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应《戏曲大观园》栏目之邀，由我做起“名段点评”以来，一些戏迷朋友或打电话或写信，提出种种要求解答的问题。由于忙，竟迟迟没有回复，为此我深感不安。比如，涉及秦腔名家李爱琴的一件事，本来是举手之劳，却也拖到现在。
　　有人问：李爱琴为何在几年前的陕西“戏曲百佳演员”评选中落选？是否有什么客观因素在起作用？
　　这是人们的误解。李爱琴是西安市五一剧团团长、国家一级演员、著名秦腔表演艺术家，享受国务院有突出贡献专家的特殊津贴，这已是她艺术人生的辉煌峰巅了。从专业奖项来说，没有什么荣誉可以与之相比。而且“戏曲百佳”评选时，她根本没有报名，尽管在入选名单中有她的名字，但李爱琴并未去领奖，她宁肯把机会让给年轻演员，也无意去凑这个热闹。通过这件事，反倒可以看出她在荣誉面前的平和心态，令人增添几分敬重之情。
　　长话短叙，还是说戏。说什么？李爱琴主演的《孙安动本》。
　　这出传统剧目，京剧、秦腔、河北梆子等剧种都有演出，但剧名有别，或称《假金牌》，或称《三上殿》，或称《徐龙打朝》，现在普遍称为《孙安动本》，以山东梆子戏的整理本较为突出。故事写明朝时，太师张从吞没救灾赈济粮，贪赃枉法，草菅人命。曹州知府孙安连上三本参劾，但皇帝偏袒张从，反将孙安当殿重责。孙安回府，与妻子、岳父诀别，并晓以大义，全家自缚，抬棺入朝，舍命死谏。因忤圣旨，被定死罪。阁老沈理得知，当殿据理争辩，也被削职为民。定国公徐龙连奏三本保孙安，都被皇帝撕毁。徐龙怒执皇祖所赐“君不正打君，臣不忠打臣”的黑虎铜锤，大闹金殿，最终救下孙安。
　　显然，这不是一般的公案戏。而是在封建专制王朝的最高统治者——皇权的淫威压力下，公忠正义之士误国权奸的殊死抗争。我所要讲的是全剧第四场的一段戏。孙安金殿受刑回府，举家上下惶惶不安，夫人相劝丈夫，再莫作茧自缚；假如要强出头，还不是以卵击石，蝼蚁岂能搬倒泰山?夫人离去，夜静更深，孙安辗转反侧，心中波澜涌动，思想斗争十分激烈，从而引出了一个静场单独唱段。全段12句唱词，由苦音[二倒板][慢板][二六板]结构而成。虽是中型唱段，但也极为传神。
　　开头，是音量控制有度的前奏曲，快板式的跳跃节奏，表现出人物的思绪起伏。随着乐曲延续，传来隐隐更鼓之声，转入散板式的低音弹拨，衬托出孙安心潮激荡，为唱腔的出现营造了特有的情绪氛围。
　　接着，由[二倒板]起唱：“耳听得谯楼上三更三点……”落句拖腔打散，音乐断开垫“小锣”，看似割离，实是过渡，恰如人物的唉声叹气，而后，以“好不气煞人也”拖出叫板的长腔，把观众带入夜静人不静、犹闻感叹声的意境之中。   
　　到此，又以完整的“长过门”转入[慢板]首句：“忆往事不由人心似油煎。”前半句沉稳徐缓，后半句加强力度，接着又把“似油煎”重复唱来，紧迫而炽烈，激切而张扬，加之击乐“大塌板”的烘托，极好地强化了感情色彩，掀起了唱腔的第一个浪头。
　　从第3到第7句，继续[慢板]推进：“张从贼在朝中谲诈奸险，居相位受恩宠独揽大权，结朋党行诬陷恶贯盈满，这样人受鼎镬不能赎愆，我孙安素怀着报国志愿……”李爱琴在演唱时颇具匠心，不是卖嗓音，而是唱感情，如“张从贼”的“贼”字，是从牙缝里挤出的拖腔，突出了痛恨与厌恶；“结朋党”的拖腔是低沉吟叹的回旋，体现了内心的愤懑与忧虑；“我孙安”的拖腔是雄浑苍劲的音型，表达出人物的刚毅与坚韧。而对“谲诈奸险”“独揽大权”“恶贯盈满”“报国志愿”等词组，则按照具体含义，分别给予不同处理，或巧用“滑音”，或重在吐字，或强调顿挫，或突出共鸣等，把唱词内涵与声腔韵致有机凝结在一起，听来耐人寻味，如同身临其境。
　　在“报国志愿”这里上板后，从第8句到第12句是[二六板]唱腔：“秉忠心怀赤胆保主江山，万岁爷你为何不纳忠谏，听信那贪婪贼误国奸谗，我虽然受刑杖血迹点点，不参倒张从贼誓不心甘！”这一段，李爱琴驾驭唱腔的功力令人叹服。如：“不纳忠谏”的长拖腔大起大落，几乎是倾尽肺腑、呼天抢地；“血迹点点”一字一跺，字字跌宕，犹如沉雷轰响；最后一句连续用了三个拖腔，层层递进，环环相扣，把孙安为国为民、敢作敢为、不屈不挠、舍身舍命的硬骨头精神，表现得淋漓尽致。在权与法、忠与奸、贪婪与无私、正义与邪恶的搏斗中，树立起一个风范高标的艺术形象。
　　几十年来，李爱琴以擅演小生戏闻名于世，而孙安这个角色却是用须生行当扮演。因此，《孙安动本》的唱腔风格自然与往日不同，具体到这段唱腔的特点，可用四句话概括：内动外静，静中显动；深沉浑厚，雄健苍劲；字见筋骨，腔有血肉；以情带声，朴实无华。
　　常言一叶可知春。通过这段唱腔，人们也许能够感觉得到，秦腔《孙安动本》的演出，是李爱琴在艺术上的一次新探索、新突破、新跨越。惟其如此，尤为可贵！
　　2003年4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