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文献
您当前所在的位置:首页 > 学术研究 > 研究文献 > 论文时评
[上一记录]  [下一记录]

“程婴”论戏说短长——著名秦腔须生赵毓平访谈录


  访问赵毓平先生的缘由
  1979年,对陕西戏曲界来说,是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开始拨乱反正、起死回生的一年。
  当年2月间,中国戏剧家协会陕西分会接中共陕西省委宣传部决定通知,为秦腔《三滴血》等15部戏平反,恢复名誉。其中包括陕西省戏曲研究院的《游西湖》《赵氏孤儿》《两颗铃》《女巡按》《窦娥冤》《金琬钗》《中国魂》《蟠桃园》《曲江歌女》《老鼠嫁女儿》。
  冰河解冻,枯木逢春,梨园复苏。
  到1979年夏,剧院眉户碗碗腔团与秦腔团分别恢复重演《金琬钗》和《赵氏孤儿》。为了撰写关于《赵》剧的评论文章,笔者于同年8月4日登门拜访了秦腔前辈艺人赵毓平先生。毕竟,他曾经是该剧主人公程婴的首演者。
  马健翎的《赵氏孤儿》秦腔改编本,最早由陕西省戏曲研究院二团于1955年首演,当时曾引起陕西各界很大争论,支持和反对的观点针锋相对,即使在剧院内部,看法也不尽一致,所以在较长时间很少演出。
  三年后,陕西戏曲演出团准备晋京,二团为其下属三个分团之一,重新排演《赵氏孤儿》时,仍由赵毓平担任程婴一角。由于进京演出事关重大,当时有不少人议论说,赵毓平自身条件有限,形体比较单薄,眼睛尤显细小,嗓音还有些涩哑,他行吗?然而,他却把程婴演活了,用“入木三分,栩栩如生”比喻,也不为过。无论是1958年的晋京汇报演出,还是其后两年间的巡回大江南北,都得到戏剧专家、梨园同道及各界观众的赞誉,给人们留下深刻印象。
  可惜,在1965年开展“社教”运动时,工作组一进剧院就搞人员“大精简”。谁能想到,这位早年离别家乡户县卢五桥村,自幼学艺历尽艰难坎坷,事业上正当成熟时期的主要演员,竟被调到省文化局招待所看门房。从此再也没有上台机会,这实在是荒唐历史造成的莫大遗憾……
  当我见到赵先生说明来意后,他平静地淡然一笑,带着自嘲的口气说道:“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老朽已是局外人了!”话虽如此,但一提到戏,他又燃起了压在心底的激情,打开话匣子便收不住了。
  敬佩马健翎为艺术负责的精神
  访谈一开始,赵老就不无眷念地说:“马院长在《赵氏孤儿》这个戏上,是下了大工夫的,剧本经过认真反复推敲,是一个字一个字抠出来的。他看了几个《八义图》本戏,有易俗社的、西府秦腔的、院里老艺人的,翻了好几种本子,又参观了赵盾、屠岸贾的故居遗址。戏的故事是历史上的一大悲剧,正反两方结下世仇,赵屠二府相对而建,中间只隔一道沟。据说解放后多年,两族的后裔还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谈起戏的排练过程,我问赵老有何感受。他颇为动情地回忆道:“最大的收获是真正认识了马院长,他是戏曲艺术的革新派。但对于传统遗产的好东西,他都一一给予保留,态度很慎重。比如程婴的四句唱:‘程婴低头把天恨,可怜把丞相命归阴;三家庄前来传讯,但不知他心似我心。’差不多各地方的路子都是这样,马院长改了几次,怎么也不愿改掉。剧本改定以后,他亲自下排演场,对演员剋得很厉害。李文宇导演也骂过我好多次,但我从不反感,因为他们要求得对。就拿第七场《死节》来说,‘仇中仇冤上冤怎能心甘’这句唱腔,作者、导演都要求达到人物感情的饱和点。你达不到要求,不剋你剋谁?程婴唱罢这一句往后退,看见一老(公孙杵臼)一小(亲子京哥)两具尸首,心情非常难受,但是旁边有人(屠贼爪牙),又不好发作,只得压低嗓音,从心里哼出痛苦的笑声,由低到高,最后一咬牙,毅然背身而下。这是表现人物内在感情的需要,是戏魂戏胆,院长、导演不逼,出不来戏啊!”
  话说到此,我忽然想到一件事,便问赵老:“听说这个戏打造的过程中,在调换角色上有过反复,而且涉及到您,是吗?”
  赵老直言不讳:“有这事。那是1959年第二次进京前夕,为庆祝建国十周年献礼做准备时,曾换上苏育民先生演程婴。西安观众看过戏,觉得不大合适,引起一些议论,于是又要我再演一次。马院长把我叫去谈话,做思想工作。我的意思还是让‘苏家’演,毕竟他是有影响的名角。马院长说:‘不,虽然你的嗓子不如他,但你的人物气质、性格超过了他,还是要从戏出发。程婴这个人物,贵在表现他真实的感情。刘亘天演杵臼,也是嗓音不佳,但却相当感人。为什么?还在于感情。你放心演,苏先生是不会介意的。’从这件事使我感受到,马院长考虑问题,不是从个人关系出发,而是为艺术负责,叫人既感动又敬佩!
  把握人物性格是艺术处理的核心
  回顾当年《赵氏孤儿》的排演实践,赵老不禁感慨万端:“我在旧社会演了多年戏,那时程式化的东西不少。排这个戏,导演没有要求我预先设计什么程式动作,也不硬性规定非要什么动作不可。而是要我从人物当时的感情出发,情动于衷而形于外,情绪准确了,动作自然准确;不然,只能是表面形式。拿程婴的身份说,他不是赵家的一般门客,更不是仆人。由于政治观点的吻合,他与赵盾的感情很深,把赵家的事当成自己的事。在赵盾被害后的几次上场报信,要把幕后的戏带出来,要急切、激愤、感同身受,而不是什么飘逸潇洒。如果演员对角色内心的东西把握得肤浅,比较注重于外形动作,就显得人物的骨子不硬。”
  赵老是个非常认真仔细的人,对表演上最细微的东西也不肯放过。当我问他看过《赵》剧重演的意见和建议时,他率真而又坦诚地谈了许多想法——
  “这个戏撂的时间长了,老人手大多退出舞台,现在能搞起来就很不容易。总的说很不错,戏能站得住脚,观众是欢迎的。但我觉得某些地方的调度处理,环境感不是很强。就拿出门、进门这个细节来说,赵府很大,门很多,但在观众的视觉上感到交代不清。再者,有的唱腔处理也值得研究。如第三场,程婴面对公主交与他的‘托孤’重任,在分手时有三句唱词:‘哪怕他受折磨千灾万难,养孤儿长成人大报仇冤……从今后千斤担日夜心悬。’原来的处理是前两句唱‘硬音’,最后一句唱‘苦音’,情绪对比强烈。现在的处理都是‘苦音’,缺少反差效果就弱了一些。”
  “《死节》这场戏,程婴上场四句唱罢,杵臼见问:‘贤弟回来了,孤儿可曾出宫? ’程答:‘出宫了。’话中带着心有隐情却又难以明言的意味。而现在说得太平淡,似乎真的如释重负了。中间几次转折,对人物感情深处的东西,处理缺乏层次变化。如程婴说:‘为了忠良,咱弟兄同该舍命……’压低嗓音,隐隐作痛,要比大声疾呼感人得多。还有杵臼的几句唱腔:‘从此后你要受万般苦痛,二十年费心机困难重重。叫贤弟咬着牙忍辱负重,把孤儿养成人万世留名。’现在的板式显得拘谨,使人物感情的抒发受到限制,不如原来的[带板]好。你按[二六板]节奏处理,很难让内心东西溢于言表。而程婴唱罢‘为孤儿你舍死令人崇敬,叮咛语为弟我牢记心中。到明日年迈人必然丧命,弟不忍仁兄你血染地红’这四句后,杵臼的‘你何必为此事那样悲痛’[双棰]唱腔就比较好,因为带有责怪程婴不该如此情意缔绵的含义,激励他要有咬牙横心作决断的勇气。这样,二人分手时程婴以果断的动作,向杵臼作出毫不犹豫地表示,就完全符合人物的性格了。杵臼下场的步子也要刚一些,这个人物是‘衰派’老生应工,但不能把精神演衰。”    
  “《屈打》是重头戏。按现在的处理,把前边的戏提不起来。程婴出场‘为孤儿十五年吞声饮恨’几句唱,演员嗓门虽大,但不如过去的低唱能压住观众,显得人物内在的分量太轻薄。有些小环节漏气太多,就像蒸馍时面还没揉到。如韩厥怀疑程婴,让座时话中带味,程婴是作揖答‘请’好呢,还是倒吸一口冷气,以揣摸对方的心情,迟滞地坐下好呢?我看是后者好;当听到韩厥以‘顺从相爷(指屠贼)、奉送千金’的话语讥讽时,程婴是感到突然、激愤、冷目相视,从牙缝里挤出‘千金’二字,而后带着鄙弃的嘲笑扭过脸来好呢,还是快步上前、手指韩厥、双挽‘水袖’、傲然而立好呢?我看是前者好。后者固然花哨,但不如前者有助于揭示人物性格。”
  “戏情的节骨眼最要紧。韩厥怒打程婴卖身投靠,程唱‘韩大人打得我心欢意满……’四句后,演员不应在‘疼’字上做文章,而应表示人物内心的欢畅战胜了肉体痛苦。以前史雷导演说过:‘这里是十分疼装成一分疼,才会催人泪下。’程高声呼叫‘韩大人哪!’之后,要像火山爆发,大江东去,一气呵成,倾泻无遗。当揭破疑团、说出‘孤儿就是赵武’后,程婴身体再不动了,压在心底的石头落地了,松了一口气,慢慢地倒下去;韩厥为他抚伤,他摆手示意不要这样。现在表现屈打受刑后的痛苦,火候过了,程应当是坐时感觉疼痛,但为了不使韩厥愧悔难受,自己咬牙忍住而稍有疼感反应。恰恰是这细微的东西,也逃不脱韩厥的目光,这样不是更好吗?现在对程婴下场的处理,动作设计太多,显得过于作戏。”
  “《挂画》是压轴戏。现在的演出,演员情绪没有完全进戏,角色之间互相刺激不起来。程婴讲家史,不是讲解员,应是事中人,‘看画’是次要的,观察孤儿反应是主要的。程婴的视线应该围绕孤儿的神情变化而变化,是一种互相牵制。如果只是把作者安排的故事,平铺直叙地说出来,戏的神就散了。至于结尾,我觉得还是不让程婴吃屠贼一刀为好,忍辱负重、心力交瘁、积劳成疾也可以死去。何况程婴又是在报了大仇之后,斗争胜利了,愿望实现了。让他乐观地死,同样是感人的……”    
  一间斗室,二人对坐。赵老连讲带表演,神情专注,心无旁骛,还像他当年在台上那样风采动人。不知不觉过去了三个多小时,当我婉转地让赵老打住话题时,他才恍若走出梦境一般,边擦汗边说道:“人老了话就多,说起来没完没了。我对这个戏是有感情的,不说心里憋得很。当然看法不一定对,可能是先入为主,让人觉得老家伙总爱怀旧吧。如果个人意见对戏有一点好处,那我就像程婴的唱词所说,真的‘心欢意满了’!”    
  看,三句不离本行,又回到戏上去了。这个可亲可敬的“老程婴”啊!
  2000年10月

您是第 位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