握,不然就说不清楚。
  我是十六七岁开始学戏的。我原来很少看戏,也不懂戏。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大家起哄,非拉着我一块儿学戏不可,我自己也觉得好奇,学就学吧。那时候的条件太好了,给我教过戏的教师不下七、八位。其中最著名的老师,像曾经和梅兰芳齐名的京剧前辈王蕙芳,在京剧界曾叫做“兰蕙齐芳”;再像河北梆子老前辈杨桂亭,艺名“千盏灯”,在北京曾是红极一时的人物;还有从上海回来的名票王鼎臣先生,后来还有京剧前辈董悦如和京剧名票胡蘋秋先生等等,真是名师如云。开始我只是学着玩,可是学着学着就认真了,觉得戏曲真是一门了不起的艺术。这时候朋友们就鼓励我再向封先生投师求教,以求得更大的进步。封先生虽然不认识我,可是看过我的演出,经友人一推荐就欣然答应了。那时候他非常忙,要主持戏剧专修班、上林剧院和晓钟剧校的工作,时间很紧,是百忙中抽出时间专门给我一个人上课的。
  我跟封先生一共学了三出戏:《拾玉镯》《梅龙镇》和《得意缘·教镖下山》。大家知道,古典戏曲里每一个剧目的表演,从服饰化妆、唱、念、做、打到器乐伴奏,正像西方“管弦乐总谱”严格规范着整个乐队演奏那样,都是有严格程式规范的。每个角色的表演程式,就是这个人物的艺术形象本身。离开程式,这个形象便不存在。所以剧目表演的承传,首先是程式的承传。这是中国戏曲“以歌舞演故事”而不同于电影、话剧的最大特点。一般的排戏,都是先学会了唱和念,然后排身段,由老师示范,一边念着打击乐节奏——锣鼓点,一边教动作,由你跟着学。就以《拾玉镯》为例,这出戏的身段太多了,非常繁重。开始,我只是感受到封先生排戏的严格和精致,他的示范,简直是美不胜收,一手一式,一举一动,都那么美,够我苦学的了,所以我就全力以赴地学习他的表演技巧,使自己的表演,也能像他那样美。
  可是,无论我怎样用心,封先生却从来不加肯定。到了一切身段要领都已经基本掌握了,他才把我引进了另一番艺术天地:一个充满了艺术辩证法的天地,一个洋溢着生命光辉和戏曲美学个性的创作天地——“五法”的天地。
  这“五法”是什么呢?我先不说。我们只要跟随着表演的实践,它就会一步一步地显示出诱人的魅力来,让我们很快地学会它,受到它的无穷的教益。
  有一次排戏,照例是孙玉姣上场,亮相,到九龙口,做规范动作——六大动作:理鬓、整花、左顾、右盼、系领、整襟,然后走到台口,念引子。我熟练地做着这些规范动作,心里正在美滋滋地想:“看我多美!”封先生忽然说:“停下,停下!你这演的是谁?”我听了一愣说:“孙玉姣啊!”封先生笑着摇摇头说:“你演的哪里是孙玉姣呢?你演的只是程式,只是你自己!”我给搞糊涂了,纳闷地说:“我不是照您教的一手一式演的吗?”封先生说:“动作对了,但却不是孙玉姣。孙玉姣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父亲去世了,生活非常穷苦,母亲又只顾听经拜佛,从来不关心她。那个时代,她少出门户,羞于见人,朦胧中内心感到那样寂寞,自己的终身大事那样渺茫,整天一个人关在家里做活喂鸡,有谁来关心她呢?她不是一朵鲜艳怒放的红玫瑰,只是石缝里长出的一朵淡淡的小黄花!所以她是在一腔淡淡的寂寞与春愁中上场的。那么,你是用什么样的心情表演这个上场的呢?”我听了如梦方醒,回头一想自己上场只想着让观众看我有多美,那种眉飞色舞、得意洋洋的样子,真是无地自容了。
  然而,我该怎么办呢?
  封先生就在这个时候,提出了他的第一法:“你必须在全部表演中,自始至终把握人物的性格和情感基调。”
  性格和情感基调?我似懂非懂,觉得它是对的,但对我来说却是一句空话,不知道怎么去把握它。封先生看透了我的困惑,便循循善诱地说:“我现在就把它一步一步地具体化,教你来把握它。在表演中把握人物的性格和情感基调,这在话剧表演中就叫做‘从人物出发’。怎么样从人物出发呢?法国美学家狄德罗说,那就要‘用头脑去演’。用头脑去演什么?德国哲学家黑格尔说,演员的光彩不只在于做好舞台动作,而在于演活了4万人中的‘这一个’。怎么样用头脑演活‘这一个’呢?我国清代戏曲家李渔说,那就是你要‘代此一人立言’去表演他,就必须先‘代此一人立心’。‘立心’,就是掌握他的性格情感基调!那么,怎么才能代他‘立心’呢?其实并不难,也不神秘,我们的戏诀戏谚已经总结了宝贵的经验和办法,那就是认真地‘讲戏情’、‘讲戏理’,然后全身心地去‘设身处地’。”
  我恍然大悟地叫出来:“我明白了!原来您刚才对孙玉姣的分析,就是教我怎样去代她‘立心’和设身处地啊!”封先生笑着说:“对!这就叫做从人物出发,你现在知道怎么去做了。”接着他严肃地教导说:“你可不要小看了这一条。如果你不这样认真地去做,你就永远只能是一演程式,二演自己。严重的时候,你就会脱离人物,歪曲形象,你那个美,有什么价值呢?严格地说,那种美,不是美,而是丑。因为你是以表现自我而破坏形象。所以这一条是根本的,非常重要的。”
  “有这样严重么?”我惊讶地脱口而出。封先生有些激动地说:“想一下我们昨天晚上看的《打神告庙》吧。敫桂英把自己的一切都寄托在王魁身上。可是王魁并不是真心爱她。他不像王金龙对苏三那样的真情不渝,一旦地位发生了变化,马上把她一脚踢开。敫桂英的精神全部崩溃了,她陷入疯狂,而最后终于自杀了。这时候,她冲到海神庙,撕肠裂肚地质问海神,王魁的海誓山盟全是假的,欺骗了我,抛弃了我,你怎么不管?所以愤极打神。可是昨晚的演员演到这里,忽然向观众一转脸,悲愤的神气全没了,音乐也变了,唱了一大板戏,在那儿扭捏婉转地回忆他们之间怎么认识的、怎么相好的种种甜蜜和恩爱,完全沉入在一派幸福的回忆里,大唱而特唱。这能说是从人物出发的么?对于看透王魁卑鄙本质的敫桂英来说,过去的一切‘甜蜜’,都变成了羞辱,变成了痛苦;一切‘恩爱’,都变成了讽刺、愤怒和仇恨,所以终于自杀了,怎么会在绝望中忽然又留恋起王魁的丑恶本质来呢?这样一‘甜蜜’,人物就断线了,分裂了,这不是一种对人物形象的破坏么!”这时我也有些激动地紧接着说:“我懂了!那次我们看的《陈姑赶船》,也有这样的情形!陈妙常是冒着极大的风险,拚着性命从尼姑庵里私奔出来,去追赶潘必正的。从人物出发,她是什么心情?第一,如果赶不上潘必正,船开走了,江水茫茫,人海茫茫,一个没出过门的少女,上哪儿找他去?而且自己也回不去了,只有死路—条。第二,如果老尼姑发觉了,叫人来追怎么办?不但一切希望落空,回去也是难以为人了。所以她一定是心急似箭,心如火燎,分秒必争。可是那位演员,正追中间,又是向观众一转脸,追人的神气没有了,音乐也变了,同样是大段唱腔,回忆他们怎样认识、作诗、偷诗、人约黄昏后的种种甜蜜,一大板唱腔唱够了,甜蜜够了,才又想起追人来了。这种‘乱甜蜜’严格地说,叫不叫脱离人物、歪曲形象呢?就算唱得再好,又有什么价值呢?而且唱得越长,观众越替她着急啊!”封先生高兴地说:“你说得很好。现在我们还要回过头来再说说《拾玉镯》。”他的精彩的说法是:“从人物出发,这出戏里就有两个孙玉姣。”他说:“一个,是刚上场的孙玉姣。对她来说,一切都是朦胧的、渺茫的,只有羞涩、封闭和一腔寂寞与淡淡的春愁。可是一遇见傅朋,就像一道阳光,一下子照进了她的生活。一个青年,对她这样爱慕,而且居然赠送了玉镯,这就是信物、聘礼啊!所以这时候的孙玉姣,完全不同了。朦胧、渺茫、寂寞、春愁都消失了。青春的火燃烧起来了,成了一个充满着希望、充满着惊喜和幸福感的少女,心态完全不同了,所以可以说是两个孙玉姣。演出了这样的反差,才有了人物,有了‘这一个’,有了深度,有了意境和情趣。有的演员,只说她是个小姑娘,一出场就喜眉笑眼;见了傅朋喜眉笑眼;拾起玉镯喜眉笑眼;回到家里还是喜眉笑眼,完全不管人物,这就叫做‘一道汤’,把人物简单化、肤浅化了。”我兴奋地抢着说:“这都是没有很好地用头脑为人物立心,没有始终把握人物的性格和情感基调!”封先生点头说:“现在你明白了它的重要性和严重性了,而且你也开始懂得‘讲戏情’、‘讲戏理’和认真‘设身处地’的方法了。可见这并不难,是每一个演员都必须去做而且完全可以做到的。”我这时的心情是如获至宝,既懂了道理,又学了方法,一股创作的冲动,使我跃跃欲试。
  可是事情远远不是就此一帆风顺的。说也奇怪,当我本着这些道理“设身处地”地去表演的时候,却反而手足无措了:孙玉姣的上场程式,毕竟是扶鬓、理花、系领、整襟等一系列优美的规范动作,可是她既然那样愁闷,哪有心情作这些优美的举动呢?这不是矛盾吗?
  看到我的惶惑,封先生指点说:“这些动作你都做得很好。问题就在于你还是在演程式,不是演人物。要知道,这一套规范程式,就叫做[小锣上],古典戏里,许多人物的上场都用它。”我迟疑地说:“这不成了老套子了吗?”封先生说:“这的确是一种程式套路。要知道程式本身只是演员进行创造的艺术手段。由于各种人物的身份、年龄、性格、处境和心情各不相同,所以在运用这套程式来刻画人物形象的时候,就各有各的尺寸、节奏、风度和神采。比如《翠屏山》的潘巧云,就和孙玉姣完全不同。她的上场,也是[小锣上]的规范动作,可是她是个少妇,嫁过两个丈夫,而且正陷于婚外恋的矛盾苦恼之中,她的表演就和孙玉姣大不一样。这就叫‘一套程式,万千性格’。有人误解戏曲表演程式,说它是老套子,是死的。这话也对也不对。程式的规范是严格的,你把它演死了,它就是死的;你把它演活了,它就鲜明地突出了人物,不但是活的,而且还给人极大的美的享受;戏曲表演艺术的生命力,就在这里。”我听了,顿觉眼界开阔起来,进一步明白了要从人物出发,用程式演人物,但不要演程式的道理。
  我觉得自己的理解又深了一步,封先生就叫我再做一遍。我想这一次再不能眉飞色舞了,而应该很愁,就做出了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封先生立刻说:“不对不对。你这愁眉苦脸是一般化的表情,用在谁身上都可以,但不是孙玉姣。所以你这愁眉苦脸正好和规范动作的美是直接矛盾的。”
  我可真难住了。既不能喜眉笑眼,又不能愁眉苦脸,可该怎么做呢?封先生笑了起来,说:“我就来教你这个办法。”在这里,他提出了他的第二法:时刻把握人物的动作心态。“孙玉姣这个人物在现实中并不存在,在舞台上表演的,是你。归根结底,你要用自己的身体和情感来演她,一切都要看你的了。要知道,一腔寂寞和淡淡的春愁,这只是孙玉姣上场时的情感基调,它还是抽象的,在表演上怎么才是寂寞,怎么才是春愁呢?你只停留在抽象的理解上,当然不知道怎么才好。其实并不难,窍门是你必须进一步去体会和把握人物动作中的‘心态’,而且把这种渗透着情绪特征的心态变成你自己的心态去动作,表演就活了。这在话剧表演上叫做‘从自我出发’,按苏联戏剧大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话来说,就是必须‘用心肠去演’。那么,现在我们面临着两个‘出发’:演员的表演究竟‘从人物出发’还是‘从自我出发’?这在戏剧界曾经争论不休。其实这是一个完整统一的创作过程,缺一不可:体验角色时,必须‘用头脑’,从人物出发;到了表演时,只能‘用心肠’,从自我出发。不过这个‘自我’已经不是自然主义的自我,而是已经把自己从内到外‘人物化’了的自我。如果不把表演落实到‘从自我出发’上,那么你对人物的理解再深刻也是空的。好,现在我可以帮助你,给你一个提示。作为孙玉姣这个具体人物,她在这六大动作时的心态,就叫做这个寂寞少女的‘顾影自怜’。”
  经封先生这样一点,我觉得立刻心明眼亮起来,这些优美的规范动作全都合理了,活了,而且那么富有情感和诗意。
  强烈的求知欲使我浮想联翩,近乎“贪婪”地问:“那么李凤姐呢?”封先生说:“我也正想问你。正德见李凤姐美丽可爱,连连逗她。李凤姐每次都用一个优美的转身,对着正德‘呀、呀、啐’一扭身跑了下去。你就演演这一段。”我照演了一遍,为了表现人物的可爱,我在“呀、呀、啐”的时候,用了嫣然一笑的表情。封先生立刻问:“你笑什么?”我说:“那很可笑。”封先生连连摇头说:“看来你还是没有明白。李凤姐和孙玉姣不同。她随着哥哥开酒店,经常接触各种顾客,所以比孙玉姣开朗得多。但她终究是个纯洁无邪的小姑娘,正德跟她开玩笑,她既要应付这位顾客,不能得罪人家,又不惯于和生人纠缠,所以回报他一个微妙的‘呀、呀,啐’跑开了。这时她的心态是又有些羞,又有些怨。一笑,就贱了;一怒,又凶了。准确的情绪特征应该是一个活泼少女的娇嗔。是嗔,然而娇;是娇,然而嗔,这不就具体了,人物不就活了么?”随着封先生的指引,我在脑海里把“又羞又怨”和“嫣然一笑”一对比,立刻看到了自己那一笔是多么歪曲了人物,并不是美,而是丑。封先生说:“好,你既然懂得了把握人物的动作心态,就把孙玉姣的上场再走—遍我看看。”
  我十分用心地走了一遍,可是封先生还是摇头说:“你这次没有喜眉笑眼,也没有愁眉苦脸,可是你的表演,什么也没有了。”我愕然地说:“我是在顾影自怜呀!”封先生安慰我说:“不要着急。实际上,说顾影自怜,还是属于你对人物的理解;还是一个抽象的认识,所以还是空的。表演是形象化的艺术,不能只自己明白,你必须叫所有的观众都能从你的表演中清楚地看到你是在顾影自怜,才能引起他们的共鸣和美感。所以还必须进一步把它具体化、形象化。”我喊道:“这太难了!”
  封先生让我坐下,亲切地说:“现在我就教给你两个诀窍。”在这里,封先生先提出了他的第三法:充分发挥内心独白。他说:“内心独白是话剧的术语,和潜台词不一样。潜台词是说话时的内心活动,内心独白则是动作时的思想活动,咱们戏曲的诀谚叫做‘心里有’。用老前辈话来说,你老得心里有事。什么事?就是人物的真实思想,动作时他是怎么想的。把这个思想具体,化成心理话,就是内心独白。孙玉姣的自怜和李凤姐的娇嗔,在表演上都还属于理解,不是形象。要把它化为形象,—个重要的诀窍就是内心独白!比如你做孙玉姣扶鬓理花的身段,虽然懂得了这是她在寂寞春愁中的顾影自怜,可是你内心一片空白,这心态就并没有和你的自我挂上勾。如果你光表面上闷闷不乐,人家就会当你跟谁赌气了。可是一旦你把这少女顾影自怜的心态具体化成这样的内心独白,一面做动作,一面心里无限惆怅地这样说:“我是这样的青春美丽,可是我又是这样的孤独寂寞,有谁来理解我,我的幸福在哪里?”那么,这忧郁又温柔的情感色彩就会自然而然地反映在你的神态里,你的表演带上这样的情感色彩就大不一样了,有了美,有了寂寞春愁,有了顾影自怜,有了人物。”
  我听了真是高兴极了,立刻按照封先生的指点,一面动作,一面真心真意地默念着内心独白:当我整摸鬓花的时候,我觉得我是这样的寂寞;当我系领整衣、左顾右盼的时候,我觉得我是这样的青春美丽,然而又是这样的孤独无主,我是为谁而美呢?我的幸福在哪里?……这时候,我的心灵似乎在微微颤抖,深深感受到这有魔力的内心独白,一下子全成了我自己的心态,体验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沉浸在人物心境里的喜悦。
  “那么李凤姐呢?”我兴奋中锲而不舍地向封先生求教。
  “李凤姐娇嗔时的内心独白是一个活泼少女和酒店姑娘的心里话:‘我才不跟你闹着玩哪!’她那转身一啐的娇和嗔的神态立刻都会尽在其中了。”
  不等封先生的话落音,我急切地站起来,调好呼吸,按封先生提示的内心独白默默念着行动起来。真神,我觉得自己立刻就进入了角色,在转身一啐中,当我心里说着“我才不跟你闹着玩哪”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那一啐,又羞又嗔,而且不由自主地头一歪,透出了几乎觉察不到的娇媚怪罪的笑意。封先生高兴地说:“其实这也就是你自己的心态,离开你的心态也就没有这一切。由‘从人物出发’到‘从自我出发’,这就叫演员的艺术创造。”
  我迫不及待地问:“还有一个诀窍呢?”
  封先生笑着说:“你倒比我还着急了。”于是他不慌不忙地说出了第四法:用眼睛把它说出来!他问:“你知道画龙点睛的典故么?龙画得再有气势,只有点了眼睛才能活起来腾空而去。表演也是这样,让形象放出光彩的秘密全在‘眼神’。有眼才有神;没眼,形象就只能是空架子。所以这个重要的诀窍就是‘用眼睛把你的内心独白说出来!’你的眼神忧郁,你的形象就忧郁;你的眼神娇嗔,你的形象就娇嗔。同样,你的眼神空洞,身段再美也是空洞的。只有当你用眼睛说出来我是这样美丽,又是这样寂寞无主的时候,才会吸引住千百观众的心,让他们看到这个少女的春愁和顾影自怜。古今中外的哲人和艺术大师,没有不强调眼神和艺术生命力的关系的。西方戏剧表演的至理名言叫做‘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没有眼神,谁都看不到你心里在想什么和怎样想。我国汉代的美学著作《淮南子》指出:‘画西施之面美而不可悦,规孟贲之目大而不可畏,君形者亡焉’,就是说没有画出眼神所以形象是死的。正像庄子说的:‘真在内者,神动于外’,这神,主要就在眼神;没有眼神,那就‘虽笑而不知,虽悲而不哀,虽怒而不威’,你光拍桌子,没眼神,就不震人;一瞪眼,不拍桌子也瘆人。”
  “可是,眼睛怎么能说话呢?”封先生笑着说:“这并不奇怪。其实我们在平时生活里就经常用眼睛说话呢。使眼色,不就是眼睛在说话么?你试试用眼睛埋怨人、责怪人、蔑视人、阻止人、恳求人、鼓励人……就发现原来眼睛这样会说话,喜、怒、哀,乐的眼神都各有千秋;至于两个人眉来眼去、眉听目语、眉目传情、暗送秋波,眼睛说话的表现力就更使两心相知,尽在不语中了。不过,要在自己的表演中,得心应目,运用自如,把它变成高超的表演艺术,让观众都看得清楚,受到震动,感到美,那就要勤学苦练了。怎么练?也不是空的,这就是戏曲里的‘眼功’,像瞧、看、视、瞟、眇、*、以及喜眼、笑眼、怒眼、媚眼、惊眼、恨眼、羞眼、挑逗眼……等等,都是用眼睛说话,对于演员来说,都是可以摸得着、抓得住,非常具体而形象的眼神技法,目的就在于通过内心独白,去画龙点睛,形象便活了。”把人物的情感基调具体化成动作的心态,把动作心态具体化成内心独白,再把内心独白具体到每一个眼神,用眼腈把它说出来——这是一条多么迷人的创作道路啊!它闪曜着我们民族戏曲无限生动的现实主义光芒。
  但是,封先生并不停留在这里。他教导说,这还不够。他提出了第五法:必须全面提高艺术技能,务必使自己的表演是艺术的精品!他语重心长地说:“以上四种方法,只是在于表现人物内心活动的,通过这四种方法把人物内心活动形象化。然而中国戏曲是高度综合的表演艺术,它的形象是歌舞音乐的综合体。那么,还有唱、念、做、打、扮、手、眼、身、法、步怎么办?你掌握了以上四种方法,可是一张嘴唱,听不清字,音色不美,又没韵味;一念白,没有功力,像演话剧;水袖功、髯口功、甩发功、腰腿功……全不过硬,武打不精彩,化妆不讲究,总让观众遗憾,你那四种方法也就没有多少发挥的余地了。中国戏曲说到底是一个高难度的技巧体系,因此,演员必须终生不懈地为提高自己唱、念、做、打的艺术性而拚搏,立大志,使自己的每个身段、每个眼神、每句唱腔和念白都是千锤百炼的、精湛的、艺术化和韵律化的,使人看了还想看,听了还想听,为之津津乐道,回味无穷,一句话,必须使自己的表演成为艺术的精品!”
  现在可以总结一下了:一、始终掌握人物性格和情感基调;二、时刻掌握人物的动作心态;三、把它具体化成内心独白;四、用眼神把它说出来;五、全面提高艺术技能,务必使自己的表演成为艺术精品,这就是封先生教学的“封氏五法”。看起来,这些都不是封先生的独创,可是他把它们有机地串起来,具体化、方法化了,这就为演员指出了一条可以抓得住的实践道路,帮助他们在表演中既从人物出发,又从自我出发;既是人物,又是我自己;既用最精美的程式去表现,又不是演程式;在这个微妙的创作意境里,把真情变成心里话,把心里话用眼神说出来,始终让“情”活在心里,“神”活在眼里,“韵”活在身上,立志为使自己的表演成为演活人物的艺术精品而不断攀登,去创造“真的美”和“美的真”——这便是“封氏五法”给演员提供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无价宝藏。
  (原载于《戏曲艺术》1997年第1期)
  出处:西安艺术. 2010年(戏剧家封至模纪念专刊)/西安市艺术研究所编.西安:《西安艺术》编辑部,2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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