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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腔艺人考略之一:陈雨农


  秦腔戏剧来源甚远,现在舞台上的一切表演艺术与舞台形象,都是我们过去许许多多的舞台劳动者日日夜夜劳动的结果、成绩、遗产。我们要承继它,发展它,提高它,决不要忘记了那些艰难缔造,劳苦功高的名艺人!他们一代一代,一血一汗,千辛万苦,才造成了今日这辉煌光大的基业。另一面他们也就是我们学习的师模,推陈出新的基础。他们过去的事迹、创造的过程,有需要也极应该记录下来。可是,这是一件既艰巨且繁难的工作。我有这个志愿很久了,在若干年前就着手零零碎碎,断断续续搜集并记录了一些素材。1953年我随前西北戏曲研究院二团赴兰州公演,费了一番力量向各方有关的老年人又采访了一部分陇西一带的材料,回来后又分向关心这事的内外行同志作了采集访问,写成这个小品。当然,这还不过仅是一部分,还有不少更熟悉他们的高明或广见的人,掌握着更多的材料,希望能将它能更充实起来。
  陈雨农先生名嘉训,号雨农,乳名德娃,是清末光绪、宣统年间,秦腔中有高度艺术成就的一位表演艺术家。
  他于1880年(清,光绪七年)六月初三日生在西安(当时的长安)东关龙渠堡一个贫农的家庭。小时曾在本巷中一位老拔贡薛元衡处读书,嗣以家贫不能供给,送他去学商业,可是他生性不喜欢经商,就私自离开西安去参加了临潼县班头胡奎率领的华清班学戏。当时演戏被人看作一种卑践的行业,因而他就受到乡党亲戚的鄙视,甚至不准他回家,进堡子。但是,这些打击,并没有动摇他的志愿,一直坚持苦学,终于天才的表演艺术,得到广大观众的好评,成为受人人欢迎的演员了。长安、三原、临潼、渭南一带许多戏班,为了争着约他演戏,甚至派人带着刀棍等器在渭河滩一带拦路邀截,动武来抢夺他。因之,他在常通过渭河时,就经常改装隐蔽于小轿车内,以防意外。要问他的授业老师,其实是个无藉之名的老旦,所以他的艺术修养,都是在他自己苦学不倦、深入钻研下,日益精湛、深化的,逐渐成为关中各地老、少、妇、孺,人所共知的著名演员。为了把戏演的更好,他自己约集当时许多著名演员,成立了玉庆班,秦腔著名须生李云亭就是这时加入他的团体的,由于他们的合作,不断的探讨、创造,不但继承了秦腔许多名戏,而且还向兄弟剧种移植了不少节目。从表演到化妆等各方面,都做了一些大胆的改进和提高,使他的戏班,成为当时的名班。长安城中客籍人士经常举行的“堂会”以秦腔粗俗难懂,全由汉二簧、徽班(就是京戏)串演,自他成班对秦腔不断提高以后,逐渐由参加直到代替。(以南校场陆军标统刘少韩最为代表)在最后的几十年中,他虽然谢绝舞台生活,但是书局印刷他的拿手剧本时,还在戏名上加上他的名字,像《德娃走雪》企图销售迅速,民间谚语有:“快跑快跑,去看德娃的皇姑打朝”等,其深入人心,可见一斑。辛亥以后,他专心从事导演工作,由于他丰富的表演生活和专心研究,因之对秦腔的改进,做了不少的贡献。
  雨农先生的表演,除了他掌握秦腔戏曲原有的表演技术,如唱、念、身段等以外,自他有了初步的表演基础以后,他总是从研究角色,分析剧情入手,来进行创造形象的;这在当时说来,是非常难得的。这种进行创造的方法,不但使他忠诚的学习传统外,也使他经常产生一些新的问题,就是由于不同的人物,有了不同的要求,而已有的表演程式,经常不能满足,不得不把它突破,加以发展创造。他这种学术上的追求精神,广泛地受到了观众的欢迎,同时也加强了他的自信心,使他更深入的研究生活,提炼生活,用来丰富他的演出,也丰富了秦腔。观众有一句话说:“德娃的走雪,一回一个样子!”这并不是说他在舞台上任所欲为的不严肃态度,而是说明他在表演中,不断的研究、提高的卓越的创造精神。就拿他拿手的《送女》《走雪》《周仁回府》来说,《走雪》后部过独木桥时,由于对独木桥的不易渡过,半响为难,最后老曹福给她抓了一枝杨柳,她才轻松地手握柳梢走向前去;谁知刚到桥中,无意中忽然眼睛向桥下一扫,“天呀!悬崖削壁下的流水,簸动不稳的木桥”,齐出现在她的眼帘,这一惊把曹玉莲的魂魄直飞向天空,因而立即转移视线,颤振腰肢,闪出那种变脸变色,吐吞失神的心情。这是他通过体会,从内心发出的真实情感,所以把观众深深的引到下有万丈深渊的陷阱,替她担心地握了一把冷汗。《送女》中几回忠告他丈夫余宽那种深刻的表现内心痛苦,而又勉强表现出轻松的情感,一至讲到“……人人说男子汉心肠太狠”时,不由恨恨地将余宽一指,但因失手过重,几乎将人推倒在地,又急急去拉他回来,表现出恨极,惊怕,不忍,怜惜,忽而又娇羞,怯惧。那种顷刻万变的复杂心理,亏他掌握得那么巧妙准确!又如《周仁回府》中当自己自告奋勇替嫂时,周仁和杜妻忽然一齐下跪在自己面前,登时这位英雄妇女突然发呆、吃惊,继之下意识的跪下,又想要说出千言万语,却又无从说起的复杂心情,转念又坦然的叫丈夫、嫂子“站起来”的一段表演。在这霎那一刻,他用高度情感的目光,细致的刻划,多种思想,给人一个侠义的妇女形象,而这个侠义妇女的出乎常人的英雄行为,却又有真实的苦痛过程。这些都是高度的生活表现,又是高度的美的表现。而这些都是前人所缺乏,后学至今还没有完全掌握的艺术杰作,这一切是我生平看戏仅见的艺术表演。这种深入表现情感,表现人物的现实主义表现方法,正是陈雨农先生表演的特色和专长。由于他抓住了艺术中最根本的环节,又由于他有深厚的生活经历,细心的世态观察,因而他对每个角色都有他体会到的人情心理,加上他的表演天才,在每一个戏里都有创造特长。如《送女》中与余宽诉苦一段,越说越亲,越诉越苦,情不自觉的说出“……咱夫妻同床共枕”,被他父亲咳嗽一声叫醒,满面绯红,难为情的样子,观众宛如身临其境,不觉也替她赧颜。还有《走雪》入山后唱:“裙边儿采住路旁枣”,曹福说:“山中不是那样行走,须将裙儿向上紧得一紧”,他便回身把腰间裙子勒了三下,扬起手来,让曹福看高低如何?老生左右三看点头表示可以;下一句接唱:“青丝又挂在古树梢”,曹福与她摘下树梢的头鬓后说:“深山行路,须要将帕儿向下捋得一捋”,旦角便转脸将头上的手帕向下捋了三下后,又将下巴左右两歪给曹福看是如何?曹福看后又点头表示“好了”,宛如父女那样亲切入情。再加着后边的见鹿见猴见桥,以及曹福死时呼“那是老太爷,老太婆”时她的那种胆怕,惊急,左边跪右,右边跪左等等,无不入情入理,贴切动人,真是令人感觉引人入胜,叹观止矣。(这些好处,每戏都可写一篇长文)他在唱工上也出字圆正,拖腔平稳,有分寸,有情感,现在仅留的《断桥》唱片中一段滚板,意味深厚,生动有情。后边唱:“恨官人丧良心不如禽兽”几句,又刚劲,又稳实,咀嚼而出,字字珠玉;吞吐得法,腔腔熨贴,便可看出他的深造,真可为后学的楷模。
  辛亥以后的几十年中,他担任易俗社的导演期间,一方面教导许多青年成了著名演员,如刘箴俗(在汉口时人有南欧、北梅、西刘之称)、刘迪民、马平民、刘毓中、沈和中、王天民等皆—时有数的人物;另方面他在纯新创作的大本戏中,做出了极其丰富的艺术创造,前后导演近三百个剧目,在安场、表演、刻画、调度,各方面都有他的独到。尤其是在唱腔上突破了原有七言十言的格律,处理了许多重字叠句,长短不一的句法。凡是绕口,难于对付的地方,他都处理得绵密熨帖,十分好听!像《燕子笺》《昆阳战》《双锦衣》以及《黛玉葬花》等戏的唱腔,运用了丰富的舞台经验,广博的音乐知识,从刻画人物,理解词意与情境出发,因之既不失秦腔风格,又恰当的传达了人物情感,对秦腔的唱腔起了大大的丰富作用。记得有一次由榛苓社(武振华、何振中、和家彦的母社,在五味什字安徽会馆)看戏回来,许多人都在评论着当晚榛苓社的戏,而他拉着我一路上只给我唱他正排《昆阳战》创好的新腔:阴丽华盼望新婚之夜便抉袂而走的新郎刘秀,看见星星讨厌,看见月亮可惜,精力疲倦,神情恍惚,好容易刚刚伏案假寝,意图着也许能梦到昆阳,见着她的如意郎君,谁知一阵黄鹂叫声又将她惊醒时唱:“莺儿黄,莺儿黄,莺儿惊醒我梦黄梁,谁教你忽儿——忽儿冒——戎儿——戎儿——飞叫在杨柳上,惹得奴情境儿慌慌,珠泪儿汪汪,梦不到昆阳,哎呀,哎呀,梦不到昆阳”,虚心地以征求我的意见。又如《双锦秋》数罗汉时唱:“……一个儿……两个儿……三个儿,四个儿……五个六个,三六一十八个尊,尊罗汉。我问你喜的,笑的,愁的,恼的,都是为哪般?难道是愁我笑我的情根尚未断,怎知我心似冰雪寒”。这种唱词中间几番的吁气长叹,都是戏词中所没有,经他研究人物情感时加上去的。至今许多创造新腔的人,直接间接都受了他的影响或循着他的路径,甚至直接搬去(如《河湾洗衣》)。他不但在表演、唱腔上不断的发挥创造,且在化妆、服装上,也同样的做出不少的贡献。他演《春秋配》时,就穿的当时清末民间妇女们所穿最时髦的“三台镶”女袄;演出《皇姑打朝》时,取消了原来舞台上的旗装:箭衣、马褂、带云肩、七星额子加翎子,改为八旗妇女的装束,上梳“牌楼头”、“燕尾”,身上穿着旗袍,坎肩,颈上围着汗巾,脚穿旗鞋(花盆底);还有《打金枝》中,为了表现金枝女撕破衣裳,他创造了“一打两变”的宫装。这些大胆的尝试与创造,都逐渐的成为舞台上的宝藏,所有这些表演、唱腔、化妆、服装上的创造,都是他现实主义的艺术思想在舞台上的成功。
  雨农先生在舞台艺术上的巨大成就,决定于他正确的艺术创作方法,但是归根结底,还决定于他热爱事业、辛苦钻研的奋斗精神,和他虚心求教、忠厚热情的生活态度。在他领导的戏班里,他认为最重要的是要组织好演员,把戏演好,因之他便出高价,约聘了须生李云亭(麻子红),净角张寿全(假科儿),丑角聂金铭(大少爷),小生李鸿宾(平儿)、屈景益(定娃)、王果儿,花旦郭长秀(洋胎里红),正旦白菜心、骆大林等,在平日演戏,非常尊重别人的艺术成就。这些名演员都愿与他合作,互相依之如左右手,尤其是与李云亭合演了许多名戏,如《走雪山》《珍珠衫》《周仁回府》《广寒图》等,都成为空前绝后的杰作,而且由皮影上挖掘移植了很多节目,如《周仁回府》《百花诗》等。在表演传统节目时,一般的都把它进行了加工、修改,因之就丰富和提高了秦腔表演艺术。同时他经常求教老的演员,像正旦薛五喜已经年老谢绝舞台,他为了学习薛的艺术,就以当时惊人的薪金(每季九十两银子)约聘参加了他的玉庆班,一方面请教,一方面偷经学艺,逐渐的把学成的戏演出。就像他原来是唱小旦、花旦的,为了学习五喜,就学会了《玉虎坠》的冯娘,晚年演唱《玉虎坠》,他便不演娟娟而饰冯娘(我会与他合演《玉虎坠》,他便饰的冯娘)。在后来多年的导演中,他也同样的以最大的度量,吸收改进着秦腔,像易俗社民国初年去武汉时在唱腔表演上吸收了汉剧的不少东西,加以揉和运用。
  他家住在本市东关龙渠堡,假若晚上回家,翌晨天不亮,他就站在城下等开城门,绝不因私事耽误学生业务。到社后,经常大家还没有起床,这样坚持工作的精神,数十年如一日,在过去戏曲界不可多见。
  辛亥以前,他演了多年戏,一方面由于他对事业的忠诚热爱,有了惊人的成就,另方面也由于在封建社会生活中,他精神上经历了很多的痛苦,他看出个人力量,不足以办好戏曲事业,而当时政府,也绝不可能举办这种事业。由于他接触着一部分当时的进步文人,在思想上起了一定的影响,因而在辛亥以后,他便放弃了个人经营的打算,慨然投身于当时革命人士李桐轩、孙仁玉等创办的易俗社,倡导排演为民主思想服务的新戏,拿着与他演戏收入不可比拟的少数工资(月仅24元),热情的参加社会事业。在民国二年易俗社第一期学生开始演出时,又慷慨捐赠了自己辛苦得来的全副戏剧服装。这可以看出陈雨农先生在当时已经是一位有深刻民主思想的艺人了。
  陈雨农在艺术上的成就,以及他终生献身戏剧事业的精神,在秦腔界是建有卓越的功勋的,不但易俗社数十年来,大部分演员受过他的培养和教诲,而且不属易俗社的很多演员,也都直接或间接的得到教益。清末到抗日战争时期,秦腔的很多改进提高,他是起着决定作用的一人。外地戏曲界,曾称誉他为“秦腔王瑶卿”,今天看来,是并不过份的。我们学习他,要学习正确的艺术思想和创造精神,还要学习他坚持不渝的斗争意志,尊重传统,大胆进步,把秦腔事业推进到新的阶段。陈雨农先生在1942年5月以脑充血病卒于省东关私寓,享年62岁,至今年正是他逝世十五周年纪念,我们戏曲界应该把这位秦腔的功臣,好好地纪念一下才是!
  (原载于《西安戏剧》1957年第10期)
  出处:西安艺术. 2010年(戏剧家封至模纪念专刊)/西安市艺术研究所编.西安:《西安艺术》编辑部,2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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