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卫星广播《戏曲大观园》开通热线，使我有机会与听众进行直接交流。事后又有许多戏迷朋友打来电话，希望在《名段点评》节目中，多播一些大板成套唱腔；还人还具体提到陕西省戏曲研究院著名旦角左红演唱的《屈原》中婵娟选段。我想这个要求应该给予满足。
　　毕竟，生活在战国时代的屈原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位大诗人，被称为“中国文坛之祖”；又是一位正直无私、搏击风云、具有远见卓识的政治家和爱国者。他的伟大形象和高贵品质，不仅被载入中华青史，戏剧舞台也早有展现。据现在知道的杂剧剧本至少有三部，一是清初郑瑜所作《汨罗江》，二是消初尤侗所作《续离骚》，三是清代周乐清所作《纫兰佩》。然而，这几种剧本因作者的历史局限性，没有从本质上写出屈原的精神内涵与人格力量。真正使人荡气回肠的不朽之作，当数郭沫若先生创作于1942年初的话剧《屈原》，由抗战时期在重庆坚持斗争的进步文化人排演，如担任导演的陈鲤庭，领衔主演屈原的金山，主演婵娟的张瑞芳等，在以周恩来副主席为首的八路军驻渝办事处及革命团体有力支持下，话剧《屈原》的演出轰动山城，引起社会各界强烈反响。
　　根据郭沫若同名话剧改编的秦腔《屈原》始于1945年，由陕甘宁边区关中分区八一剧团演出。袁光改编(执笔)，后来姜炳泰也参与其事，音乐作曲是王依群。解放后关中八一剧团进入西安，组织机构几经变化，到1955年合并于陕西省戏曲研究院，当年改编的秦腔《屈原》自然成为该院一团的“重头戏”。恢复重排时由王群定任导演，王小民任技术指导，王依群仍任音乐作曲，舞美设计由著名国画大师蔡鹤汀、蔡鹤洲兄弟担任。主要角色有：阎更平(饰屈原)、段林菊(饰婵娟，后为刘明琳、左红接演)、任哲中(饰宋玉，后由王大为接演)、阎振俗(饰张仪)、王惠芳(饰郑南后，继由梁荻秋接演)、华启民(饰楚怀王)、田艺奎(饰靳尚)；即使戏并不多且最后才闪面的卫士这个角色，也由名小生高登云出演。总之，名家担纲，主演联手，阵容整齐，配合默契，艺术上相得益彰，演出效果相当成功，堪称秦腔舞台上的一出优秀剧目。
　　左红演唱的婵娟之核心唱段“我先生更比明月亮”，是在秦腔音乐大师王依群作曲的基础上，由著名琴师杨满元有所修改的演出录音，应当说这是继承与发展的结晶。全段共26句唱词，前半部分以格律整齐的十字句为骨架，后半部分以灵活多变的长短句为主体。从音乐唱腔设计的总体风格看，板式运用虽然简单，旋律却富有剧种韵味；行腔变化并不复杂，感情色彩却十分鲜明。最大特点是质朴无华、通畅优美，没有矫揉造作，更无故弄玄虚，听来真切感人，易懂好学却又符合人物的性格特征。回头欣赏左红演唱的这板戏，根据唱词三个单元的划分，恰恰具有三个特点：
　　其一，激情澎湃，内涵深沉，怒火中烧，把握有度。首句由苦音[垫板]起唱，拖腔放音之后以击乐“塌板”起苦音[慢板]，到第7句后半句上板转[苦音二六]，这一段共8句唱腔：
　　适才间皮鞭打几乎命丧，
　　无情的重铁板压在胸膛。
　　年幼女何曾经这样刑杖，
　　浑身上血淋淋疼痛难当。
　　进宫来不由我怒火涌上，
　　睁睛望尽都是蛇蝎豺狼。
　　郑南后和张仪奸邪一党，
　　设毒计弄阴谋残害忠良。
　　这段戏是婵娟在酷刑摧残、遍体鳞伤情况下发出的生命抗争呐喊，人物愤怒至极而又气息奄奄，仇恨奸党却是孤身一人在场。在唱腔处理上是把怒火压在心底去唱，如同巨浪奔腾而下，撞击江中的礁石，经过一个漩涡的回环，再呼啸拍岸而下，其势更有力量。绝非大喊大叫的申斥，更不是毫无节制的嘶吼。左红在演唱时能够准确地把握其尺度，既有如芒刺在目、骨鲠在喉的激切，也有像仇恨入心、化作熔岩的内蕴。比如：“几乎命丧”是平行上滑的长拖腔；“这样刑杖”与“怒火涌上”，落音均是下行而收缩。并不追求表面的“冲”劲，但却有涵意深沉的后劲，是从骨子里发出的声讨奸邪的檄文，因而也更有震撼力。
　　其二，悲愤情切，重在追念，思绪绵邈，声发于心。这个单元由6句苦音[二六]构成：
　　哭了声屈先生早把命丧，
　　可叹你忠烈志付于汪洋。
　　你平日为楚国东奔西往，
　　到今日遭陷害举国悲伤。
　　难忘你朝夕间将我教养，
　　离先生我好似迷途羔羊。
　　婵娟年仅16岁，是一个孤弱无依的女子。但宽厚善良、坦荡无私的屈原极富爱心，把她视作女儿和学生，朝夕相处，言传身教，教授她读书习文，更教导她学会做人。而婵娟对屈原比生身父亲了解更深，对先生忧国伤民的情怀推崇备至。这段哭先生的唱腔，是她与屈原分别被关押之后，听到先生不幸丧命(实际上是南后郑袖逼她招供的诡计)时，内心痛苦哀伤已极的自然表露。左红演唱时注意在行腔上做文章，6句唱的三处拖腔互不雷同：“哭了声屈先生早把命丧”，拖腔情绪是声泪俱下；“到今日遭陷害举国悲伤”，是若断若连的悲吟哽咽；“难忘你朝夕间将我教养”，是情牵意绕的伸延。给人感觉完全是亲情与真情的倾泻，如汩汩溪水在幽涧中流淌，逸韵隽永而回味无穷。
　　其三，睹物伤情，寄意悠远，崇尚先哲，清纯感人。这一单元是整个唱段的最后部分，12个长短句唱腔，仍以苦音[二六]板式进行，但唱法却有别于前一个单元。先看唱词：
　　月儿呀，将我望，
　　你与我辨别上下与四方。
　　我先生更比明月亮，
　　到今日失去路茫茫。
　　星儿呀，暗又亮，
　　它也在扑闪扑闪眨着眼儿泪汪汪。
　　风凄凄，铁窗响，
　　都好似哀告先生暗悲伤。
　　是这些月儿、星儿、风儿、
　　它们都在追念先生忠良将，
　　难道你大王、南后、子兰、宋玉，
　　一个一个全无一点人心肠。
　　纵然间将我枷锁刑具百般拷打，
　　要我变节休妄想，
　　思想起屈先生泪湿衣裳。
　　内容决定形式，形式服从内容。由于唱词的结构突破了传统格式，唱腔处理自然会随之变化出新。这一段，最短句子6个字，最长句子多达22个字，灵活多变的唱词，为音乐创作提供了更大的回旋空间，实际上成了整个唱段最精彩的地方，具有灵巧而鲜活的特点，拟人化、形象化、浪漫化的比喻，诗意化、人格化、意境化的写照，把婵娟的形象本色恰到好处地显现出来。她是那样地清纯率真、高洁如玉，难怪屈原视她如同爱女一般。婵娟在这段戏中所唱的月儿、星儿、风儿，绝非无足轻重的吟风弄月，而是一种隐喻和寄托，满含着对屈原这位先贤圣哲的敬仰与赞美，同时也表达了失去先生而带来心灵深处的哀恸之情。对比之下，更加鄙弃痛恨那些阴谋陷害屈原的丑类，坚定了自己决不动摇、视死如归、斗争到底的不屈信念。左红以她高、中、低三个音区都能适应的嗓音条件，在发挥传统演唱技巧的基础上，大胆吸收科学发声方法，唱出了人物在此时此地的复杂感情，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实在是心灵美与艺术美的欣赏享受。
　　屈原是中华民族的楷模；婵娟是屈原精神的再现。他们代表了正义、真理与光明，其人格力量不可战胜、亘久不灭。在戏中，婵娟误饮毒酒身亡，实际上是替先生而死的。为此，屈原痛不欲生，用自己写有《橘颂》的帛书掩盖了婵娟的遗体，从心底发出对她的高度赞美：“啊，婵娟，我的女儿！婵娟，我的弟子！婵娟，我的恩人呀！你已经发了火，你把黑暗征服了。你是永远永远的光明的使者呀！”
　　这里，引用郭沫若话剧《屈原》中的结尾台词，作为对理解婵娟这个人物的最好诠释。但话剧毕竟与戏曲不同。还是让我们顺着这个思路，从左红的演唱中感受秦腔的韵致为好！
　　2002年12月22日